《夏天的笑》山清

1、第一章 那个夏天

　　“嗨！班长老大，前面能过吗？”玉米地里，一男生背着画板气喘吁吁地仰头叫道。
　　“别嚎了浩子，这边能过，你让大家都过来吧！”河滩边，一望无际的玉米地，秆儿比人还高出几个头，看不清答话的人在哪里。
　　“好嘞！”叫浩子的男生得令，转身招呼大批部队。
　　望着突然开阔的山水，孟凡博兴奋不已，张开双臂，大口呼吸河滩的空气。由于不想在老师指定的地方写生，他一大早便和浩子拉着一群同学溜出来，一气儿全扎进了玉米地里。本想和同学穿过玉米地到河滩边去好好画幅自己想要的画，却没想到在陈哥家眺望时拟定的路线，在置身于玉米地后便全不起作用了。一群人在里面乱窜了一上午，硬是没窜出来。而玉米叶上的茸毛，更是蹭得人抓狂。现在可算找到了路，虽然也到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但还是值啦。
　　“啊——你——好——吗——”对着开阔的天地喊话，似乎是人的本能。
　　窸窸窣窣，似乎有什么小动物。

　　“我……我好……”小心翼翼的声音。

　　很多年后，孟凡博想起那次相遇，想稍聪明的人都知道那句“你好吗”只是对自然原始的呼唤，而不是问候吧。笑笑，你果然是天下最傻的一个。
　　孟凡博惊讶地半天合不拢嘴，眼前这个少年刚刚从船舱钻出来，小心翼翼，一脸愕然，迟疑着对他说“我……我好……”。身上肥大的Ｔ恤让少年本就瘦弱的身板，看着更如一片孤叶。洗的发白的牛仔裤似乎过长，在脚踝处卷了好几卷。皮肤却是山里人家少有的白净，甚至有些病态，一双乌黑的眼睛像有散不尽的雾气，眉宇之间有些稚嫩，却偏偏让人看到隐忍的倔强。
　　“额……小弟弟，你在这儿做什么？”孟凡博发现自己的舌头打结了。
　　“我……在船里写作业，”面前澄澈的人儿指指小船，有些羞赧，又似在迟疑，“我十六岁了。”
　　“噗呲”一声，凡博差点笑出来，本以为这少年撑死十四岁，便一口一个小弟弟，没曾想半大的孩子最忌讳被人看成小孩子。凡博顿时玩心大起，“大哥我都二十啦，叫你声小弟弟你小子可没吃亏，诶，对了，傻小子你叫什么？”
　　“我叫林笑，木木林，笑容的笑。”少年想了想，“那你叫什么？”
　　“我叫偶霸。”凡博笑得开心，将眼睛眯成了两条线。真是奇怪，从遇到这少年起，他似乎就一直在笑。
　　“偶，霸？”
　　“诶，傻小子真乖。”凡博做出相当受用的表情。
　　少年脸羞得通红，他觉得自己肯定是被取笑了，但并不太清楚被取笑的地方在哪里。
　　“嗨——班长老大，我带大家过来啦，你接一下画架！”浩子的声音。
　　凡博点点头，“是我同学，我过去下。”——为什么要跟这傻小子交代呢？真是太奇怪了。好像……怕他会跑掉一样！凡博吓了一跳，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不知道凡博内心挣扎，面前的傻小子点点头，转身又钻进了船舱。
　　林笑知道，他们是城里来写生的美院学生。杨木沟山清水秀，却交通闭塞，所以尚未开发成旅游景点。几年前有个城里来的文质彬彬的男人，找到村里最富裕的陈二家，拜托他每年夏天空出一些砖瓦房，接待城里美院学生写生，报酬丰厚。而陈二却不肯多拿，只要了必要的生活花费，说他喜欢看文化人在村里画画，让孩子们长长见识也好。从此，每年夏天村里会出现一群扛着画架画板的年轻人便成为惯例。
　　村里人喜欢瞧他们，瞧他们说话，瞧他们的奇装异服，女学生漂亮的裙子，男学生白得耀眼的球鞋。
　　林笑也喜欢看他们，看他们充满阳光自信的脸，看他们几刷子便能成一幅画，看他们找不到灵感时的抓耳挠腮。
　　他们阳光，自由，温暖。
　　“喂，傻小子，你躲在里面做什么？”凡博阳光帅气的脸探进来，接着是一大群年轻的脸，好奇地打量着船舱里阴暗狭小的空间，凡博招招手，“出来呀，介绍我同学给你认识！”
　　“哇！好漂亮的小弟弟！”一群女学生尖叫起来，之前在船舱里看不清楚，拉出来后才发现原来是个小金童。一旁的浩子也忍不住打趣道，“完了完了，你们算是嫁不出去了，连男人都比你们长得好看。”男生们顿时哄笑起来。林笑更是面红耳赤，羞赧地抬不起头来。
　　凡博饶有兴致地看着傻小子手足无措的样子，并不打算出手解围。不知为什么，他很享受一帮同学对傻小子的赞誉。
　　“好了好了，你们别欺负小弟弟了，大清早就放老师鸽子，回去手里要没两幅画，我们这一群可就扑街了。”是温婉而甜美的声音，说话节奏把握地很好，像春天初融的山泉水。林笑忍不住望向替自己解围的女孩，一双清秀的丹凤眼，小巧的嘴巴，白皙的脸蛋略有些婴儿肥，感觉到林笑在看她，回头冲林笑甜甜一笑，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
　　林笑一怔，正不知如何回应，那个叫浩子的一手揽过林笑的肩膀，笑得奸诈，“你个小子，该不会看上我家班嫂了吧！那可是我们班长老大三媒六聘早就套牢了的萌妹纸，垂涎也是徒劳啊，不如客官你再看看我家别的姑娘吧！”男生挥舞着画笔将自己的女同学一一指过，十足的老鸨样，“这些虽说品貌差了点，但起码也是女的呀，而且……啊啊……”话没说完，便被一众愤怒的女生追打地到处鼠窜。留下听着此起彼伏的“钟浩，你去死！”字眼，一脸愕然的林笑。男生们更是起哄着“倒追啰倒追啰”。一时间河滩边好不热闹。
　　“那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叫钟浩，什么都好，就是嘴欠，你别理他就是。”看着还有些拘谨的林笑，凡博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只拉着林笑坐了下来。即使在大山里，正午的日头依旧毒辣。不知哪里的知了声，热闹的吟唱美好的夏日。河滩边，闹够了的同学已陆续摆好画架画板，开始画画。
　　好像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诶，问你一个问题好吗？”很小心地开口。
　　“嗯，你说！”凡博很高兴这傻小子能主动跟他说话。
　　“大学什么专业学费最便宜呀？”很认真的语气，教人没来由地心疼。
　　对呀，凡博心想，大山里的人家，想是付不起昂贵的大学学费，想挑最便宜的专业学，好减轻家里的负担吧。凡博一向挥霍惯了也没觉得什么，今天却突然难受起来，不想和这个小东西讨论这种问题，便戏谑道，“傻小子你才几年级啊，就考虑这种问题。”
　　“我……开学就高三了。”
　　“……”这下轮到孟凡博石化了，支吾着，“原来是大哥我有眼不识泰山，你天才少年班哪你。”
　　“嗯……我……学的比别人要快些。”小家伙支支吾吾，好像学的比别人快是个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
　　夏天总是让人慵懒，凡博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想画画。一把抓起身边的小东西，猛地跳上了那条小船。“喂傻小子！你会划船吧！我想坐船！”近乎耍无赖的语气，让凡博自己都诧异不已。真是越来越不可理喻了，怎么感觉自己像个女人一样，在……撒娇？！
　　“喂——班长老大——划船带上我们哪——喂——”钟浩和几个男生挥舞着画笔，似乎要追上来。
　　“快走！快！别带他们！”凡博急得跳脚，将小船弄得左右晃荡起来。被他急切的口气一催，林笑手里的篙也不由地加快了，如和人比赛一般，皱着眉头拼命往河中心划，纤细的胳膊力度不够，方向感却奇好。待缓过神来，岸上的一群人早已成了蚂蚁点。不由得长吁口气，抬眼却见大男孩晃晃悠悠，一副重心不稳的样子，眼睛却直直地盯着自己，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傻小子，你认真的样子真可爱！”
　　“哦……”小东西犹犹豫豫，眼里是那散不尽的雾气，“你叫什么呀？”
　　凡博差点吐血，这是什么神转折。小家伙居然还不知道他叫什么。不过……好像的确是自己没好好告诉人家的。当即清了清嗓子，“你听好了，大哥我叫孟凡博！孟子的孟！超凡脱俗的凡！博学的博！”大男孩居高临下，嘴角咧开一个好看的弧度，“你叫我凡博大哥就行，来，叫来听听。”
　　“孟凡博。”
　　“……”

　　很多次，当林笑觉得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晚上都会做那个梦。梦里，那个贫穷却美丽的小山村，他和凡博大哥头顶着头胡乱躺着，也不知小船下一秒会漂向哪里，星子的影子在河里撒的到处都是，夏风送来些水草的香气，萤火虫在靠近岸边的地方飞舞，耳边，是聒噪而静寂的蛙鸣。
　　好想，好想，就这样，一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