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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官人迷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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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几下后,粗糙的手掌爱怜地轻抚在桌面上。

      新打的桐木桌,漆面是镇上老字号的周家漆具出产,桐木是他在断崖山上转了几天才找到,自己砍下来、自己背回家,再一点点削制成方,拼成桌子。而八钱银子的漆面花去了他为数不多的大半积蓄。

      这样一张大方桐木桌,如是去镇里买,少不得要二俩银子,也就是林大郎这样手脚灵活的,能自己做出来。

      这样的桌子给她添嫁妆,到了镇上孙家那样的人家,也算拿得出手了吧。林大郎心里想着,嘴角不由得抿了抿。

      只念过几年乡学的林大郎,字虽识得一些,比起孙家小秀才那样公子哥儿却是万万不及。柳冬香的父母撕了娃娃亲,给她另选了高门头,林大郎虽愤懑,却是无可奈何。便如老话说得,人往高处走,那水才会往低处留;人家老父母辛苦养大了闺女,不嫁去讲究人家,难道嫁他这样的庄稼汉吃苦受累么?

      林大郎轻叹了一声,收起心中惆怅,走出门去,自后院牛棚里牵了牛出来,套上板车,再将新桌子搬上去,细心地在底下垫了草,将喜庆的红绳绕了两圈,桌面上绑上一朵红布扎的花,跳上车辙,赶着牛车慢悠悠地往村东头去。

      与林大郎位于村西的老旧土宅不同,村东头的柳家算是庄户人家里的殷实人家。半人高的砖石围墙,双开的大门,一眼望去鹤立鸡群的红砖绿瓦大房子,院子门口还栽种了几丛花草,用来嗮粮食的门前平坝上还铺了大石板,若不是坐落在乡间,这样的房子放到了镇里也不算得差。

      老远便能看到柳家大宅门口有人出入,村中大户的柳家老姑娘出嫁,四邻八乡的乡亲少不得要来送点东西添箱笼,哪怕是不富裕的,来表声祝贺捧个人场主人家也是欢迎的。

      林大郎把牛车停到平坝前,自己从车上跳下来,走进院子,刚冲一老人叫了一声:“老叔!”便感觉周围空气似乎冷了一瞬。

      院子里的人不少,现在农忙还没结束,乡亲们来送点东西意思一下、客套几句,也就回家忙活去了,不定非得进人家屋子里去坐。等到柳家老姑娘出嫁的日子,自然会大摆流水席招待他们。乡下无隐私,柳家那待嫁的老姑娘和村西老林家大郎的娃娃亲自然都是知道的。老林家老俩口去世得早,这些年就剩林大郎顶门户,还要照顾个十二岁的妹妹。村里人嘴上不说,暗地里没少叹息:这林家是要败落了。那老俩口去世的时候镇上的大夫没少往这边跑,等老俩口下葬时,林家三十亩多地只剩下八亩,还要匀出几亩给林小妹做嫁妆,柳家这样的人家肯把姑娘嫁过去才怪了。

      现在柳家老姑娘要嫁了,这林大郎找上门来,怕不是要撒泼惹事吧?有爱看热闹的闲妇互相挤眉弄眼,纷纷屏息凝神,就准备看笑话了。

      被称为老叔的老人看见林大郎走进来,脸色也是一僵,嘴皮抖了抖想说些什么,又猛然醒悟到不少乡亲在场,赶紧扯起嘴角故作慈祥地笑了起来:“是大郎啊?怎么有空过来?你家的活儿不忙么?”

      这话说得有些怪,慢说原本两家是娃娃亲,即使不是,在林家老爷子在世时,两家也是交好的关系。即使柳冬香悔亲再嫁,不认林老爷子曾经的情分,林大郎过来恭贺下,也挑不出礼。更何况,谁都知道还算小康的林家在老俩口病重时卖掉了大部分土地,现在这八亩地,农忙都过了一多半了,有林大郎这个壮劳力,还能忙到哪里去?连过来看一下都不成了么?

      有脑筋活泛品味出来的,当即扭头忍笑,却也没人出声,去倒柳老爷子的面子。林大郎生得魁梧,脑筋却不笨,只他不是个爱计较的,当做没听出柳老爷子的不愉,咧嘴笑了笑,说道:“我送个桌子过来,给表妹添点嫁妆。”

      这给姑娘家添箱笼,按说应该以布匹、绣品等物件为主,也应该是由女人家来送。至于家具,女方家早就自己打制好了,哪会愿意一个外人,还是男的送来的?在场的村妇们纷纷偷笑,都觉得这林大郎不通礼数,却又有人想到,林家可不是没有女主人么?再说了,林大郎的娘和柳冬香的娘是表姊妹,往亲近了说,林大郎叫柳冬香表妹,也算是柳冬香的娘家人,来送个家具,却也不算失礼。

      柳老爷子脸色变了变,终究是把不快按了下去,快走几步去拉林大郎的手:“倒是你有心了。只是这时节的,哪家不忙,要你做东西来送,我这老叔可不是不好意思么?”

      林老爷子在生时,和柳老爷子关系不可谓不好,林大郎叫他老叔,也是合适的,却是没有叫过柳冬香表妹。听得柳老爷子和他客套一番,和俩个后生去把桌子搬了进来,而后推辞了柳老爷子的留饭,林大郎出了柳家大宅,跳上牛车便往家赶。

      日头还早,把牛放回牛棚,林大郎到屋后菜园子拔了几把青菜,俩根小葱,回屋里洗了洗煮成一锅,又把昨日剩下的饭温了温,随意吃了一顿,看日头没那么烈了,提起锄头便去下地。

      林大郎成日没什么事,时间都扑在地里,活儿都已经忙得差不多了。现在要照看的,也不过是几亩旱地。先前几天挤着时间打桌子,虽然忙却也充实。现在桌子送出去了,放了一桩心事,林大郎的心里却愈加空落落。将那剩下的一点活儿忙完后,坐在田埂边上,明明不怎么累,林大郎却觉得心底沉甸甸的,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

      对于柳冬香悔亲再嫁这事儿,其实林大郎心里早就有了底——他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而柳冬香,过了年也就十九了。他们这的姑娘家,十七岁没出门头就算晚嫁,何况是快十九的大姑娘?

      他也是早就明里暗里提示过柳老爷子,无奈柳家一拖再拖。而早几年时他到柳家去,还能见上柳冬香一俩面;到了这两年,柳冬香愈加足不出户,庄户人家的姑娘,当成了城里的千金小姐那样养。林大郎若是还看不出端倪,那就真对不起他吃了这么多年的粮食了。

      只是,虽说是早有预感,到事情真的发生了,林大郎还是感觉不是滋味。他不是没想过,若父母没有染上那样的痨病,若不是治不了病还平白花费了那许多银钱,若是他家仍旧如他幼时那般至少吃穿不愁,他会不会落得媳妇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得赔笑送嫁妆的境地。只是,想那些又有什么用?本该属于他的妻子终究是不属于他了……

      想着想着,林大郎愈加心思沉重,两只满布老茧的手掌十指绞在一起,胸中满腹的悲凉。

      中秋都过去了好几日,现在的白日已不像夏时那般长了。林大郎呆愣愣地坐着,不知时辰,等到反应过来时,才发现日头已斜斜偏西。站起身抓过锄头,提起干活时随手捉的几串草茎串起来的蚱蜢,林大郎脚步沉重地往家走。

      父母去世时,妹妹才六岁。林大郎一个大男人带不了小女孩儿,索性把妹妹送到镇上的远房伯伯家里,每隔半个月送去口粮,以及乡间新鲜的吃食。林家老屋恁大的院子里,就只有林大郎一个人住。不过养了头牛和一院子的鸡,倒还不算冷清。

      临近黄昏时的乡间小路景色无疑是美到了极致的,可惜看惯了的林大郎完全没去留意,只是沉闷不着声地板着一张脸。正走着,忽地一个人影冒冒失失地从路边一侧的竹林子里窜了出来,却是一个穿着长衫踩着软底靴,头上束了冠腰间佩着玉带的富贵人家子弟打扮的年轻人。只是,这年轻人打扮虽好,模样却是狼狈不堪,那长衫被刮开了几大道触目惊心的口子,靴子看不出颜色,头发更是凌乱,还插着几片竹叶。

      年轻人看见了林大郎,激动得热泪盈眶,几乎是大叫着便扑了上来:“这位兄台!快快救命啊!”

      林大郎被他唬得一愣,连忙把扛在肩头上的锄头拿下来握在手中,几大步跨上前,往那年轻人身后看去,却是望了又望,甚也无有,便疑惑地扭头问那年轻人:“歹人在哪?”

      谁知那年轻人比他还迷惑:“甚么歹人?”

      “你不是被歹人追,叫救命么?”林大郎愣道。

      “嗨!”年轻人哭笑不得,忙解释道:“那却不是,只是我与仆人失散,在这山中转来转去,见此方有农田,方才下来。”

      “小官人这是迷路了?”林大郎大悟,把锄头扛回肩上,“不知小官人是要去何处?”

      “不敢,兄台不介意,称我一声钟源就好。却不知兄台尊姓大名?我这是从蕲州来,是要往太和镇去的。”年轻人教养甚好,当即拱手道。

      林大郎却是眨了下眼睛,抓了抓脸颊,犹犹豫豫地说:“尊姓倒是不敢,我不过一农夫尔,祖上姓林。……这个……钟小官人,咱们这儿是大口子村,算是归太和镇管的村子。至于太和镇,从这儿绕过去,出了河口走官道,向西二十里路,便是了。只是,你从蕲州来,早该到了太和镇了,怎地跑到咱们这来?”

      钟源愣神足有半响,才颤声说道:“你是说,我走过头了?”

      “是,过了有二十多里路。”林大郎诚实地点头道。

      “哎呀!这个竖子!早该知道他靠不住的!”钟源顿时大怒,气急败坏几乎要跳起来,恨声低骂了几句才回复情绪,又略显羞愧地冲林大郎道:“却是我失礼了。不知从此处到官道上,还有多少距离?”

      “三里多吧!我看钟小官人是乘车马来的吧?不知怎和你那仆人失散的?如是能找到仆人车马,现在赶往太和镇,也还来得及。”林大郎道。

      钟源顿时脸色赫然,诺诺了几声,才回过味来,奇道:“你怎知我是乘车马来的?”

      林大郎见对方脸色一变,立即知道自己多嘴了,连忙解释道:“大官人衣裳干净,靴子也不是适合走路的。从蕲州到此不过六十多里路,想来大官人是早上才从蕲州出来的。”

      钟源立时释然,失笑道:“林兄好利的双眼。只是我这衣裳,现下却不算是干净了。不怕兄台笑话,蕲州到太和镇不过四十多里路,我一路乘车慢悠悠出门上路,想是至多午间也就到了。没料想走错了路,跑了二十多里冤枉地。方才我下车透气,不觉山中景致如此动人,便多走了几步,结果却是找不着官道方向,竟撞到这边来了。”

      林大郎暗自咋舌,四十多里路,腿脚轻便些的,一个早上也都走到了。这位却是坐车走了一个白日,还晃荡到了这边来,端端是个人物。

      再一细想,这可不是富贵人家不知世事的公子哥么,估计是头回出门,才闹出这般笑话。当即便说道:“大官人可记得车马是停在何处?由原路回去怕是难走,还是顺着小路走的好。”

      钟源连连摇头:“我连续走了快一个时辰,哪还记得是哪处。现下可是走不动了。兄台家中若方便,还请让我借住一日,明日再去那太和镇。”

      “我家倒是没有不方便,不过大官人家中仆人怕是要着急了吧?”林大郎挠了挠头道。

      “那也无法,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之前走的是哪处官道,便是想去找,却也难了。叨扰兄台一日,还望莫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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