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雁归》月影沙丘

30、暗斗（一）

　　殷念远一回府，便见的玲珑满目哀愁的盯视着厅堂上空，犹如在等待着什么。浑身的衣襟俨然已是被露水给浸透了，大约是在此地站了许久吧。发缕蓬松，这对于玲珑这般爱美注重仪表的女人说，是极为不允许的。
　　“玲珑。”殷念远缓步靠近，轻声唤道。话语清润，犹如甘泉，却也带着隔人千里的清冷。
　　玲珑却依旧毫无所觉，呆呆的站着，素面朝天，泪眼朦胧。殷念远这方注意到玲珑那双美目的异处，心中大骇。
　　“玲珑。”殷念远再次唤道，语音有了些微的急促。
　　“大……大人！”玲珑猛然惊醒，目光呆滞的向声音寻去，“大人……”话语哽咽，声音中浸透着的是那无尽的悲凉。
　　她依旧一动不动的站立在那儿，不肯向前迈进一步，唇角上扬，泪眼婆娑，即喜即悲。只是那双眼眸依旧茫然空洞一片——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发生何事了？”殷念远眸光陡然暗沉，直视着玲珑。
　　然而玲珑却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味的流泪哭泣。许久她方直直的跪了下去，却不是正对着殷念远，往地上一连重重的磕了三个结实的响头，将那如玉般光洁的额头磕的个头破血流：“大人……求大人救救卢爷吧。都是妾身的错，都是妾身的错。”
　　殷念远一阵错讹，剑眉收拢：“把话说清楚，究竟是怎么会事？为何本官要去救卢劲？！”
　　“大人被带走后，卢爷便也立马起身说是要去救大人。”玲珑哭了起来，“妾身知道他想怎么救大人，妾身知道他一定是去找肃亲王了。可是……”她顿了顿，“大人，若不是因为妾身，卢劲便不会偷走大人的令牌。那伙人也就不可能借大人的令牌生事，所有的一切事情便都不会发生了。都是妾身，都是妾什么的错。不关卢爷的事啊，大人。”
　　“什么那伙人？那伙人可是文叔阳他们？你究竟有什么东西犯在他们手中？”话语如珠，一个接一个的抛了出去。或许自己忽视了什么。
　　玲珑重重的点了点头，每低一下，却如巨石压顶般，无法抬去。她紧紧的咬了咬唇，便是唇角溢血，她依旧不放。空洞而呆滞的目光溢满的是那说不出的痛苦，到最后她索性将眼眸重重合上，将心中所有的苦痛关闭于眼眸之中。
　　“妾身被玷污了。”双手紧紧的抓着罗裙，犹如在挣扎着什么，泪如雨注，下的更加猛烈了起来，“是被文叔阳那狗贼给玷污了。”
　　什么？！殷念远满心震撼，因为他对此全然不知。然道是自己猜测错了什么？
　　玲珑心如刀绞，再次嘤嘤的哭起：“妾身本也想过死。可是大人……如若妾身一死能还大人一个安宁，妾身甘为一死，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妾身不傻，妾身知道，大人一身清明，若妾身一死，必将给大人带来无尽的麻烦。这朝中，明的暗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无时无刻不是在盯视着大人的一举一动。妾身若死了，倒也是自己安静了，可是大人却将被他人给抹上污名，哪怕是众人已知其中缘由。”
　　殷念远眸光收敛，犀利如刀锋，手筋凸起：“什么时候之事？”
　　“初五……二月初五。”玲珑哭着，哽咽的声音中浸染的是满胸臆的苦痛与无望。剔透的泪珠儿一颗一颗的迅速滑过芙蓉面，浸透着紫色的衣襦。
　　那个日子，自己又怎能忘记。二月初五，那日爆出科场弊案，二月初五，自己也不再是清白之躯了。
　　大人终日未归，有内阁守卫夜间来报，说是大人将数日不归，要自己送些御寒衣物过去。因为挂忧大人，也未多想，打发下人做好宵夜，带上御寒衣物，便随那守卫坐上马车离去了。
　　现时想来，自己也实够愚钝。大人时常多日彻夜不归，也未曾要自己送何衣物什么的过去。即便其急需的，他也是会打发卢劲或是其他人来取，而不是让自己给他送去。
　　然而待自己意识到时，什么都晚了。被玷污的那一瞬间，自己想到了死。但那人的话却让自己犹豫不定了起来。因为若是自己一走了之了的话，大人便将不再安宁，所有的人都将怀疑是大人杀害了自己。毕竟在这天下，尚没有人胆敢妄动属于大人的东西，至少，表面上便是如此。大人是那么个高洁俊雅之人，又怎能背负如此污名？只是事于今日，看来全是自己自做多情了。自己虽是那般做想，但大人却未必引以为然。
　　没人能体会到那是如何一个撕心裂肺的日子，在那阴深的巷子中，自己带着满身的屈辱一步一步的慢慢往回处爬去。人刚一出深巷，便遇到了正策马回府取衣物的卢劲。只是瞬间，自己便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愚钝之极。扯着声音，大笑了起来，拌着泪水一起笑着。
　　卢劲见自己衣履不整，发缕杂乱，虽是惊讶，却什么也未多问。自己希望能从他眼中找出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未发现。那一刻，自己不知该说心底是失望还是高兴。那双眼眸一如既往的漠然，没有厌恶与鄙夷，也没有痛惜与怜悯。
　　自己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府中的，只记的他离去时淡漠的说了一句：“想哭就哭吧。”哭？自己如何哭，自己此刻还有脸面哭？事已发生，哭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大人与自己，本就是云泥之别。如此一来，那道天堑自己更是永无可能越过了。
　　自己该怨该恨吗？是该怨大人的薄情与冷漠，还好该恨自己的自作多情与执著？若是允许，自己甘愿永远也不曾遇到过大人，甘愿那日大人并未救自己跳出那火海。虽是有恨，但随着时日的推移，也终将会是消退的。到时候，也就如那众多的青楼风尘女子般，卖弄自己的风情，时候一到，也就嫁给一个七老八十的商贾为妾。不会有爱，自然也就不会有今日这般的怨与恨。
　　殷念远凝视玲珑良久，一口厉气缓缓于腹中涌起。唇角竟然漾起着无边的春色，笑意浓的让人心生寒意。
　　“如此说来，卢劲便是因为受此事要挟而背叛于本官的么？”自己布置好多时的棋局，便就是因为他们突如其来的卷入而变的一团麻乱。
　　玲珑摇了摇头，呆滞的双眸含满泪意，混浊的看向殷念远：“不是的，大人。没人，从来也没有人想要背叛大人。即便是要献出自己的生命，也没有人会想到要背叛大人。”
　　“想？不想但不保证不会去做，不是吗？”心中之气，无法化解，只得一笔一笔将它抹浓。好你个文叔阳，你既然有胆敢犯事到我头上，那就要做好倍受蹂躏的准备。
　　“不是的，大人。”可是除了这么说，玲珑还能说什么呢。自己与卢劲对于大人造成的伤害已是无法抹去了，即便是再多的解释，对此也只能是苍白无力。
　　“你知道卢劲与他们的交易，是吧？”殷念远再次问道。
　　玲珑只是摇头，不语。
　　“既然不知，那你又如何得知卢劲的背叛是因为你之事而生？！”这话俨然是在玲珑伤口上撒盐，还真是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做人做到这份上了，不得不让怀疑他的心究竟是黑的还是灰的。
　　玲珑身子一僵，胸口紧息，依旧是流泪不语。
　　许久她方缓缓开口道：“因为妾身曾见卢爷被文叔阳手下给叫走，也因为卢爷那日回来讥讽过妾身是大人身边的祸水，因为他前去搭救大人离去时的话。切莫再让他人抓到任何有辱大人的把柄。如若不是此事，他又怎会这般说。”
　　卢劲向来脸色漠然，然而那日却满目的不甘与愤懑。在他凝视自己的那一刹那时，自己还以为自己将命丧于他刀剑之上了。
　　殷念远眸光收缩，笑意不再，心中不知是喜是怒，一阵沉寂。
　　蓦地一开口，转身向外叫道：“来人，本官要沐浴更衣！”
　　眼眸轻瞥了眼玲珑，面无多大表情：“起来吧，你也该去浣洗一下了，小心着凉。”话语温润，不再清冷，但也不见任何怜悯。因为他知道，玲珑并不需要这东西。怜悯只会逼她走上绝路而已。
　　“大人！”玲珑突然出声唤住殷念远离去的脚步，“妾身曾送了两盒东西给邬二小姐。”她顿了下，“一盒是药膏，一盒是香料。只是这两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它只会让人的人性迷失，变得少廉寡耻。”
　　殷念远背着玲珑，并为答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是皇后娘娘亲自送给妾身的。”玲珑不知殷念远在不在，依旧说着。
　　“我知道了。”殷念远轻应着，迈步向前走去。
　　不是“本官”，而是“我”。玲珑不由的漾起笑，却依旧哭了起来。
　　他走了，如风一般，似乎什么也没留下。但玲珑却知道他留下了什么，他所留下的是一个承诺，一个让人倍感宽慰的承诺。只是玲珑再也承受不住了，她想休息，想于所有的事完结后真正的休息。不是死，而是皈依佛门。为自己赎罪，也为大人祈福……
　　玲珑是一夜间失明的，在殷念远被带走的那一夜，在卢劲消失的那一夜。毫无预兆的就这么失明了。不是药物造成的后果，也不是何异物触碰造成的后果，而是她自己自动将视力关闭了。她选择了逃避，逃避人世间纷繁复杂的一切，也同时逃避自己。
　　……
　　烟萝与邬老夫人由一出皇宫到回府到中，两人便一直是互不答语。原因无它，一则是老夫人对烟萝的猜忌，二则，则是她们身在皇宫时，烟萝曾请求要进入思慕园，然而老夫人不允。故而两人宛若闹僵了般，老夫人去她的敬佛堂，烟萝去她的柴房。至于烟萝为何是去柴房，那自是烟萝自己的决定。因为太后在训斥邬老夫人时，烟萝说了句，去柴房是她自己的选择，是她对自己所犯下的过错做的惩罚，与老夫人无关，若家族中的风波一日不平息，她便一日不离开柴房。
　　是夜，烟萝擅闯思慕园，被守卫拦截，引来了老夫人的注意与不满。几经纠缠，不知老夫人是出于宠爱孙女之心，还是出于无奈，终于让烟萝进入了思慕园。于这一刻起，烟萝也就正式开始疑心邬老夫人便是她的多时所要寻找的仇人。思慕园为三方势力所监控，却让邬老夫人轻轻一语而放烟萝进入，烟萝怎会不疑有他。
　　然而烟萝并不急，什么叫作“放长线钓大鱼”，她还是懂的。只是这一次，究竟是谁钓谁，那就要看谁的手段更高明了。
　　她第一次进去，只是静静的坐在思慕园中的石椅上，什么也不做。第二日晚，她依旧请求进入思慕园，却依旧是什么也不做。第三日，一切照旧。此后只要烟萝一有时间，便会不定时的去一趟思慕园，所待的地方也越来越多，虽然她依旧是站立在某地一动不动。次数多了，守卫也就不再拦截烟萝，见她过来，便自动站与一旁，反正她也不会做什么。就是那日日监视烟萝的数名暗探也渐渐对烟萝疏忽了起来。他们本就不觉的烟萝有何好监视的，一个木头人，你希望她会有多大的动作。而后他们也极为有默契的向老夫人报告烟萝的一举一动，不外乎是今日邬二小姐在柴房做了些什么无关痛痒的事情，而后又到思慕园站了半晌，花了半晌的呆。至于究竟烟萝在里边站了多久，干了些什么，他们却是什么也不清楚。就连守卫也不清楚，反正统一说邬二小姐只是在里边花呆不到半驻香时便会出来。
　　而老夫人会让烟萝进入思慕园，自是想探究烟萝究竟打的是何算盘。然而烟萝日日无所行动，老夫人也就渐为不耐了。邬二小姐现今是上岸的鱼，手中无任何势力，若想造出何大的风波，怕也是不可能的。再说了，邬老夫人手中还有诸多事情要忙，譬如如何解决四派纷争，将其收拢；再譬如如何与西南方联系，西南之路已被战火截断，自己根本不可能与那边有任何的信息往来。烟萝与那些事比起来，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微不足道了。（嗯，这是老夫人自己认为的）但老夫人却也不会因此而放松对烟萝的监视，毕竟烟萝的能力有目共睹，该防着的地方还是得防着，但对烟萝的监视也不再如以往那般的严谨了。因此，那些暗探们对于烟萝也就成了能不监视则不监视，什么也不干，落得个自己轻松自在，谁那么认真卖命啊！
　　而这恰也给了烟萝一个极好的时机，烟萝正是利用了他们这个心理，开始了她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