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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焚琴煮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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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巧娘吊着嗓子舌灿莲花说着来意,直把将小妹卖去做下人说成是麻雀上枝头、凡女入龙庭般羡煞旁人;坐在林巧娘对面的大郎还没做出反应,旁边儿的林有鑫和林家荣那眼睛已经瞪出了框来。这林家荣是猎户家的子弟,性子是个不转弯的,半大小子当即就吼了起来:“把细妹儿卖了?现在是天灾人祸还是兵荒马乱?是哪家吃不上饭饿死人了,要卖闺女?!”
“二娃子!”稳重些的林有鑫拉了林家荣一吧,没让这半大小子涌到林巧娘身前去失了礼数,只是看向林巧娘的眼神就不怎么客气了。按辈分林巧娘得喊他一声族叔,不过他可不见得愿意认这个族侄女;这林巧娘是一点也不似她老子,倒是比她那娘还刻薄寡恩几分。林家荣得叫林有鑫一声幺爷爷,听劝咬紧了腮帮子,只是狠狠瞪着林巧娘;可林巧娘向来在她那个家里很是有几分说一不二,哪能受得了这气,一拍桌子指着二娃子的鼻子就骂了起来:“林老八家的,你怎么说话的?你家是没教好你?”
虎头虎脑的林家荣七、八岁上下就跟着村子里的后生去深山老林里捡山,是听着林子里的狼嚎声长大的;虽对长辈孝顺,却也绝不是个被人骂上头来还不吭气的主,当即粗声粗气地大声吼回去:“我爹娘怎么教要你管了?你说给大户人家倒屎倒尿端洗脚水好得很,那你自己去啊!头发上插个草标,爱卖去哪家去哪家!想卖我大郎哥家的细妹儿,那是做梦!绝不可能!”
这边林家荣说的话是掷地有声,那边的林巧娘却是气了个倒仰。这妇人手掩着胸口,脸色气得通红,情绪激动下说话的声音更是尖利得刺耳:“你懂得什么东西?有娘生没娘养的,大人说话轮到你插嘴了?!”
林家荣的娘早些年头就去了,那猎户现在的浑家是后头接的一个逃难的厨娘。林家荣懂事的早,和继母相处和睦,也甚是关爱后头的弟弟妹妹们。只是那死去的娘终究是这半大小子心里头的刺,轻易是不愿意提起的。听林巧娘牙尖嘴利骂他不说,还把他去世的娘带上了,这林家荣哪能接受,怒吼一声就要掀东西去砸。好在旁边林有鑫还算是冷静的,拦腰把他抱住了。
这林记木工里头,大郎和林有鑫都是好脾气的;林家荣冲动一些,但也极为尊敬长辈,平日里很是听话。打开门做生意这两个月里,基本没跟人争吵过。这天都黑了,忽然传出来好大动静,顿时惊动了四邻,不少人都打开关上了的房门,探出脑袋来张望。只听得那林记木工里响起了桌椅板凳的摔砸之声,而后又是传来林大郎、林有鑫的喝止声;待声音渐渐平息了,那上好的门板松动了一块,却是看见林大郎木着脸,送了个妇人出来。
这石板街和庙街隔得不远,街坊们不说全认识,基本也是面熟。林记木工隔壁的海货铺子掌柜就认出了这妇人是隔壁庙街林家铺子老师傅林有才的闺女,知道这是林大郎的本家,也知道这妇人平素很是有些刻薄泼辣,便躲在一旁没出声。等到林巧娘骂骂咧咧的走远了,这掌柜才操着一口福建口音的官话小跑几步叫住正要上门板的林大郎:“大郎啊,这是出了什么事了啊?”
林大郎心情烦躁得很,这会是强堆了个笑容出来,对这福建掌柜说道:“没得事,就是碰着了桌子,摔了几个茶杯。”
福建掌柜倒也不是要真真较劲追问个一二三,只是出于邻里关系关心几句罢了。大郎谢过这位官话口音怪异的掌柜,又对隔壁邻里探头出来的邻居们拱拱手,待回到屋里关上门,那强堆出笑容的脸立即垮了下来。
林家荣虽说没错,终究是冲撞了长辈,被林有鑫罚头顶脸盆在屋角站着。林有鑫训了这虎小子一通,转过身歇口气,就看到大郎木头人一般坐在柜台边上,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怒是恨,只是有些渗人。
“……依我看,西侧那间屋头,翻新一下,拿给细妹儿住也合适。二娃子就和我挤挤,你把细妹儿接回来算了。”林有鑫坐到大郎边上,对大郎说道。
大郎僵坐在那儿,两手搭在膝盖上,十个指头搅在一起,闷闷的没出声。
林有鑫叹息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我晓得有才哥子是好心,他那个儿子是要成大器的,以后鱼跃龙门,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不一样。到时候细妹儿出阁从他那个屋头出,没哪个婆家敢欺负细妹儿一点半分。但你也看见了,有才嫂那个人,还有这个巧娘,独得很。她们是还没想到这一层,要是想到了这一层,还不晓得算计着要从细妹儿身上翻几倍赚回去。”
这林有鑫和大郎是同时期念的乡学,头脑也是灵活的。要不是家里田地被那个早死的赌鬼爹败光,这回说不得也混得人模人样了,自然看得出林有才把林小妹留在自家宅院是真心替这个苦命的堂侄女着想的。他那儿子现下有了举人身份,街面上的牛鬼蛇神就已经不敢来招惹他家了。倘若以后林和兴中了进士,他这个贱业人家就能一跃而成士绅阶级——他家虽然没那个闲钱在乡下置办田地,但名下已经有好几户人家带着土地来投献了。说来也是吴氏该着人嫌弃,若非这娘俩街坊间名声太差,镇太爷后宅里的妇人们聚会时,那吴氏本也是有机会去露个面的。又何苦如现在这般,连个采买下人的婆子找上门来都受宠若惊。
人都是带着眼色的,等到小妹及笄时,身在个举人家中和身在个贱业木匠家中,那说亲时的份量都不同。林有才为堂侄女着想,大郎又怎会不为了自家妹子着想。只是现下吴氏、林巧娘弄的这一出,真个是让大郎寒透了心。听得林有鑫这般一劝,想起当初林有才劝他时说过的“疏不间亲”,林大郎一咬牙,心下暗道:罢罢罢!真为了小妹闹得大伯家中不合,岂不是让大伯夹在中间为难!接小妹回来也不定就会误她今后谈门好亲事,再说咱们也不求攀附什么好人家,嫁到平常人家去,日子还简单些!
林大郎平素是优柔寡断些,但若下定了决心,行事还是利落的。隔日一早起来提了俩包礼物就出了门,去跟林有才商量接妹子回来跟自个住的事情。
林有才这一夜睡得也是不安心,想起家里的俩个女人,他就老大的不痛快。老妻的性子是已经定了,没法儿改了;可巧娘,好好的闺女,小时候多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怎么长大了性子变成了这般?
林大郎上门后伯侄俩相对很是长吁短叹了一般,提起接走小妹的事情,林有才是又不舍、又无奈。自家人知自家事,吴氏短视,看不出小妹住自家里将来的好处,只觉得小丫头吃用了她的东西;若让吴氏察觉小妹将来有可能沾她儿子的光,真说不定闹出什么事来。老头子纠结犹豫了一般,终究是松了口,让大郎挑个日子,把小妹接去他那里,挨着她哥哥住。
虽是接个小丫头,倒也不是打起包袱就能接走的。林大郎那木工店的后院有四间房,因着都是给男子居住的,便颇有些简陋。小妹虽然才十三岁,但眼瞅着也是要脱出大姑娘的形了,不把那房子翻新翻新,还真没法让个女子住进去。
说干就干,林大郎本身就是木工,林有鑫早年四处打小工,泥瓦活儿也是拿得起放得下;林记木工歇业了几天,把那后院里最僻静的一间屋子搞得清清爽爽的,林大郎这才赶了店里送货的马车,来林有才的宅子里接林小妹。
小妹对于自己差点被卖掉的事情可是毫不知情,反倒是从林有才口里得知大哥要接自己过去后,很是高兴了两天。这两日里她把自己的物事仔仔细细的全给打了包,吴氏那脸黑得跟碳一样她也是全然不在意;这算着是哥哥要来接的日子了,一大早的就坐在院子里侧耳细听着外面街道上的声音,一听见车轱辘声就跑到门缝那冲外张望。
终于等来了大哥的马车,小妹欢呼着打开大门,抑制不住兴奋的小跑出去接大郎。而东屋里头,吴氏恨恨地砸了装癸瓜子的盘子。她是怎么也不明白,这一片好心办的事,怎地一个个黑心肝的都不高兴,反倒来埋怨她。这么一个教不乖的野丫头,能进那等大府邸可不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若不是她的面子大,这样的好事哪会落到这样的野丫头头上?
掀起帘子瞧了一眼外面欢欢喜喜的大郎兄妹,吴氏难掩心中厌恶,呸地骂了一声:“有福不会享,肚子里藏不了二两油!活该一辈子穷命!”
小妹终究不是自家闺女,这些年来,吴氏虽瞧不上林大郎,可俗话说吃人嘴短,也实在没法当面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眼见到手的孝敬飞了,吴氏心下不甘,却也没法去闹,只能藏在屋子里生着闷气,听着外面的林有才张罗着把小妹的衣物包裹往马车上搬。
又说另一边,听李婆子回话说林木匠家不肯卖闺女的碧莲,气得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尖着嗓子叫道:“那些个乡巴佬,如此不识抬举?!”
碧莲的口水几乎喷到李婆子的脸上,李婆子心下恼怒不已,面上倒是极为平静;以手帕掩口假咳了一声,李婆子慢条斯理地道:“那户人家家境丰腴,不愿闺女去做下人倒也寻常。”
李婆子是钟源的娘的陪嫁,说起来身份不是碧莲这样的丫头可比。此次点明了下人这俩个字,暗地里也是在讽刺这得了宠便目中无人的大丫头;只是碧莲哪有心思体会这层意思,那心里头全是气愤,恼火得把手里的帕子拧成了一股绳。
也实在难怪碧莲如此上火,她想把林小妹弄进府来,可不是为得给那庄六娘上眼药么?谁料眼下这么一个小丫头弄不进来不说,那庄六娘还正儿八经的成了钟府的座上客,现下就在钟府花园里由钟二少爷陪着赏花饮茶,可不是把个碧莲气得七窍生烟?
只是后园里,在碧莲臆想里应该是相对而坐笑谈风花雪月的二人,此刻却是另一幅模样:只见那本该清雅静怡的花园正中被清理出一片白地来,下人们都被赶得老远;花丛之侧,大把树枝烧了个火堆,火堆旁竹篮里装了红薯、山药等物,而那钟府的主人钟二少爷,脱了长衫卷了衣袖,正亲手拿那去了皮的山药,在火堆旁翻烤。
好在碧莲瞧着庄六娘来了,不愿服侍,借故躲了开去。否则她若是看到自己金贵的少爷竟在个风雅的花园里干这样焚琴煮鹤之事,非得气昏过去不可——被刨开的那片白地,原本种植的可是好大一片从洛阳运来的牡丹。
至于钟二少爷为何要选在自家花园里烤东西,那原也只是庄六娘的一句话引起的。
“二娘庆生时,哥哥被人锁在别院里没得参加,饿了一天;还是我从厨房偷了些肉,在花园里生火烤了给他吃的呢。那小厨房不让我靠近,我索性挖了吴管事种的牡丹,就在他养牡丹的地上生的火。后来他种什么死什么,乐坏我了。”
在碧莲的印象里矫揉造作一脸狐媚相的庄六娘,此刻一脸素净,头发只简单的扎个马尾,穿着一身男子的衣裳挽着袖子同钟源一样蹲在地上,压根看不出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不说,那爽朗的笑容更是与之前的她判若两人。别说是碧莲,就算是庄老四到了跟前,也不定敢认他这个妹子。
庄六娘笑得很开心,她戴着面具活了太多年了,也压抑本性太多年了。哪怕是在亲密的兄长面前,她也必须保留一部分。但她可是个十一岁就敢于只身闯外院的人呐!一般养在深闺的女子,哪个有这样的勇气?而到后来自己出谋策划,做出那般对于一般女子而言比天还大的事情来,要是没点非凡的胆色和坚强的性子,光是流言便能让她活不下去。
对这个生错了女儿身的女子而言,她根本不在乎一般女子视若性命的名节,她只渴望自由,渴望自由生存的权力;为此,她可以毫不怜惜的糟蹋自己的名声。而这样一个本性是如此特立独行的人,露出了本来面目后,自然是更得钟源欢喜。若非对方说到底是个女子,说不得都要拉着人结拜了。
留在旁边服侍的除了苏默就是喜儿,小丫头脸蛋红扑扑的,因着庄六娘高兴,她自己也是高兴得不得了。瞧庄六娘那一双纤纤玉手上沾满了泥巴,她也是没去劝,只在一旁帮着在火堆旁边刨坑,把红薯埋进去。
“这样埋着真就行了?”庄六娘指甲缝里全是泥,她甩了甩手,又拍了拍盖着的土,疑惑地问钟源。
“你那个不行,埋太远了。要近点才烘得着。来来挖这里……”钟源挪动屁股转了半圈过来,指点着靠近火堆的下方,拿根树枝画了个圈。
“……少爷,我记得不是要埋在火下面么?”苏默这个小厮里面比较胆大的、敢跟着钟源胡闹的说道。
“把火引过来不就成了,真笨!”钟源毫不客气的给了他一个白眼。
苏默连连点头称是,庄六娘已二话不说,拿那本该是用来种花的小铲子刨起坑来。
这花园中的一幕真个是大煞风景,却也别样的其乐融融。只是万不能叫钟府的老家人看见了,否则指定得吓出什么事儿来。天知道钟源是怎么弄来的红薯和山药,特别是红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吃食向来是只有穷人家才拿来给人吃的,家境稍好些的都是拿来喂猪。要不是住在大口子村时大郎烤过一次红薯给钟源主仆吃,这主仆俩还认不出这是个什么玩意呐!
要说钟源也是该得和庄六娘合得来,这人的本性大郅上两分:若是被弹压得狠了,要么就此折弯了腰;要么俯首帖耳蓄力做出更狠的反扑。这两人虽说处境不同、反扑方式不同,但都是属于后一类人。说不上话倒还罢了,若说得上话,那是天然便有亲近之感。
这四人,两个主子便不说了,即便是下人也都是没做过这种活儿的——大户人家的下人,日常生活上是要高于普通人家的,更别说是这种贴身的丫头小厮。这烤出来的红薯半生不熟,山药也全成了一团焦黑,让钟源颇感面上无光——他的本意是想让庄六娘开开眼界的,庄六娘毕竟是女子,能涉足的地方不多。早些时候借着来纠缠他的便利,也只能是逛逛太和镇的街巷。初时钟源指使苏默拿红薯出来时,这号称蕲州第一才女的庄六娘可就半天没认出这是什么来。
“……这跟大郎哥烤的差太多了吧?”手上拿着一截漆黑的山药木炭,苏默没忍住嘀咕了一句;钟源一听这个名字,别的不说心里头就有点儿憋得慌,反手抽了钟源脑袋一把:“还不是你笨手笨脚?”
苏默委屈地撅起嘴,那边脸上多了几道泥印的庄六娘已经目光炯炯地转了脑袋过来:“大郎哥?什么大郎哥?”
“哎呀!呀——”
还不等钟源说点什么支应过去呢,几人身旁骤然就响起了刺耳的尖叫声。苏默下意识伸手捂住了钟源的耳朵,一边的丫头喜儿也挡到了自家小姐身前;再一仔细看去,这花园里竟不知何时来了一批人。
钟源清场的时候是勒令了不许人靠近的,他自己也知道这府里有些下人倚老卖老啰嗦得很;只是他的贴身侍女碧莲、以及出入钟府如入自家后院的卢恩之,可就没人敢拦了。这碧莲领着卢少爷一路畅通无阻行来,还没站稳呢,就瞧见老花匠精心打理过的花园狼藉一片,残花败叶被抛得一地不说,自家的少爷还弄得跟个泥人一般,又气又惊,顿时尖叫起来。
“别叫别叫!少爷我还没死呐!”钟源愈加恼火,这碧莲看见了啰嗦几句还则罢了,要是引来那几个老家人,上报回去,自己有得麻烦的。
只是他这外形,挖了半天泥、满脸黑灰不说,方才苏默堵他耳朵又给他上了一把“妆”,看起来别提多可怜了;这卢恩之还能没心没肺在旁边抱着肚子大笑,碧莲可就接受不了了,张牙舞爪扑上来几乎要把小厮苏默给撕了:“苏默!你是怎么服侍少爷的呐!还不快扶少爷去换洗!”
被拧了耳朵的苏默是真憋屈啊!少爷这性子,有什么事情是别人拦得了的啊!再说了,住林大郎家那会,少爷经常弄得比现在还磕碜呢……
碧莲有火也不敢冲少爷发,也没那胆子冲少爷的客人发,可不就是苏默倒霉了?旁边儿钟源烤红薯没成功,也是失了兴致,懒洋洋站起来往屋内走,还用手上的泥在卢恩之衣服上盖了俩手印,气得卢恩之直跳脚却又不敢如平日般过来和他打闹,他那一身是干净清爽的松江步棉锦,钟源这身则是跟个泥人没两样,怎么都是他吃亏;只是这两纨绔没留意到的事,旁边的庄六娘可是注意到了:这碧莲,对自家少爷的态度,怎么都有点不对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