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人间富贵花》深海天狼

1、永别

　　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日。
　　这一天，对于正在忙于与三藩交战的康熙皇帝来说，不啻是最高兴也最悲痛的一天。
　　少年得志的康熙帝在彻底击败鳌拜后，开始一步一步展开他胸中的宏图。三藩，就是他第一个要除去的劲敌。
　　但皇帝毕竟年轻，几次政治交锋下来，最后还是让历经两朝的老狐狸吴三桂给摆了一道。四月份的时候，康熙帝对留在京城当人质的吴应熊再无客气，二话不说就送他归了西，现在朝廷已经和三藩彻底交恶，正儿八经地开始打仗了。
　　乾清宫里皇帝正在和心腹的大臣商议与吴三桂交战一事，却听得帘外的内臣一叠声地禀奏奉太皇太后懿旨，请皇上放下一切国政，移驾坤宁宫。
　　向来沉稳凝重的康熙帝抛下还在奏事的臣子，起身就走。贴身伺候的太监梁九功甚至还来不及喊一声“皇上起驾”，就看自家的主子已经走得快没了人影儿。
　　待成群的宫女、太监、侍卫都追随皇帝去得远了，在御阶下跪伏的大臣们才纷纷站起来。
　　“看来，皇上今天是不会有心思处理国政了，这前方的急报就麻烦明珠大人和几位臣僚了。”保和殿大学士兼议政大臣索额图将手中未念完的折子急急递给身边的纳兰明珠，又向其他大臣拱一拱手，便快步离开。看那方向，倒是和皇帝去了同一个地方。
　　赫舍里氏是皇上自幼就册封的正宫皇后，一直和皇帝情意甚笃。皇上年过弱冠，却一直子息不旺，后宫一连生了七位皇子都早早过逝，皇后的长子承祜在康熙十一年年仅四岁时就夭折，这对皇帝和皇后来说都是沉重的打击。太医私下里也说，皇后娘娘身骨较小，是不宜生产的。这次皇后再度有孕，阖宫上下莫不小心翼翼。眼看临盆之日将近，皇帝也渐渐地焦躁起来，生怕出点什么意外。是以听得太皇太后懿旨，竟连前方的战事也顾不得，一径赶着往坤宁宫去了。
　　而皇后是索额图的叔侄女儿，自从索尼和内大臣噶布拉过逝，赫舍里一族就全靠他二人支撑，且不论自家血脉亲情，原是难舍难分，若是皇后有失，对赫舍里一族也将是个不小的打击。索额图虽是外臣之身，不得在后宫走动，但此刻事关重大，他又是皇后的叔父，想来皇上也不会治他越矩之罪。
　　一众人簇拥着皇帝进了坤宁宫，当下正是五月初，宫内花木扶疏，木香、紫藤、锦带、芍药次第竞开，恬淡静谧又不失柔和庄严。但现在，任是这柔情的花木，也不能让康熙那焦急的心情稍稍放松。
　　偌大的坤宁宫此刻乱作一团，宦官、宫女、嬷嬷竞相奔走，忙得脚不沾地。看着这些忙乱的宫人，康熙帝的肝火就开始蹭蹭地往外冒。正经要用到的人，也就是些产婆嬷嬷、有经验的老宫女和太医，现下这么多的太监和不经人事的小宫女到处乱窜什么？看着有几分眼熟，不像是临时从内务府抽调来的，定然是其他宫里的妃嫔派来打探消息的。现在没心思与她们计较，等闲下来，倒是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正堂内太皇太后倒是稳稳地居于上座，手中轻轻捻着佛珠，宝像庄严，不见一丝忧愁。也许，在她这个年纪，任何事情都已不能让她慌乱了。见多了生死离合，在宫中浸淫数十年的老祖宗若还是拿不住场面，那才叫笑话。
　　只是一向伺候在她身边的苏麻拉姑此刻却没了踪影，想是另有要事吧。
　　皇帝一脚迈进来，连忙行了一礼。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太皇太后这才稍稍有些动容。
　　从乾清宫到坤宁宫，竟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皇上来得这般快，必定是什么礼数排场都不顾了。他和皇后素来情深，如今竟是这般喜怒形于色，今日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怕是——
　　“皇上。皇上此刻焦心怕也是无用，嬷嬷和太医都在里面了，况且这已是第二胎，应当稳妥些才是。皇上此刻进不得产房，就在这里等着信儿吧。”
　　“是。”
　　不论何时何地，只要面对着这位祖母，心里那股子慌张劲儿总能松弛下来。只是在这里坐着，听得那边产房内忙忙碌碌的声音，心里总是担忧。梁九功奉上茶来，康熙也没心思尝一口。
　　转过一刻，负责接生的产婆嬷嬷满手是血地小跑进来，浑身哆嗦着，话也说不清楚，只一味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看到这情形，康熙心里先就是一惊。
　　“老祖宗，皇上，”苏麻拉姑到底稳重些，只急急行了礼，便推着请皇上快进内室去。
　　“姑姑，皇后她——”
　　“此刻顾不得礼数了，皇上快去吧，皇后一叠声地唤着想见您呢。”
　　皇上拔脚就走，这回，太皇太后也没有拦他。
　　“老祖宗，皇后她，怕是——”
　　“太医怎么说？”
　　“自从皇长子过逝，皇后痛心过度，身子一直不爽利，太医说此次胎位不正，又是早产之象，怕是，怕是两个都保不住。”
　　“难道连肚子里的孩子都——”太皇太后不禁动容。
　　“皇后已经痛昏过去数次，虽每次都被太医以针灸之法催醒，但怕已尽了力气，难以生产。产婆嬷嬷们都说无法了。”
　　“苏麻！”太皇太后那年迈的脸上突然显出一种刚毅来，那是一种连男子也少有的坚定。在过往的岁月中，每当大难临头时，这位带着草原女子那特有的刚强的女性都会毅然站起来，以她那绝对称不上伟岸的身躯支撑住大清国的天下。苏麻拉姑知道，这个从无数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女性，在方才的一霎那间必然已做出了决定。
　　“无论如何，这个孩子一定要出生，此刻的大清，需要这个孩子出生！”
　　苏麻拉姑突然明白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倒是犹豫了一下。
　　“可是，格格，是龙是凤都不一定呢。”
　　“不管是什么，他不能死！阿哥也好，公主也罢，他一定要出生，他是咱们大清的希望，是大清的国运！”太皇太后终于站了起来，以先知者般都口吻说道，“列祖列宗！请保佑我大清，保佑你们用鲜血和生命打下来的江山，保佑这个孩子吧。”
　　苏麻拉姑深深呼出一口气，紧了紧手中染血的手帕，一言不发地离开。
　　她是跟在太皇太后身边多年的老人了。她虽然并不聪明，但这么多年跟随在一个智慧的主子身边，她已经渐渐懂得了很多。
　　站在最高位的人，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天降洪灾，皇帝就要先下罪己诏，所谓君权神授，必是君主失德才会引发不世出之天灾。皇后乃一国之母，皇后嫡子也历来被汉人奉为国之储君。现下朝廷正在与吴三桂交战，如果皇后和皇子偏偏在此时薨逝，不知会被天下人怎样说道。
　　啊，必是帝君昏聩，上天才会有如此警示。
　　满清蛮夷，怎堪为我中原正统？
　　吴大将军已发布檄文，此刻正领兵作战，欲驱除蛮夷，光复我大明天下。想来，此时那康熙的婆娘、子嗣归西，正是上天预兆，要我等重新汉人天下。
　　兄弟们，我等华夏汉民，岂堪为那清狗奴仆？不若举旗投奔了吴大元帅，光明正大做我大明之恭顺良民。
　　人心向背，从来都是天下间最强大的力量。君主只能善加引导利用，却绝对无法控制它的走向。
　　如果皇后和皇子此时薨逝，那便是上天旨意要绝大清，且不说民间舆论如何，单是自家的军队里就会顿失军心，不再有强悍的战斗意志，那样一来，正是让吴三桂有了可乘之机，他正好联合那些还在观望的各路人马，一举攻破朝廷的防线。
　　若真是如此，只怕明年的今天，就是大清国的忌日。
　　所以，不管皇后是死是活，这个代表了新生和希望的孩子绝对要保下来！
　　苏麻拉姑进到产房，看到的却是异样的场景。
　　外屋内跪了一地的太医、嬷嬷、宫女，刚刚赶来的索额图也袖着手僵立着，皇后就在内室，性命垂危，他们却不敢稍稍上前。
　　方才，皇上急急赶到，也不理那群磕着头喊着“臣无能、臣罪该万死”的太医，径直进到内室，又将内室里的嬷嬷宫女全赶了出来。
　　这会儿，只怕是小两口在里面生离死别呢。
　　苏麻拉姑一看这阵仗，就知道便是自己也进去不得，连忙喝令那跪了一地的人赶紧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康熙帝八岁登基，十二岁时娶了年长自己一岁的赫舍里氏芙苓为正宫皇后。当初这场婚姻完全是出于政治需要，由太皇太后和辅政大臣索尼做主。彼时两个孩子都还是幼童，懵懂不知情爱为何物。然而将近十年相处下来，两个人早已是彼此仰慕倾爱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青年的皇帝和皇后正是爱得难舍难分如胶似漆的时候，但自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偏偏就叫人在此时分离。纵然是帝王，也不能让那即将逝去的生命稍稍停留。
　　“玄烨，不要这样。”芙苓此刻已是油尽灯枯，唯凭一丝不灭的心力支撑，“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你，不要难过。”
　　因为生产，她已经耗尽了力气，此刻形容憔悴，面无人色，只能拉着皇帝的手，做着最后的叮咛。
　　“不，芙苓，你不能离开我。你忘了吗，我们约定过的，要一起努力，看这江山如何一点一点归我们所有。灭鳌拜、除三藩、□□、平定准噶尔，对内收服天下，对外宣扬我天朝宏威，这些，你都忘了吗？你答应过要和我一起做到这一切，今天，你怎么可以就抛弃这约定，一个人先去了？”
　　“呵呵，是啊，我答应过你，可是，玄烨，我们违背不了天命。我以为我可以，我以为我能够做到，就这样陪着你，陪你一辈子。可是，我只是一个凡人，抗不过天命。”
　　“天命？那算什么?它什么都不是！芙苓，我不许你走，我——，朕不许你死！”
　　“嘘。天下人都可以不信天命，独独你不行。是天命让你成为帝王，是天命让我们成为夫妻，如今，也是这天命要我离开，我们怎能不遵？”面对着死亡，芙苓却比康熙看得开，或者，她已是早有准备，“你不要说了。我没有更多的力气了，玄烨，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好好好，我不说了，芙苓，我听着，你说。”
　　生死之际，康熙虽然心中沉痛万分，但却依然没有丧失理智。他知道，芙苓此刻说的话，必定是她此生最后的遗言了。无论如何，他总要听下去的。
　　芙苓紧紧拉着身边之人的手，眼睛深深地凝望着他。然后，她一字一句地说。
　　“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帝王，大清国最伟大的帝王，你甚至会比秦皇汉武都伟大，可是，那不是我要的。玄烨，我想你，是一个幸福的人。我想要你幸福。高处不胜寒，我太知道做帝王的苦楚，可是，我还是奢望着，你能幸福。你要爱你的孩子，不论是阿哥还是公主，也不论他们的生母出身是否高贵，你要一视同仁，爱他们每一个。就算将来有一天，他们让你不高兴了，让你生气了，你还是要记得，他们是你的血骨，是你的孩子。你不许——，不能，伤害他们。你要答应我。”
　　“我答应。”仿佛宣誓一般，康熙郑重其事地说。
　　“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一定要把他生下来。为了大清，为了你，我一定要他活着，他带着我们两个人的印记，是我们曾经相爱的证明，你要爱他，不许说他克母，不许以爱我为借口而恨他。”
　　“我不会。我当然爱他，他是你和我的孩子，是你用生命为我们换来的孩子。我会好好照顾他。”
　　“可你也不能溺爱他。不能万事随他的心愿，要好好教导他，让他成为一个好人。不管他有没有才华，我要他，是一个品性端良的好孩子。”
　　“我会亲自教导他，等他长大了，我要延请最好的儒师做他的老师。教他为人，教他处世，教他仕途经济。我们的孩子，一定会成为一个让你满意的好人。”
　　“我从小嫁入宫中，身边的人里，只有沈嬷嬷和瑞儿是打小就服侍我的，也是我最倚重和放心的人。你，就让她们，留在我们的孩子身边，照顾他，好吗？我也知道，这不合宫中的规矩，我做了这么多年皇后，一直都秉公执道，从不徇私罔顾，这一回，就当是我任性。你就答应了我，好吗？”
　　“这有什么，我依了你便是。芙苓，你何必如此小心在意，你虽是皇后，但也是我的妻，咱们夫妻之间，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外话。”
　　“嗯。我今天说的话，你要一字不差的都记下来。记在你睿智的脑子里，一辈子都不忘记。”
　　“好。”
　　芙苓交代完毕，再也不想用理智强压迫自己，她仿佛松了心般，只拉着康熙的手，想努力地和他贴近。
　　“玄烨，我爱你。不因为你是皇上，不因为你长得英俊潇洒，只因为，你是玄烨，我爱的，是一个叫爱新觉罗玄烨的人。”
　　从来，因为身份的高贵，他们之间很少有这样不避嫌疑的亲密。但此时此刻，还有谁会去在意那些讨人厌的规矩。她只是一个女人，年纪轻轻，风华正茂，有着小女儿般的娇俏和灵动，若是最后，还不能称自己的心意说上一次话，那她的人生，会是多么的不完整啊。
　　“是，我也爱你，不因为你的家族，不因为你如花似月的容颜。爱新觉罗玄烨爱的，只是一个叫赫舍里芙苓的女人。”
　　这是他们之间最贴心的话。彼此之间的默契，早已经植入两人的心底。
　　是啊，不因为身份、政治、国家，他们除却外在的身份，仅仅只是两个青年的男女。他们相爱着，真心真意，没有半点掺杂。这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最开心的事了。
　　垂危的皇后绽开笑颜，她想让那个自己深爱的人能看到自己最后的笑容，可是眼泪，还是断线的玉珠般颗颗坠落。她怎能放心？这个自己深爱着的男人，在以后那漫长的岁月里，失去了自己，他还会幸福吗？这个拼尽全力为他生下的孩子，真能健康地成长，成为一个品性端良的人吗？日后，当狂风暴雨到来时，她最爱的男人，和她最爱的孩子，他们会变成什么模样？她，不敢去想象。她今天的一席话，今后，当他真正面对着那一切的时候，他还能记得吗？
　　玄烨，你知道吗，我不放心啊！
　　“芙苓，你放心。你活着，我也会好好地活着，你若先我而去，我依然会好好地活下去。我会照顾自己，也会中古我们的孩子，更会照顾好这个国家。以后，每完成一件我们约定的事，我都会带着我们的孩子去告诉你。等将这一切都做完了，我就去陪你。好不好？”
　　芙苓泣不成声，只拼命点头。
　　这就是她深爱的男人啊，即使他正在承受的是人世间最悲痛的事，他依然能够保持理智，他依然牢记着自己的职责。依然，能够体贴自己，至斯。
　　“芙苓，你好好睡，等我，入你的梦。”
　　康熙帝深深地吻了一下那依旧流着眼泪，却变得平静祥和的眼睛。然后，没有一丝犹豫，抽身，退走。他没有再回头，因为知道此刻若是回头，必会让那人看到自己抑制不住的泪水。他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的眼泪，不能让她在最后都走得不放心。
　　他们不是寻常百姓，或者官宦家的多情公子和闺阁小姐。
　　他们是帝王！
　　皇帝和皇后，就算生离死别，也不能放纵自己的悲哀，不能不顾一切，不能失去理智。他们还有更多未完之事，那破败的江山，要等他去收拾，那最宝贵的孩子，要由她来生下。他们曾经在无数个日子里，一点一滴地，细细规划着手中的山河。何时灭鳌拜，何时平三藩，何时□□，何时征战蒙古，这些，是他们共同设定的国案。即使不能两人携手，他也要让这约定一点一点实现。他们不是那种失去对方就活不成的小儿女，他们不是只会儿女情长的痴人，他们是站在最高处的皇帝和皇后！
　　“所有太医、嬷嬷，全部进去，听从皇后的吩咐。苏麻拉姑，你在这里等着，有了信儿就到前面去回奏。朕，要这个孩子平安！”

　　康熙十三年五月丙寅日，皇子胤礽生，皇后赫舍里氏崩，终年22岁，谥号“仁孝皇后”。帝大恸，辍朝五日，亲撰大行皇后册文，曰：
　　朕惟王化肇于闺门，洵藉内庭之助；阴教成于宫壶，尤资后德之贤。
　　故皇英嫔而帝道兴，任姒妇而王图永。
　　缅稽淑行，载藉攸存。
　　惟翚服之有光，斯彤管其纪盛。
　　聿彰令闻，爰著徽称。
　　皇后赫舍里氏，毓自名门，躬全懿范。
　　作朕元配，正位中宫。
　　慈惠本乎性成，柔嘉维则；温恭笃于天赋，礼度攸娴。
　　主雅化于闺闱，表芳型于海宇。
　　勤两宫之孝养，婉以承颜；遇九御以宽和，恩能逮下。
　　蘋蘩时饬，克佐精诚。
　　濣濯常衣，允昭节俭。
　　箴规之益，赞宵旰而弥勤；贞顺之风，御家邦而式化。
　　方期永绥福履，讵意顿隔音容！
　　月掩椒涂，鉴亡兰殿。
　　朕心伤悼，率土悲哀。
　　怀哲思贤，惓徽音于靡尽；扬休玄誉，垂鸿号于无疆。
　　彝典式遵，崇褒用锡。
　　特以册宝，谥曰仁孝皇后。
　　呜呼！
　　圣善弘宣，奕世颂祎褕之盛；母仪备美，千秋耀琬琰之辉。
　　灵其有知，膺兹光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