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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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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衍回府的时分,大丫鬟朝夕已烧好了热水,正捧着只袖炉站在后院里等他。
卓衍笑她,“才几月的天,袖炉都拿出来使上了?”
朝夕眨巴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卓大人今天怎么回的这么晚?”
卓衍从轿子里下来,问:“准备好了?”
朝夕把袖炉塞到他怀里,应允道:“是。都准备好了。”
一旁看炉的丫鬟见晴提起药壶,将浓稠的药汁倒进白瓷碗里,又端了碗,小心翼翼地递到卓衍面前,“大人先喝药吧。”
肖素云喜欢孩子。这两个丫头是她多年前从人贩子手里买下来的,年纪都不过十四五六,虽然说话嫩气了些,干起活来却一点不马虎。
卓衍半裸着身子坐在浴桶里,朝夕握了刀,娴熟地在他伤痕斑驳的左手掌心上划了一刀深长的口子。
卓衍嘶痛一声,右手猛地攥紧了桶沿。
见晴忙把瓷碗垫高了些,好让卓衍的血水一滴不差地落入碗里。
朝夕看他脸色煞白,担忧道:“大人,我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卓衍额上渗着密密的汗珠,疲惫地摇了摇头,“不打紧。”他垂眼望着瓷碗,吩咐道:“朝夕,替我按按手臂,叫血再出快些。”
一只碗盛毕,见晴又换上一只空的。朝夕忍不住抱怨,“这鬼东西的胃口真是越来越大了,如此下去,大人的身体定是要吃不消的。”
卓衍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确是又贪吃了,今日便取两碗整吧。”隔了片刻,他又蓦地睁眼,对朝夕道:“轿子里有件青裳,去替我取来。”
朝夕依言去取,回来时才觉他口中的青裳竟是件翟衣,心下大惊,“卓大人,这......”
卓衍怔怔地抚摸着翟衣上的寸寸针线,从衣领至袖口,仿若这翟衣是什么罕得一见的稀世珍宝。
朝夕与见晴互望一眼,再开口时,语措里既是愤懑又是心疼,“卓大人,这翟衣可是后宫妃嫔之物,若是让闲话人知晓了......”
“那便收起来罢。”卓衍顾自叮嘱道。
以自身精血为饲育养蛊虫本就是有悖常伦的逆天之举。寄主可终生无所知觉,但饲主却要因这一只小蛊折寿殒命。若是养至十年以上,但凡每月十五月圆极阴之时取过精血,饲蛊之主便同在鬼门关走过一遭,随时皆有丧命之忧。
眼下他虽暂无性命之虞,可离蛊虫反噬之日也着实不远。今日落朝后与温稽彻交欢之时,那小蛊亦是在嗷嗷待哺地向他讨要吃食。
掌心灼痛不止。朝夕替他洒上敛血化瘀的金创药,又拈了纱布细细包好,道:“膳房备了安神汤,大人用过后便早些睡罢。”
见晴往他嘴里填上两颗蜜枣,关心道:“大人可想再吃些宵夜?”
卓衍眉头微蹙,摆手道:“掌灯研墨。”
是日卓衍称病告朝,折子却是一清早便派了府上人送进宫里去了。
他一觉睡到正午,用过药膳之后,便逗着雀儿惬意悠哉地躺在花园里晒了一下午太阳。朝夕心喜,炖了好几样精致补品,他皆一一吃下,还胃口大开地向膳房讨要了几块小糕点。
入夜时,房梁上果然飞来了宫里的鸽子。朝夕摘了字条与他,他懒懒寐了半晌,才打起精神摊开字条。只见那微黄的糙皮纸上,潦草涂着一把黑头的翎羽箭,正架在弓弦之上。
黑羽箭,长二尺九寸,箭头中空可置雷火珠,箭刃淬有剧毒,一箭便能穿碎坚石。此种箭矢准头极稳,杀伤力精狠,中箭必殒,乃箭中常胜王将。
温稽彻以此为信,可见此番他是当真下了诛灭侯氏一族的决心。
卓衍道:“拿纸笔来。”
朝夕裁了纸卷,研妥笔墨将毫笔举至他跟前。卓衍垂目沉吟,直至大半碗枣粥下肚也未想出半字,索性揉了糙纸,吩咐朝夕将鸽子送回。
待温稽彻取得纸卷,英挺的面容一下阴沉了大半。
燕福至知他心中定是气极,只得噤声不语。这位司职御史台的卓大人分明同圣上齐的是一条心,却总要做出些匪夷所思不得其解的事,迫得天子龙颜大怒。
隔过半晌,才听温稽彻淡淡开口:“平王可是明天回来?”
燕福至颔首躬身,“回皇上的话,正是明日。”
温稽彻端起茶盅,漠然道:“传卓衍侍驾。”
侍平王驾,满朝文武,谁不知这是件大苦差?温稽彻旨意如此,百官心底便都已自觉得出了结论:卓大人定又是有哪里招惹得圣上不高兴了。
卓衍依旧云淡风清地持着笏板出列谢恩,温稽彻却连个正眼也不愿给他,只不冷不热道:“卓爱卿,上月平王府上又多添了一个小世子,你切莫疏忽了才是。”
此话一出,朝下顿时唏嘘一片。这位叫众臣虚心慌神的平王殿下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嫡亲长兄温稽衡,也便是早年仙逝的贤庄皇后的嫡长子、先帝在位时的太子正位人选。
平王自幼便不喜朝纲政法,只以骑射为趣,嗜好比武打猎、云游天下。他性格刚烈直爽,脾气暴躁,时常顶撞先帝,忤逆圣意,还想法设法逃出宫去玩乐。先帝被他气病数次,又因对贤庄皇后深情一片,不忍痛斥打压。遂立了年幼他一岁的胞弟、二皇子温稽彻为太子,继承大鎏大统,且放任他做了闲散王爷。
先帝宾天、温稽彻登基后,他愈发乖张放肆,闲置下碧瓦朱甍的平王府,常年孑身一人在外游历。更举朝撼动的是,他六年前带回宫中请求皇帝册封的平王妃竟是边陲山坳之地的土匪山贼之女。待得温稽彻点头应允,下旨行册封大典之时,那女子的小腹已明显隆起,显是不日便要生产。如此斑驳劣行,怎能不败坏天家名誉!
岂料温稽彻却一意要护他周全。何人敢谏,他便敢择其由头,诛其满门。几番较劲之后,朝臣们自也不愿再多做为难了——平王不理朝政,不招幕僚,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极少回朝,实无徒增烦恼、冒死相谏的必要。
只是如今平王妃竟已诞下了第五个小世子,确叫人不得不瞠目结舌、大为所叹。
卓衍轻拢衣袖,绯色官服略衬出他的苍白脸色,平声道:“臣领旨。”
每回平王返朝,温稽彻皆是行俭勤之礼相待,绝不会铺张浪费,落人话柄。只是必要的礼数不可免除,除了替平王夫妇接风洗尘之外,刚刚满月不久的小世子也需占凶卜吉。
温稽彻召了户、礼二部尚书至聚贤殿议事,卓衍便得了旨意候在殿外。
一个小太监急急进来通报,“启禀皇上,平王的车辇已经入宫来啦!”
殿内无惊无乍,等得半晌过后,留侍在内的燕福至才隙开一道门缝,对外吩咐道:“先命人将平王殿下迎至楚挽宫,皇上片刻便到。”又侧目望向卓衍,“皇上有令,也请卓大人先一步动身去往楚挽宫。”
卓衍同温稽衡已算是多年旧识。温稽衡虽鲜少涉谈政事,却也并不是三五大粗的武人。何况温稽彻这些年几次三番地将他支派于平王驾下就事,阵营既是对盘,一来二去,自是有了几分相熟。
楚挽宫内的一男一女素衣简衫,一边喝茶吃糕,一边照看着伏坐地上的几个孩童嬉闹戏乐。
那男子面目丰润俊朗,轮廓分明的面容和温稽彻有五六分相像。而坐在他身侧替他斟茶的女子浓眉秀目,样貌虽不十分出挑,但谈笑间颇有女中豪杰的豪爽魄气,是固养闺中的大家之秀中极难得见到的。
卓衍快步入殿,朝男子揖拜道:“臣卓衍,见过平王殿下。”平王妃不许他行礼叩拜,他便只是抬眸一笑,“玉容姑娘,许久未见了。”
玉容登时大笑出声,温稽衡却坐不住了,“都已经是五个孩子的娘了,怎还有脸要人叫你姑娘?”
玉容笑着咽下一口茶,不为然道:“怎么不能?老姑娘便不是姑娘了?再说你长我九岁,我哪曾嫌过你老?”说得温稽衡只有干瞪眼。
楚挽宫内地龙乍燃,小孩子贪暖,便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玉容一个个念了他们乳名,要他们叫卓衍叔叔。卓衍忙推说于礼不合、万万不可。玉容却也不管不顾,只说不必拘礼,非要他们上前来问安。
亲王之子贵为世子,日后加封便是郡王,官居从一品,尊卑有别,怎有屈贵叫他叔叔的道理?更遑论这其中还有袭承亲王位的嫡长世子,即便是当朝宰相见了,也是要绛降三分的。
卓衍看着眼前几个面目稚嫩的孩子,顿觉一阵头痛,仍是执意推辞。
玉容竖眉道:“一声叔叔罢了,有何不可?既我准了他们叫你,哪个敢说你不是?我最恨的便是这些条条框框的破规矩了。”
温稽衡插话道:“你还是允了她吧。这女人麻烦起来,没完没了的。”
这时殿后忽传来一阵啼哭声,有女婢呼喊道:“夫人,小少爷醒了!应是饿了要吃奶了!”玉容一听,慌忙起身,撇下声失陪便匆匆进了后殿。
温稽衡拍腿大笑,“哈哈,还是儿子厉害。”他眉头一敛,又打趣道:“只是叫你一声叔叔也未尝不可,我倒要看看皇上舍不舍得斩你!”
卓衍心头一颤,一抹苦涩在胸腔中徐徐化开。他低头绰袖道:“平王说笑了。”
殿门口忽地添上了一道明黄色身影。温稽彻负手跨步,沉声问道:“平王说了些什么惹趣的笑话?不妨也说与朕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