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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一) ...

  •   他终于还是颠簸着睡去,我坐过去撑住他有些摇摇欲坠的身子,吩咐外间驾车的九儿平缓些。九儿只是低低念叨一句,怕王爷醒来又会说什么了。
      我并不在乎他说些什么,好歹是睡下了,我不忍再叫他受这样的苦。虽然并非闺阁小姐,我也知道这些王孙公子的日子,平素只有奢靡风流的,哪有叫这样一个男子去堪当这天下呢?别说他,便是我们这些只是看着的人,都觉得疲敝了。
      好容易到了目的地,我没有唤醒他,然而掀了掀轿帘,外面的空气果然潮湿异常,晦暗莫辨。
      “姑娘,怕是又要下雨,便不要叫王爷起来了吧。”九儿看了看天色,张望了一番,“百姓那边,吩咐了丁士们去做,姑娘只要照拂好王爷便可。”
      我瞥了他一眼,低声嗔道:“方才还说怕王爷醒来怨怪什么,此刻倒不怕了?你且在这里看一看,百姓那边由我去也未尝不可。”
      我说着便要起来,那小奴却拦了我问道:“咱们王爷向来除了九儿之外不带什么仆从。这一路泥泞难走的很,怕姑娘走不了吧。”
      我苦笑着看了看尚在睡眠中的他,说:“你倒是问问你家王爷,他几时,将我当个姑娘家看?你便将我充个男子对待。宛南的百姓,总该有人去安抚。宛南王累了,好歹还要个人站出来撑撑场面才好。下人们再得力也顶不住这样的事。”
      他终于没再阻拦,只是在我离车之后重重对我一揖,那声感谢,虽轻,却磕在了我的心坎上。
      他的王爷,不也是我的王爷,这宛南的王爷吗……又何必说什么感谢。只是想来,若他是我的主子,我想必也会如此,虔诚般的对谁说一声感谢。
      对谁?
      我不由自嘲般笑了笑。
      提步而行,不过数丈距离,却被这泥淖似的土地深深勾连。不多时,我胡乱罩在外面的长衫便污了大片。此时倒也不能顾及这许多了,眼见太阳一点点高了,高了,我也不由的心急,大步大步的走着,渐渐听不见九儿叫我小心些的低唤。
      离了他很远很远,我忽然想回头看看,却终究拦下了自己——这一望,又能看见什么呢?
      他也许正沉浸在一个美梦中,又何必叫不相干的眼神去打搅了他?那或许,真真是个与我没有半分关系的梦。

      一路崎岖而行,终于听见了些人语,仍然是在谈论他——
      “王爷今天怕是不来了吧,往日总没有这么晚过。”
      “或许是近来太过操劳了。王爷怎么看也不像那样力能扛鼎的人物,身子弱些也是平常。”
      “身子弱?你们不知道王爷为何带上面具了吗?好好地年轻人……栽在这狐媚惘上的主儿手里了。”
      “你说的是?”
      “近来王爷身边你可听闻还有谁的?无非那个安苍孽党。先帝留他们一脉,苟延残喘便是,又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姐妹双双嫁到大朔。听说,那个做姐姐的也是将皇上折腾的颠三倒四。”
      姐妹双双嫁到大朔的安苍孽党可还有别家?自然是指我。只是他们所说近来一直在王爷身边,倒还真是抬举了。我与他,本不过属患难相伴罢了。便是我当真狐媚住了他,到底在他心里,也不过是另一个不知名姓的女子的替身。
      这样侮辱的话语,我向来是无所谓的。闲来无事咀嚼一番,似乎还有几分意味。
      比如说这飞上枝头变凤凰,是我前世今生都不敢奢求也不愿奢求的事。这世间,总是有这样一群人,不了解你的品性心思,将自己的臆断强加在一切之上,仿佛这就是最真实的东西。其实,那不过一团破布乱麻。多与这些流言蜚语纠缠,也不过徒添烦恼罢了。彼时又滋生许多流言,又不知该如何?
      我近前去了,微微垂首,保持着王家的风仪和气度:“王爷身体不适,今日遣了我过来。”
      一听说是宛南王府派来的,那两人立时一副恭谨的样子,问:“姑娘不知……”
      我轻轻抬眸,透过朦胧的长睫望去,淡淡开口:“小女子轩辕氏妾琨瑶。本该由夫人前来,怎奈王爷至今仍未立主位。无奈只得由小女子僭越而来。”
      那份惊愣的表情,至今品来,仍觉得人性的可笑。
      “王爷平日操劳甚多,如今艰难时节,王爷心里一急,来回奔波,这日日舟车劳顿,任是铁打的身子也支撑不了,还望诸位乡里见谅。好在王爷身体精实,有趁着年轻,不几日便能安歇过来。”
      “那,那样便好。”
      “其实也不用夫人和王爷来的。这些天下来,棚舍都还结实着,咱们都不用淋雨了。再来也不过些善后的事情。王爷矜贵,惹不了这样的俗事。”宛南地道的乡音,那味道,听来便像是一首最美的情诗。也无怪乎这水乡的人们都善歌舞。我来宛南近一年,虽鲜少出府,听得这宛南腔调,但在府里,在曾经的那些女人们的歌子里,有着那最干净澄澈的韵律。
      记得,听过谁唱的一曲《诉衷肠》,依然是夜色中的宛南王府,笙歌通宵达旦。我蜷在屋里,甫一睁眼,便是这歌。怎恁凝愁。
      恍惚记忆中有谁的身影一闪而过,然而那是谁,我终究没有记得。只感觉,心上,莫名的一丝颤动。
      “王爷是咱们宛南的王爷,自当尽心尽力的。只是我初来乍到,代替王爷行事,终归还有许多不当之处,还望乡亲们海涵了。王爷这病生的急,也没来得及多嘱咐什么。偏生琨瑶愚钝的很,接下来的事,还请老乡提点一二了。”
      “这好说。”
      他们应的很是爽快,然而,这又怎会是什么爽利人?即便是,对着一个被称为安苍孽党的我,又怎么会真正爽快起来?我心底暗笑,却也只是随他去了。

      我并不知道,他在外整整一天,是做这样的事——
      和乡里男人们一起修建简易的窝棚,也会去伐树一起一点一点拼成大舟。正午傍晚,又亲自挽了袖子帮衬着整饬一顿像样的饭菜,不分身份贵贱的和所有人挤在一起,喝一碗稀澄澄的粥,这便了事。紧而又会应着谁家女儿的请托,在新制的伞面上画上几笔花鸟,浸了桐油,恰可应付这阴雨天气。
      这阴雨天气……我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怕是又要下雨。好在去了河堤,他这几日来,已经修缮的几近完备了,倒不用再担心淹了哪家的房子。
      说起他,我心里仍然记挂着。到底他并不是会睡得那样安稳的人,八成早便醒来,也不知九儿找了些什么托辞将他留住,但好歹能歇息一会儿便歇息一会儿,我如今,也并无他求。
      本会些针线活儿,便跟着女人们赶制男人们的衣服。是宛南特有的布料,在这潮湿的地方,依然干爽不觉湿濡。
      我很喜欢这样的料子,但他向来不许我穿。皇廷批下的绸子,温凉的气息,渗着凄凄的雾气,比这布匹不知昂贵多少倍,我不爱这样的繁奢,他却说,皇家,总要有皇家的威仪,才能使四邦沉定,百姓宾服。然而若不是为了这所谓威仪,不知宛南王府,将要省下多大的一笔开销。
      怪我小家子气,容不得这天下。
      许久未动过针线,指尖不知觉被刺破多次,浑如未觉。当时在安苍,也是这样困苦的过活,不敢说一句苦,道一句疼。
      我忽然想我的哥哥了,记得离开万翙时,他的眉蹙的那样紧。到底他已被十年漂泊生活羁绊住了,不能与我同来。万翙,比安苍更适合做他的家。
      我记得他那双靴子,那么张扬。若非国家首府,哪里能容得下他?
      抬眼恍惚却觉日光朦胧——天,竟黑的这样早。这沉郁的云还没有散去,但到底没有下雨。久坐,腰背微微酸疼,但好歹这衣裳是做好了的,摊在膝上,轻轻拂去褶皱,细细叠好。心中不由的去想,这或许,会陪伴某个我不认识的男子劳作,生活,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淡淡田亩之间,没有皇家贵胄这样纷扰的俗事。
      这样想来,这一件不能说不能笑的棉布衣服,却比我还要幸运。
      “怎么?再皱就要生出皱纹了。”
      额间一点温热,我抬头,正碰上他缩回的手。
      “……王爷?”那衣服,兀的被我丢在一旁——料想了千万遍他会如何出现,如何待我,却终究没想到,到了这一刻,真的面对面,我仍止不住的惊悸。
      说不上怕,只是没来由的,感觉心脏已经离开了胸腔般的胀痛着。
      “天晚了,我来接你。你总在房里待着,不知道宛南这大雨的脾性,怕一会儿下起来再好一阵儿折腾,狼狈丢了我的丑,倒不如我亲自来了,免去这些个麻烦。”
      “王爷这夫人好是能干,这绣样花针挑的这样漂亮,连村子里最好的绣娘都比不得。”和我做了一天活计的女人赞扬着。
      乡里人到底单纯,这样的话,若是放在繁华地,早可成为话柄,丢出半条命去——将王府姬妾同卑贱的绣女做比,成何体统?
      好在他并非在意体统的人,玩味一笑,说:“本王的眼光,自然是不赖的。”
      “这倒是了,这倒是了。”那妇人也不并拘泥,笑的开颜。
      “天色晚了,这丫头平素身子就纤弱的很。还是早些回去了。”
      “这天确也不早了,毕竟是姑娘家,王爷可真是打心眼儿里疼她。只是好歹明儿个叫乡里人都知道。这一天没见着王爷,都像没了主心骨似的,心里空落落的。好在还有轩辕姑娘在。”
      “别这么说,琨瑶也不过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勉强贴补贴补而已。”我重又平整了那棉布衣领,收拾好放在笸箩边上,却又不留神被针刺了指腹。
      许是我太莽撞了些,这一下,竟渗出细细的血珠。
      身后裹来一角似水光粼粼的帕子,我忙伸手挡住,低声说:“韶锦矜贵得很,沾了血,怕是再洗不净了。”
      “你却还不如一块帕子吗?”他蹙眉看我胡乱拭去那微末的一滴血,转而向那女人一颌首,牵了我转身走了。
      从那暂时的村寨到马车,又从车上到府里,他一直走在我前面,一言不发。我没有去看他的神情的勇气,知道他心里一定是生了我的气。
      不是为了韶锦,而是为我私自将他留在车上,出来这一天。
      他心上这样在意的宛南,怎么能有一天没有在他的陪伴扶持下一点点复原呢?
      回了府里,我很识趣要去沚轩,不再打扰他。然而他却淡淡的说:“今晚,你留在步蘭厅。我有事和你说。”
      我心里忽然一阵起伏,但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低低的垂了头,说一声:“是。”
      天色已晚,我坐在步蘭厅内室的罗汉榻上等他,侧首,透过窗子,恰好可以看见外面低垂的天幕,寒冷的群星。
      他始终在外间,金玉屏风太厚重,尽管有飘逸的花鸟山水,我看不见他。只有时而宣纸摩挲的声音浅浅传来,恬淡而娴静。
      寒气渐深,重新添了香炉里焚尽的沉香,我再次倚在榻上,然而,不知怎的,大约是这一天的劳累,大约是时间当真过了太久,我竟昏昏沉沉睡去,直到他将小臂托住我的脖颈,那温热的触觉,才将我惊醒。
      慌乱中,抬眼已是他素色未挑纹绣的胸膛。
      “你醒了。”他叹了叹气,将手从我颈后抽出,“我原想将你……”
      “王爷不是有话要吩咐么?夜深了,琨瑶当回去了。”
      他按住我的手腕:“今晚,你在这里睡下吧——又下雨了。”
      窗外雨声淅沥,有些微雨气从窗缝里钻入,侵上这微冷的罗榻。
      “只是些小雨罢了。”
      他看了一眼窗外:“我有话要和你说。”
      “王爷若是要说今日之事,是琨瑶僭越了。这件事,与九儿并无干系,到底是我胁迫他的。王爷若是要责罚,责罚琨瑶一个就可以了。”这件事,我原本就是打算自己一一承接了的。九儿是为他担心的缘故,但究其根本,能做主的也只有我。
      “我不是要怪你。但你真的以为我睡得那样沉吗?”
      一句话,转眼让我的胸口一阵窒息——我不是没想过这一点,他,怎么可能睡的那样沉,连我和九儿在车上对话都听不见?我是怀疑过,但看他并没有动作,便就信以为真。
      “即便我睡得那样沉,也可以早些去找你,为何非要等日既西倾才去接你?”他又抛出一个问题,使我无力回答。
      “王爷的考量是……”
      “一来,我是有意要试你的本事,看你能否笼络住民心。你倒并没有让我失望。二来,是体恤九儿和你近日来为我心急。三来,朝廷下了诏令,今年,将不会由中央负责赈灾。今年是歉年,全国粮食产量都不足,往年凭着宛南的水土,养活了大半国家,然而今年,宛南出了灾,国家已是困难。我明白清辄的难处,他大约是相信我的能力能带领宛南渡过难关。”
      “这宛南太沉重,王爷能力再强,这副肩膀可早晚要被压碎的。”
      他笑笑:“这又何妨?大丈夫,当顶天立地。天地都不怕,何况这小小一隅?你放心,我今天这一天,便是忙着向四处征粮。卫衿那边应该还没有大碍,本就富庶,应该能派些粮过来。历年的粮仓里还有储粟,虽然被大水冲去不少,但盈余大概能支撑些日子。另外,朝廷虽拨不出粮食,但好歹派了兵马过来,想来一路快马加鞭,昼夜不息,十日左右也便可以到了,届时,这大水大约也不足为患了。
      “只是,眼下,若要渡过难关……”他伸臂勾住我的颈子,“还需你帮我。”
      我忽而有些不习惯他如此亲昵的动作,然想想平素我俩也是如此,心中虽有些别扭,但并没说什么,只是微微倾了倾身子,问:“琨瑶能为王爷做什么?”
      “宛南人信奉‘江灵’,据说是上古时为镇压洪水以身祭江的一位女神。宛南人终归需要一个信仰,尤其是大灾之时,他们需要一个支撑他们坚持下去的信念。近日来我已多次听人提及江灵,也的确当拜一拜江灵祠,但宛南规矩,江灵祠只进女不进男,再高贵的男子都只能被拒之门外。要去祭拜,我想只有你了。”
      我的神情转了转——并非疲于拜祭的麻烦礼数,只是我终归是个外乡人,经此一日,也知宛南百姓对我,对安苍都颇有微词,虽然坐着宛南王妾室的位置,然而声望却远远比不得他。反而会连累他与我一同忍受非议。只恐这一次去,又会掀起许多波澜,那些无法接纳我这个“逆党余孽”的人,不知又会生出怎样的事端。
      他大约知道我心中忧虑,淡淡然笑了看着我,抚着我的头顶说:“放心,也并不急于一时,这几日,你便随我各处走走。你本不是奸恶之人,百姓自然会拥戴。”
      “琨瑶恐怕无这资质。”
      “你已然是宛南身份地位最高的女子,如何能说这样的话?你可知有多少人匍匐在江灵祠前却半步不得入内吗?”
      “琨瑶不过是个异客……”
      “你嫁到了我宛南,莫不还有异心吗?”他深深的看着我,尖锐的目光刺伤了我的双眼。
      我垂着头,不敢回视。
      我自嫁到了宛南,虽常常念起往昔,但究竟并没有一次想过要回去,没有想过回到那种所谓与父母共聚天伦的日子。毕竟,那也并非属于我的“天伦”。可是,此刻我才想到要问问自己,不想再回安苍,可就是承认了自己已为宛南人?
      初到宛南那些日子,被府里姬妾称作安苍余孽,直到今日,近一年光影,姬妾散尽,独剩我与他,竟还是那四字称呼——安苍余孽。是我的错,对这样的事太过“看开”,我本以为,这样的名号不过是对于我的中伤,却未曾意料到,对他,也是不可触及的软肋。
      “好。琨瑶会去。”
      终于抬头,我定定的看着他,告诉他,我的决定。为了他的四海宾服,万民敬仰。我本无才,助不得他治世,最少,不要扯了他的后腿,耽误了他的前程也好。
      “这事,总不好再拖。”他面上的坚冰终于融化,“十日后,作为迎接帝王之师的南临,本王要你,替宛南万民祭祀上古天神,以求宛南一片丰饶太平。”
      我掀了裙角下榻,旋身逶迤于地,叩拜道:“妾身定当不辱使命,还王爷和宛南一片安宁。”
      他含笑递手过来,将我牵起,我望着他残损的左脸,抽动着最温婉的笑意,心中忽而一阵叹息——本是皎如玉树的人物,何苦为了我平白遭这无端的恶罪?
      “丫头,你又胡思乱想些什么?眉头蹙的这样深。你来,看看这。”他将我带出内室,披了件凉衣入了外间案前。
      我本以为他在这里伏案许久是为了这宛南洪涝心忧不止,却未料,桌上只是摊着那方在村子里他曾拿出来险些沾了我的血的韶锦。盈盈似波的光泽,浮动出水乡最悠柔绵长的一梦——他在那上面,画了这水乡泽国,仙气飘渺,似非人间。三两笔勾勒一美人,斜倚罗榻,尽管所占篇幅尚小,线条也并非那样工巧细腻,却是凭着这简单几笔,将一个美人的风韵和气度描绘的淋漓尽致,那微微庸惰的模样,舒展柔和的远山眉,轻轻拢在了云烟里。无可描摹的美好和雍容。
      “这是……”
      “这是宛南。待他日,此事过去,这便是宛南的样子。”
      “这不是宛南的样子。”我轻轻摩挲着那倾城女子的容颜,抬头看着他,“这是她。”
      我不想对这些事耿耿于怀,显得太过小肚鸡肠,但到底无法不去介怀。
      他的目光冷了些,沉寂的仿若黑夜:“不。”
      “很美,不是她吗?”纵然不知她是什么人,令他长足的挂念,然而,在我的想象里,那定然是个绝美的女子,如同宛江一般,温婉大度,清澈明朗。
      他的指尖忽而停在我的脸颊,轻轻的说:“这是你。”
      我转回头看着画中人,笑了:“你哄我说这些违心的话做什么?我又不会对她多追究什么。我知道我的身份,不能过问。你也知道我的身份,就不需要为了我阻了你的心思。”
      “你如何叫我不在意你?”他叹息了一声,“怪我,不能将一切说明白。”
      “王爷也并没有必要说明白什么。”我望了望窗外,“雨小了,琨瑶当走了。夜已深,多留已是僭越了。”
      我转身离去,他却伸臂握住我的手腕,我没有回头,只是下意识般的躲了一步。
      “你我为何疏离至此?往昔,你总是与我亲近的。”
      “琨瑶读到过,夫妻之间,尚且有礼防尊卑,何况琨瑶地位卑贱。”
      “你想要地位,我可以给你。”
      “琨瑶想要的地位,王爷给不了。”
      他的手,忽然的一窒:“你要做什么?要去找清辄吗?”
      我听着他出人意料的发问,微微的笑了:“王爷,此生此世,琨瑶从未想过离开王爷。是王爷,我要的那个位置,已经被夫人占据了。琨瑶从来不是一个可以忍受退而求其次的人。从小到大的忍让,不过是为了母亲。琨瑶不愿再委曲求全,不愿一辈子活在安苍的旧事里。不是完完全全是我的,我宁愿一分一毫都不要。王爷,你的心早给了她,何必硬要把心掰开分一半给我?这不过是对三个人的伤。待宛南大难过去,琨瑶为王爷去求医问药,医治王爷的伤疤……”
      “你以为这样一切就没发生过吗!楚安涯就没有出现过吗!”
      我缓缓跪在他面前,低头说:“琨瑶谢王爷救命之恩,自此三世之内定不负王爷大恩大德。”
      “你在这里就是为了报恩吗?”他眉头蹙的那样紧,唇角却是自嘲的笑意,“三世不负,你以为我要的是这个吗?只要这一辈子,这一生,没有污杂干扰,就够了。”
      “王爷。琨瑶从不曾想要有什么污杂干扰。年华尚好,何必再多追究什么?”
      “年华尚好?你不知,帝王家,命途短吗?”

      帝王家,命途短。
      这是第几次听他这样叹息呢?
      我无言以对,只能让那日的全部都终结在那一声叹息里。
      那之后的几日里,我陪同他前往宛南各处安抚民心,主持重建,也为我在宛南创立声望,为他日祭拜江灵祠做准备。
      日子相安无事,再没口角,再没争执。只是我与他,安静度日。
      十日后,万翙帝王之师终于如约而至,那日,恰逢大雨。
      我与他,在雨中静静伫立,恭迎大军到来。
      哥哥的到来,是我预期到了的。然而,殿前亲近大臣,身居一品太傅的江修的竟然亲临,巍然屹立雨中,是我不曾料想的。
      身侧的他,大约也是没能知晓到这一幕,眼神几不可知的闪烁着。
      “江太傅。”他微微垂了垂头。
      “王爷。老臣叩见王爷。”
      “太傅不必多礼。”他拦住那尚且健硕的老人,“太傅此行……”
      “陛下原本想亲临的,但怎奈朝事繁忙,老臣偷闲前来,想来以王爷的能力,十余日大约已将宛南整顿恢复大半,老臣前来,不过是捡了个功劳。轩辕将军领兵数年,老夫也正想亲见这大将风范。”
      “太傅谬赞了,小将这些本事,还不拜太傅所赐。此行,是为帮宛南百姓重整家园。陛下又忧心宛南地处南疆地带,出了灾荒,恐怕边匪四起。”
      我的兄长,黑衣金蟒,耀目如刺破黑暗的第一道阳光。
      “骠骑将军轩辕玦,叩见王爷。”那战靴落地的声音,铿锵有力,然而他的话语忽然转了调子,抬头低低说,“叩见王妃。”
      我几乎是立时慌了手脚的——我不曾是什么王妃。我不知这是哥哥的误会,还是他故意为之。胆怯的看着卫静沚,他面上淡漠的微笑依然。
      “哥……将军,妾身并非……”
      他揽住我的腰,依然淡淡的:“无碍,还请太傅和诸位将士先入府休憩,一路舟车劳顿,次日,还需祭拜江灵祠,又是一番辛苦,今日还请诸位暂作整顿。宛南地僻,适逢灾劫,没有什么可招待的,还请诸位多多担待。王府简陋之地,太傅、将军,海涵。”
      “王爷这是什么话,若说宛南王府简陋,岂不是说这天下没有好屋了吗?”江修的语气并不似方才那般拘谨,少了皇室宗亲和臣子的隔阂——到底,他是太傅,曾是当今圣上和两位王爷的老师。
      只是,他大约是从不曾来过宛南,不知宛南王府的样子的。久居京师的人,恐怕大多会笑宛南王府太过简素吧?
      我记得秋天我初到宛南时,宛南王府的装潢雍容气度,恰似那夜夜不绝的笙歌一般,可到了万翙,见了那样瑰伟壮丽的宫室,却觉了宛南王府有些素雅,虽然在地处心脏地位的步蘭厅诸地装饰也颇纷奢,但林林总总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半间帝宫的奢华。从万翙回来后,他散尽府中姬妾,府里一切便皆从简,女人们的脂粉、簪佩、舞乐、丝竹,一切都烟消云散,只是在他的心里,还有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或许永远都无法消散。
      如今,宛江几次泛滥,他遣了一批家奴各自回了老家,加之我与他又大半四处奔波不在府中,偌大的宅院无人操持,自然也已然荒废。
      然而这样的话,终究没有能说给江修听,但等到大军驻扎,一切安置妥当,宛南王府重见许久不闻的丝竹管弦。在宛南近一年光影,我不过学会了一支舞,还是往日闲时他亲自择了舞娘,亲自监督着我学下来,每每,我总是看见他摇头叹息,我总以为那时再说我那蹩脚的舞技,差劲的舞姿,然而后来他说,这是他母亲最善的一舞,但这也只是他听说,自姐姐和父亲先后辞世,母亲再没有碰过那大红的绸衣。而姐姐辞世是在他与卫清辄出生之前,他自然,无缘看一眼母亲的那倾城的舞姿。据说,母亲当年那一支舞,令满天飞花缤纷,连天地,都为之迷眩,的确,尽管母亲如今在他的印象里最终只剩下驾崩前那苍白衰老的面容,但那双眸子,那个笑容,那温润的嗓音,足可见母亲曾经的韶华有多么美好。
      为着这个缘故,我很是拼命地学了那支舞,但到底,无法像传说中的先帝一样,踩着高高的云舄依然能舞的洒脱缤纷。
      他没有强求,任我穿着柔软的丝履跳着那神形都不甚相似的朝阳舞。
      那天,是我第一次穿上高舄,披上广衣,在那么多人面前跳这支舞。我提心吊胆的,哥哥笑了,江修微微叹息,他,却醉了。
      一舞毕,他的目光迷离着,不知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手中溢满了月光的酒觞。
      他本不该如此失态。
      那天的舞乐,直至半夜,九儿搀着他回了步蘭厅,我原本是要一同扶去,但九儿的目光递过来,告诉我,我得替他收拾残局——一个喝醉了的王爷,留下了还清醒着的权臣将军,总不能就这样离去。好在,江修与哥哥都算不得外人,但好歹是宛南失了礼,错了待客之道,我只得握了杯酒过去,一一赔礼。
      平日他不许我喝烈酒,至多摆出几杯温醇的桃花酿,但我是安苍人,性子就像那野马般的烈酒一般,自是不爱喝那样的东西,虽则那酒有着女儿家温香软玉般的香甜,但我更爱他喝的这酒,他说这叫阳关雪,我总是攀住他的臂膊看着那猩红透亮的酒色,不知是阳关雪还是阳关血。
      他说这酒很烈,却也深沉,像是运筹帷幄,生杀予夺的将军,不是胸怀天下的男儿是喝不得的。
      我记得他说这话的时候,两眼放出异样璀璨的光芒,丝毫不是这宛南水乡泽国头一号风花雪月的王爷。
      我握着他留在案上的一壶酒,那味道,远远闻着便知是阳关雪。
      按着尊卑,我先为江修斟了一杯,那汩汩的酒声忽而让我一惊——江修已然不是壮年男子,即便算不得花甲,但看着太傅的官衔,也料他只是文人墨客,善些权谋心术,这样的酒,如何承受得住?然而酒已然倒出,哪里有收回的道理?我只能愣愣的看着面前这温文的老者。
      “王爷近来身子抱恙,不能多陪,妾身替王爷赔罪……”我怯怯的说,向着哥哥递了一个眼色,我以为他自然与我心意相通,或许还有些帮助,却未料他竟玩味般的只是看着,一脸悠游,半分担忧的神色都没有。我只得死了心,一边饮了自己杯中的酒,一边偷偷打眼看着江太傅。
      阳关雪,果真极烈,像是无数边关将士的万丈豪情一瞬间涌入胸膛,男儿火一样的热情,夹着刀剑的冰冷。
      我强忍着没有咳嗽出来,却见那江太傅淡漠神色依然,只是唇角竟有微微的笑意:“好酒,老夫多年没有尝过这样的酒了。人间极品!”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也没有来得及深思江太傅的来历,只是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又为他斟了一杯,说:“这是阳关雪,王爷早年去北方的时候带回来的,听说已经有许多年了。太傅若是喜欢,他日宛南水患平息,琨瑶擅自做主替太傅带上一坛可好?”
      他将酒杯举到唇边,笑着摇摇头:“那孩子去北方……的确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将已过弱冠的堂堂王爷称作“那孩子”,也只有他江太傅了。
      继而给哥哥添了酒,他也是对这醇厚的酒香赞不绝口,只是那双眸子看我的时候别有深意。我这时是相信兄妹间却是心意相通的——我分明知道,他在心里对我说,叫我晚些时候与他私下会面。我含笑为他斟酒算是应允。
      继而又是军中副将、以及军营中许多我称呼不上来的品阶,一一斟过酒,各自寒暄几句,半个时辰已然过去,也确有两三个被这北方烈酒呛住喉咙的人,哥哥只是含笑看着,没有说什么。然而从他的眼神里,我分明知道——他是绝对不会允许这样庸懦的男子出现在军营中,做哪怕只是一支小小的队伍的首领。即便这支军营,只是来赈灾,而非上战场厮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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