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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蟪蛄秋-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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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杨再欢搭船北上青州那日是个阴天。江上寒风猎猎,船舱里也潮冷得像是在腊月的深井里浸了三回捞上来。船上不卖吃食,酒也没有,摇橹的碍不过杨再欢死皮赖脸的讨要,把留着半夜里御寒的最后一坛给了他。不过这生意颇赚了他的,杨再欢身上没甚么碎银,就把荷包里剩的几颗金瓜子尽数倒了。
杨再欢提着坛子坐在船头,看一会船夫摇橹,又看看江水发呆。这船是从瓜洲渡开的,除了他另有四五个客人,因为杨再欢身边有剑,所以人家大多不敢跟他攀谈,看他在外头坐着,那麻油店伙计便带着婆娘和一对儿女躲到房间去了。江湖人见多不怪,杨再欢也不觉得尴尬,只管在摇橹的面前喝他的酒,一句话也不发。
杨再欢喝酒的样子很奇怪。一般他这样出门带着兵刃的,要么是泼泼洒洒倒在大碗里一口吞了,要么是对着嘴,咕咚咕咚,喉结上下翻滚一阵,领口脸上就尽是水淋淋的了。但杨再欢不是。他把那坛子斜磕在船沿上,低着头,闻了半天,才终于下定了甚么决心似的把脸凑过去,撅着嘴抿上一口咽了,辣得嘶气。他面上原本有些常年不见天日似的苍白,两颊不多时春色微醺,那神情便仿佛和人赌了气似的,眉心蹙成一小团。
他这么嘬了一会儿,忽然有人在旁边笑了句:“像小兄弟这般,不是品酒,倒活脱儿是喝交杯了。”
杨再欢慢条斯理地把酒坛子拎下来,在甲板上放稳了,才侧过头看了一看。发话的是个年轻汉子,左不过二十八九年纪,一张方脸,勉强倒也算得上一貌堂堂,虽是对着自己说话,可一双眼睛却总没离了自己怀里抱着的剑,不由得笑了一笑。杨再欢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甚么。你一定想,这人连酒也不会喝,哪里配使这么好的剑。不如一枚毒镖打在心窝里,抢过来一了百了,也算给这两斤白铁找个好下家。”
那人听了,眉间骤然一凛,下意识地抬手护住胸前:“你怎么知道我用的是暗器?”
杨再欢斜着脸瞟了他一眼道:“你管我怎么晓得,反正我眉毛下边两个窟窿眼须不是摆设儿。”
那汉子便抚掌大笑:“这话不假!出来行走,防人的心眼是该留着些儿。既是同路,小兄弟不妨也请我喝上几口——你放心,别人的剑好,我未必使得来,咱俩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只当旅途寂寞,闲着消遣,下了船你便不认得我了。”
杨再欢柔声道:“请你喝酒倒行,只是我这酒花了总也有几两银钱,你怎么付给我?”那汉子且听了头一句,就直冲过来,大咧咧往地上一坐,抄起坛子便灌了一口,叫了声“痛快”,仰天大笑:“既是当得一个请字,怎的还要钱了?小兄弟穿得起这么一条好狐裘,怎么恁的不爽利?”
这人自说自话到这样的地步,杨再欢竟还从没遇到过,只拿冷眼瞥了他一瞥:“休要小兄弟小兄弟的叫,素昧平生,兄弟两个字叫也要叫滥了。”
那汉子立刻放下坛子,合起手掌上下顿拜:“在下秦逄意。”杨再欢心说我又没问你名字,扭头兀自看着那一片灰蒙蒙的江水,随口应道:“杨复。”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人都叫我杨再欢。”
那秦逄意立刻挑起眉头,拍手道:“这两个字解得妙极!不但欢,且要再欢——杨公子面如春桃,又出手阔绰,怕是扬州城呆得久了,风月场子里的薄幸名头也不小罢?”竟敲着船板唱起小调来:“干相思,撇不下一时半霎;咫尺间,如隔着海角天涯——瘦也因他,病也因他。”
杨再欢听了,登时竖起一双狭长凤目,愠道:“风月场中要有这种名声,能算是恭维我么?足下倒是不认生得很,你我说话还不到一盏茶工夫,就敢显摆起这种淫词艳曲来了。”秦逄意忙道:“杨公子莫恼,我这人就是嘴上不牢靠,逮谁说谁,你别往心里去——我自罚三大口!”说完果真咚咚灌了一气。杨再欢欲待回说他几句,又不愿显得自家小气,只好罢休,将身上那条灰狐皮披风裹得紧了些,底下穿的是天青色团云纹便服袍子,腰间只拴了个香囊,刚把值钱的东西都掏给摇橹的了,现在只剩下半块香茶木樨饼儿在里头。秦逄意打量半天,到底捉摸不透他什么来头,忍不住问:“杨公子此番去青州是做甚么?”杨再欢噎了半晌,才浅笑道:“做甚?甚么也不做。须得有个目的才能去么?我就爱天南地北的四处跑,今儿个上青州,明儿个就进王都,犯法么?”
明知是话中带刺,那一把声音却柔润悦耳,任人就算有一肚子的恼火也发不出来。秦逄意忙道:“自是随你,只不知尊驾干什么行当——肯花那许多银子换这种淡出鸟的黄汤,自然不能做生意,可走江湖的又绝没有你这样风流气。”杨再欢怔了怔,不禁低了头,缓声道:“我没行当,我不过就是个浪荡人。”江上浓雾滞重,又兼傍晚时候,满眼的灰白,不知怎的,鼻腔里竟一阵阵酸涩起来。杨再欢赶忙抬起眼,扬着眉头笑道:“其实我是混梨园的,唱的是长靠武生——赶明儿我们班子也去青州,给你露两出《反西凉》听听。”
秦逄意摇头笑笑,自是不信,却也不再追问。此时那坛酒已经光了一半,秦逄意抓抓头道:“说来惭愧,这酒味道虽寡得很,却勾起我的兴致来了……”杨再欢便道:“那你索性都喝了罢。”秦逄意道:“是我偏了你的东西——哎你别走呀——”一把抓住狐裘襟角。杨再欢扭头道:“我今日量到了,陪不了尊驾了。”秦逄意忙说:“你这一走,倒像是拿剩饭施舍叫花子。”
杨再欢撇撇嘴,正待答话,那船忽然遭了个浪头,猛地一挑,杨再欢没站稳,猛错里向后仰翻过去。腰上一紧,却是条手臂用力勾着自己,秦逄意已不知甚么时候横在眼前。杨再欢站定了,淡淡说句“多谢”,秦逄意松开手,得逞似的道:“一个人喝的叫闷酒,一群人吆五喝六的只能算牛饮,唯有两个人对酌才有惺惺相惜的意味。这么条破船顺水而下,摇到青州怎么也要七八日光景,杨公子不妨与在下交个朋友,哪怕讲些家长里短的呢,也不辜负这——”抬头四顾,天色已经半暗,江上黑黢黢的一片,半点景致也没,可巧船上打杂的小子哒哒跑过去,在桅杆上高高挑起一串灯笼,便道:“也不辜负这灯明晃晃地点上一夜嘛。”
杨再欢嗤笑出声,“哪怕只有七八日,你也要交上一两个朋友;就算人家不认,你也要逼着自己信了他是朋友才行。”秦逄意点头道:“对,我这人就是不能没朋友。”杨再欢立刻僵下脸道:“偏生我从来就没有过朋友。”
秦逄意反倒顿足拍手道:“那敢情我还占了独一份儿?”硬拉着杨再欢坐下,将酒坛子推在他怀里,“莫再抱着那剑了,这船上没人抢你。那两斤白铁确是好东西,不过从未听说走江湖的连本儿都能丢了的,我想你也不至如此。”杨再欢“铮”地将剑锋抽出一半,留另一半在刻着精细流云纹样镶鸽卵大翡翠的鞘里,翻覆看了两眼,低声道:“好不好东西的倒罢了,只因这样物什是我兄长留予,所以拼甚么也要保它个囫囵。”秦逄意好奇道:“令兄长现在何处?”杨再欢叹了口气,望着天道:“不晓得。五年前走失了,至今没个消息,或许早死了也说不定。”
说着,那一张容长脸儿上不觉神色凄凉,船桅上灯笼随风晃动,侧脸上光影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更兼他眉眼清秀,看得秦逄意心里怦地一动,连忙接着话茬:“五年前,那不正是改朝换代的时候?也是,端王造反,到处兵荒马乱,指不定死了多少呢。”杨再欢登时直起身子,左右看了一圈,才扯他袖子道:“这话怎能乱说?如今是承熙天下,快休要再提造反两个字!”秦逄意高声笑道:“你也忒小心了!天高地远,哪里就非听着你我的墙根了?看看你好像自在风流似的,胆子怎的只有针尖儿大,作派倒活像是官家人。”杨再欢皱眉,不耐烦道:“快休再说了。”
秦逄意便不再作声。两人并排蜷坐在甲板之上,一时无言,不免有些尴尬。默然不知多少时候,眼前渐有点滴灯火打横晃晃悠悠地漂过来,水波粼粼有光,先是红灯酒幌,不多时就听见岸上酒家招徕,又有零落几句笙歌丝竹,原来是到了山阳县渡口。
杨再欢在那湿冷木头地上坐了半日,只觉半边臀股僵麻,喝下去的酒此时又火烧也似炙着肚腹,一股股地冲上头来,冷风一吹,那岸上灯火便在他流水般眸子里摇曳个不住。待船停稳了,杨再欢道:“想来今晚要在这儿过夜了,我下去逛逛。”秦逄意也跟着站起身:“前脚刚离了楼船夜雪,后脚就上秦淮楼阁么?”杨再欢顿足道:“今儿就只揪住我打趣了不成?”秦逄意把两手望对袖里一抄,扯开一副浑厚喉咙就唱:“谁教你夺风采,争魁首,天生的七窍心肝,可可儿的卿卿人物,害人相思千万缕,万般苦情都为你……”这样一个精壮汉子偏扭捏着嗓子唱女人的小曲儿,杨再欢又气又笑,道:“这虚名儿简直担得我该谢您一席好花酒。”
两人正在那里不咸不淡地胡扯,忽听得岸上七嘴八舌地聒噪,似是起了争执,又夹着几声小孩子尖利哭叫,杨再欢侧耳听了少停道:“不好,怕是哪船的客人欺负小叫花子了,我一路上这样事见得最多,简直劝也没法劝——大的为富不仁,小的又实在太可恶。”又伸头张望了片刻,却抬脚就往那人多吵杂处去了,秦逄意知他嘴硬心软,在身后一笑,也跟上前来。
还没下船,前头却飞也似奔来个半大孩子,边跑边回头看人追他,猝不防结结实实撞在杨再欢腿上,扑通跌了个倒仰。那孩子抬眼看见杨再欢,竟坐在当地扭身哭喊起来:“大叔!你快去杀了那帮挨千刀的畜生!我晓得你老人家拿家伙是行侠仗义的,现下有强盗当街抢人,你管是不管?!”未等答话,船身颤动,又另有一拨人追上甲板来,举着灯火,为首的一身驼色粗布薄棉袄,旧棉鞋只穿了一只,另一只给踩丢了,光着脚,隔三五步远站住,望着地下孩子道:“好吉庆儿,你莫再闹了,是爹爹作的主,哪来甚么抢人?你乖乖儿地跟着蒋老爷走,等过了年我跟你娘就上京城看你去。”照清楚了,杨再欢才认得正是同船的那麻油铺伙计,一时摸不着头脑。那孩子见人来了,登时跪起来,一双手死抱在杨再欢腰上,扭股儿糖一般揪着他裤子喊:“说甚么好听的来看我,我跟了这起子杀才,这辈子就完啦!!前日你在家可是说送我上京找铁匠铺子当学徒,怎的今日就要下船,又跑出甚么葱老爷姜老爷来?想再哄我,门儿都没有!”说着便往他身后躲,一双手也绕到下腹胡扒。杨再欢便急了,道:“有话起来再讲,摸来摸去的做甚。”扼着腕子将那孩子两手分开。那孩子哭道:“大叔,你莫信我爹那张嘴里混吣,他打量我啥都不知道,要偷偷卖我进宫哩!”
杨再欢手上猛地抖了一抖,颤声道:“现下是甚么年景,卖儿鬻女,也不嫌臊得慌!”
那爹指着杨再欢道:“这公子,你一个过路的,还是少管我家的事!现下甚么年景?你说现下甚么年景?我家原有三亩好稻田,好不容易才生出这儿子,打量他以后拉犁头推碾子。谁晓得养到七岁上,先帝巴巴儿的打起仗来,房也烧了,地也没了!我自个儿找份工起早贪黑,都是给别人赚得,哪里养的起这么一大家子人?眼瞅他姐姐到了年纪,我彩礼钱尚且拿不出呢,倒又要预备着给他娶媳妇——早知道今天挨穷受憋,当年怎么没给马蹄子踏死一了百了?我就当他打仗给枪头戳死了,好歹还能卖出半年口粮来。”
杨再欢冷笑道:“你既是算得这般清楚,我不妨也替你作个帐。你留着他,今年虽赔了彩礼钱,可他往后年轻力壮,必能给你赚回来。今儿个卖人,将来谁给你送终?你那彩礼不是白送了人家?”
那汉子听了,顿时咧开嘴,露出一口歪石子儿似的牙:“这个不消你替我计较,等把这个送进宫,回头我自会给他姐姐找个好出路。十里八乡的举人老爷、举人老爷的儿子,正的庶的,哪个不想多要几房小的?他两个见识还没兔子尾巴儿长,哪晓得我用心良苦?皇宫里多少荣华富贵,老百姓一辈子不认得皇上,他能见天儿的见,不过是割个卵子,回头细水长流,吃香喝辣,他俩还要跪下磕八个头谢我哩!”
“哦,原来还要谢你,”杨再欢斜睨着那汉子轻笑道,“不过是割个卵子罢咧……”脸色猛地一阴,骤然收了笑容,兜头一口啐在那汉子脸上。“真真儿的没脸!我都替你臊出汗来!正经营生不做,亲骨肉还恨不得刮下来论斤卖了,打量着断子绝孙作婢为奴是天大的喜事么?细水长流,吃香喝辣,难为你那二两狗脑子想得出来!”一面骂,一面怒到气结,喉头忽然哽住了庞然大物般,连半个字也再说不出。那船舱和甲板间原有扇棉帘子格挡,这时忽然动了一动,出来个素面妇人,蜡黄脸,厚嘴唇,随便挽着个髻儿,用木簪子绾住,眼睛肿得桃儿也似,身侧拖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欲待开口,先哭个不住,眼见得是个没主意的。杨再欢怔着脸儿看了半晌,忽然顿足叹道:“都何苦来!”
秦逄意本是一言未发,这时且缓步上前,拍着杨再欢肩头,低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各人有各人的苦衷,人家爹娘要卖人,我们须作不得主的。”那孩子离得近,听见这话登时叫道:“大叔!你若有钱便给他些罢,就算你买了我!我从今往后就伺候着你!端茶倒水,洗衣提鞋,总比挨刀子进宫好些!”秦逄意喝喝笑道:“好猴儿,你倒机灵,知道谁是肯出手的。”一面朝杨再欢耳边悄声道:“话说到这儿,你倒得掂量掂量,别被人合谋骗了去。”杨再欢瞪着脚下看了半晌,这哈口气也恨不得结成冰掉下来的天气,那孩子却只套了双春秋的布鞋,衣领被人揪扯得盘扣也崩开了,直露出光秃秃的脖颈来。思忖片刻,忽然一仰头叹道:“就算真是讹人,我也认了。”便问那爹:“他们买你儿子出多少钱?”那爹朝他一努下巴道:“五两!你要买是怎的?”
杨再欢冷笑道:“五两。这承熙朝是换得皇宫里人都死绝了么?时价倒还回退了些儿。”一面从怀里摸出块双勾云纹的白玉扇坠子扔在地上:“你快拿了远远地滚出去!”麻油店的听见“叮”的一声,有东西落了地,立刻飞扑在地下到处摸寻。他身后却忽然有个穿绛紫色圆领绸袍的汉子,擎着盏灯,分开人群急吼吼地走来叫道:“你这外人,咸吃萝卜淡操心!说好了山阳县交人交钱,他现反悔了,我这些人白跑一趟,车马茶水也费了不少,你怎么赔我?”
杨再欢觑着眼一瞥那汉子,忽然挑着嘴角笑了一笑:“这位老爷,您做的是教人断子绝孙的生意,原不是甚么积德事,少一件也就罢了。按现下这种世道,指不定您回头又碰见多两个不长脸的爹妈。我只管我眼前一处,吃多了还怕齁呢,可眼前的你都不让我吃舒坦了,我自然也不给你便宜。”说着指头一弹,那青锋宝剑“噌”地露出半截。那汉子万没料到还有这出戏唱,气焰登时灭了三分,气咻咻地招呼人回去了。
杨再欢立在那里看了半晌,直瞪着眼道:“聋子也放完炮仗了,你还抓着我做甚?”那吉庆儿抹了两把脸,抬起头道:“大叔,我不是讹钱的,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奴才了。你上哪儿我也上哪儿,冬天给你搥背,夏天给你打扇,你只别打我骂我,给口饭吃就成,不好么?”秦逄意拍手道:“你倒半路捡了个奴才,”又撺掇吉庆儿道:“你既是认了主子,怎的还叫他做大叔?再说他那个年纪也做不得你大叔,叫我还差不离儿。”杨再欢嘴唇抖了几下,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我使唤不起”,抬脚就往船下走,吉庆儿拉也拉不住,秦逄意忙蹲身向他说:“我们说笑呢,你别当真,我们走江湖的带不了你。可你身上一个大子儿也没,打算怎么办?”话未说完,那素面妇人忽然从一边冲出来,抱住大哭,看这光景,想必仍是带回家去的,秦逄意便默默下了船,隔几步跟着他。
那腊月里夜风冷得刺骨,又经方才那一场闹,酒劲不觉退了多半。杨再欢横冲直闯地往巷子里东穿西走。他不认路,又走得飞快,竟三转两转碰着了死胡同,倏地站下,跺脚道:“不好!那当爹的忒不成器,该不会前脚拿了我的钱,后脚仍是找刀儿匠卖人了?里外里赚了双份儿。”秦逄意一把拦下,缓声劝道:“嗳,你快歇了罢!管得一时,管不得一世,人各有命,你还能跟着他一辈子?让你带着他罢,你又不愿意。”见他不吭声,又道:“你也忒上心了,走南闯北,这种事见得还少么?眼下民不聊生,皇宫里怕是还好过点,总不至于饿死。”杨再欢猛地往他脸上盯了几眼,朝地下啐了一口,呛声道:“这话也难为你想来。你哪知道……”才说了半句,却戛然停了话头,低头不语,不再提这事了。
见他不悦,秦逄意也不再多问,就拉着他回头找路出去。因离着渡口不远,隐约有几声琵琶弹词顺着风飘来耳中,听那边唱得是:
“秉银釭,照红妆。西厢摆酒,东厢撒帐。送那冤家一出城关两三年,教奴家提心吊胆八百天,千里征战几人还?扔个鞋儿卜个卦,问一声郎君呀,你若心心念着奴,为何托个梦也无……”
咿咿呀呀的声音在巷子里左穿右拐,听见时已散了调,连不成段了,上不得台面的乡野小调,唱的是家长里短和郎情妾意。河上只有稀稀落落两三条船,那调子便只唱给这两三条船和一江流水,摇曳着如同黑夜里随风弯折的蒲草,可那姑娘的嗓子仍是清丽的。杨再欢细细听着那歌声,忽然想起青宛来。这些年他走过很多地方,在灯红酒绿中听过无数姑娘,但从没有人像她。青宛还是青宛的时候,总是喜欢在发髻上簪一朵新鲜月季花,各色上好的绸料裁成的华服,总能够在她手底下整整齐齐折成一叠平滑的方块,抖开了仍是一丝褶皱都不留。青宛坐在窗前低声唱,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为甚衾儿里不住的柔肠转?这憔悴非关爱月眠迟倦,可为惜花,朝起庭院?一段唱罢了扭头便笑,“你还小呢,怕是听不懂这些吧,偏要跟着我们学这些有的没的。”一双眸子里却掩不住的盈盈春意。
其实青宛并算不上十分好看,可他始终认为她是第一的花旦。青宛死的时候没能风光下葬,而是在京郊草草起了座坟,碑上空空如也,只有那么寥寥几人知道那是她。杨再欢去看过她一次,那时她的坟墓已经被玩耍的孩子占据了,有胆大的爬到顶端,耀武扬威地指挥他的军队冲锋陷阵。他在她面前甩着并不存在的水袖白绫,努力模仿她的颦笑喜怒,唱“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然而他知道自己并不像她,比小时候还更加不像。
秦逄意叹道:“这是前几年的旧曲子了。端王逼宫,前一位在江南征了不少壮丁抵挡,最后还不都是死在战场上?一家人同室操戈,偏拉上这么多不相干的人陪死,叔叔是为老不尊,可侄子也忒无能了些。”
杨再欢自愣着,默然不语。秦逄意却忽然推他,悄声道:“听人说前一位似乎并没有死,实则是趁着乱跑路了,你晓得么。”杨再欢心口倏地一紧,额上突突直跳,惊道:“这话又是从何听来?”秦逄意道:“纸包不住火,怕不是空穴来风。”杨再欢疑道:“我前年在皖南,见着个从京城迁过去的老人儿,听说今上进宫时到处放火,前一位是可可儿地给烧成焦炭了,尸首不是还埋在京郊皇陵里么?”秦逄意耸耸肩,道:“那谁晓得,反正不关你我的事,咱们听了乐子就过。”
两人循歌声一路摸回去,转了几个弯便远远看见来的那船靠在岸边,等上了船,甲板上只有两个工人卸货,说是只搭便运到山阳县,卸下来船轻了,明日走路也快些。再到舱内一看,那麻油店伙计、妇人并着两个孩子都不见踪影,连包裹也带了去,秦逄意抢着说他们必是返程回家了。杨再欢心知他要令自己宽慰,便不再噜苏,因夜深无事可做,只有各自回房睡觉。闭了门窗,那船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和着粗重气息还是来来回回地从缝隙里过,船身摇啊摇的,杨再欢缩在冷被子里翻覆几次,终于还是睡过去了,正是:
往渡寒水一壶酒,夜巷蛇影枉惊怀。
客踏江山行不住,南柯总是前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