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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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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架钢琴被摆放在那里很久了。
从没人注意到的一开始。
纯黑的琴盖上覆着一层灰,暖黄色略带灰白的灯光投射下来,漫散成杂乱的光线没有棱角,像是复古老照片里被风化的时光。那点点尘埃在光束里飘,不知即将归至何方。
每个嘈杂之处,总有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冥然。
酒吧老板望着角落里的这架钢琴,将身上的漆皮夹克脱下。心想,又该擦了啊。
手指轻点,他摩挲着这质地优良的物事。积尘沾染在他的指尖,黑色的琴盖上滑过一道蜿蜒如脉搏的痕迹。平面倏然透亮,倒映出他的半道眉毛,半双眼睛。
他打开琴盖,黑白交替的琴键干净得像是没被使用过。他不记得有人曾坐在琴凳上弹奏任何一首曲子,从他接手这家酒吧以来。一直一直,都像是被遗弃了。
抚摩光滑的键面的时候,却刹那地若有所思。
不知在哪里听说的,琴亦是生灵,独守万年荏苒时光,只求寻得它的灵魂。
临近打烊的时刻,酒吧里已经没有客人了。
老板将墙灯一一熄灭,把酒杯摆放整齐。那套高脚杯被擦拭得锃亮,如琉璃般,映出了那推门而入的身影。
他转过头,一名身材修长的少年正在解自己外套的扣子,肩处和下摆的水渍难以掩饰。
“下雨了。”少年说。
他这才惊觉。酒吧的隔音不错,听不到雨声,只有店里面缓缓流淌的欧洲古典纯音乐,从崭新的唱片机里溢出的不可闻的叹息。
复又打量起少年来,生面孔。
左手的小指处戴着一枚精致的尾戒,他注意到,是和对方头发一样的颜色。
少年在解完纽扣以后,抬起左臂迟疑片刻,蹙着眉将戒指摘了下来,放入外套的口袋。
无意识地透着小心翼翼。
高脚酒杯里清晰地闪过对方眼睛里的一抹淡紫,他看到。
老板走过去重又将壁灯打亮,鹅黄色的暖光落下,仿若置身于旧照片之中。只有角落里的那架钢琴是纯正的黑,沉默着,等待着什么。
“那个……为什么要取下来呢?”他故作随意地问,也许是想找个能和对方交流的话题。
少年没有立即回答,褪去外套,注意到了那架钢琴。冥然兀立,若有所思。
老板怔在那里,这一瞬间他看见被擦拭干净的琴盖在灯下闪过一丝未曾见过的光亮,轻轻的。如若以人作比,这事物简直像是发现宝藏的孩子兴奋的目光。
唱片机里的音乐戛然而止的时候,银发少年才回过神来,漂亮的脸漫上复杂的神色。
他看见对方的喉结微微蠕动,似是感情不明。
“因为送戒指的那家伙,是个混蛋啊。”
淡淡的声音回荡在酒吧里。
一场雨连续三天,下到了周六。那个少年再次进来,是在这一天的晚上。酒吧里有些嘈杂,连纯音乐的声音都被覆盖,酒精的味道在四下里飘散。
他绕过一只空着的淡蓝色琉璃面的圆桌,往钢琴旁走去,又回头看了眼酒吧的老板,似在征询同意。
老板很容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点点头。
那张同样是黑色的琴凳,到此刻终于有人愿意坐上去,不,是能够坐上去。
沉积过斑驳岁月里的微尘的事物,都是难以被驾驭的。
这少年看似清冷,可当他坐在这架钢琴前的时候,分明是契合感十足。
原来一切都是被注定好的。
老板放下手中的酒杯,倚靠在吧台边缘静静聆听。琴声响起的刹那,整个酒吧似乎都变为封绝在时光里的虚无,悄然静默,所有的人都停下动作,被这乐声吸引,如同教堂外路过的教徒,为唱诗的孩子圣曲般的嗓音顿足停留。
这是什么曲子?没有谁知道。
像是从那灵巧的指尖诞生出的灵魂之音,在平静的湖面上激起细碎的涟漪,却无半点靡靡之感。
老板忽然就想起了幼时的自己和弟弟在大片大片金色的麦田里奔跑的时候,麦穗间的闲风吹着他们的短发,紧紧相扣的手,缝隙中有暖融融的阳光穿过。他们的耳际夹着狗尾草,双脚赤裸在田埂上行走。
有酸涩的感觉涌上鼻头。
爱人已故,留下的人踽踽独行。
他看见在座的客人,不同颜色的眼睛里都闪着相同的光,那是如情音不断绝的思念。
那个银发少年还在弹奏,他的双肩微微晃动。
老板抿了抿嘴唇,这一刻他恍若在和这架钢琴的灵魂对话,心与心,情与情。
对方的心里,大概也是有着那样一个人。
少年的名字叫锥生零,独自住在酒吧对面的公寓里。
这是老板从某位客人口中偶然得知的。
他最近擦那架钢琴擦得很是勤快,每次抚摩的时候都仿佛能感觉温热的血液在琴键里流淌,像是被唤醒的生命。
赋予了灵魂。
周六晚八点,锥生零准时来到了酒吧。
他难得和老板握了个手,指骨瘦削,触感冰凉。
老板又停下手中的工作,轻轻啜饮一杯白葡萄酒,享受这位少年带给众人的记忆之旅。
对方也并不索取回报,似乎来这里只是为了弹琴,因为他从不留意酒吧里的那一张张脸孔。
今天的曲子,是德彪西的<月光>。
整个人都像是闲坐在潮水涌过的湖边,赤着脚将湖面上圆月的垂影轻轻划破。
太美了。
简直就是在踏歌而行。
注意到的时候,平时一向空着的那张淡蓝色琉璃圆桌边,坐着一名棕发的男子,姿态优雅随意,面容俊美。
老板发现,他是少数几个没陶醉在这悠扬琴声中的人。不,与其这样,倒不如说他在意更多的是钢琴边弹奏的那位。
暗红色的眼睛,老板还是第一次见到。
带着光,注视着银发的少年,似乎是鲜有的深情,极好地诠释了琴声中流淌的情感。
鹅黄色灯光的照耀下,男子身上的衬衫的款式似乎和名为锥生零的少年的极其相似,但穿着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
对方浅啜红酒的时候,他分明看到那双眼眸里是带着怎样堪称深刻的笑意。
啊啊,这是什么眼神呢?
很难用语言形容。
老板想起他的学生时代,同座的男生喜欢前排的另一个男生。那个男生每次被点名回答问题时,他的同桌便会抬起头,一言不发地望着那人。那时候恰好窗外的树影在摇曳,午后的阳光从轻轻飘动的暖色窗帘旁射进来,闪着流光的眼睛是和眼前的棕发男子一样的真切。
可不是吗,这分明是看恋人的眼神啊。
然而等他走近对方的时候,他又仿若觉得方才的只是幻觉。
除了异常的瞳色,其余和普通人无异。
他想开口和这位客人聊点什么,对方却先了一步。
“真是个值得深爱的人啊。”
声音传来,在流泻的琴声中显得无比温和。
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他顺着暗红瞳孔注视的方向望去,少年干净的身影映入眼帘,没有棱角的柔光落在他身上,那画面又是另外一张唯美的照片了。
和乐曲本身一样让人沉醉。
最后一个休止符,贝加莫组曲的第三乐章也便完了。
少年站起身来,背影颀长。
老板这才发现那位棕发男子不知何时已离开了,唯剩琉璃桌上的几张纸币和高脚杯中只饮了几口的红酒。
暗红暗红的。
他甚至看见酒杯上映出的锥生零的身影。
柏拉图说,灵魂是爱的基础。
但上帝在创造世界时所定的法则却是,有爱就有灵魂。
锥生零会在每个周六晚上依时而来,那个棕发的男子每次都比他晚十分钟,但也从不迟到。
老板有点疑惑。他从那双红瞳中察觉出他俩应该认识,但既然如此,那男子为何每次都只是坐在琉璃桌旁静静看着,最终率先离席呢?
究竟太过诡异。
一次乐曲将尽时,他终于忍不住冒昧地询问。
然而棕发红瞳的男子只是笑笑,拿起旁边座位上的一大束花,递到老板的面前。
“麻烦请帮我交给锥生君。”
全是纯白的蔷薇,老板有些诧异,没见过有谁会送单一的白蔷薇的。如果是恋人,会是红玫瑰或者火百合吧?
虽然疑惑,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蓝色漆皮的座椅上沾着一点点花粉,像曾经覆在黑钢琴上的微尘,又像是拂过半截断墙时留在掌纹里的风沙。
他注意到男子的左手上戴着一枚尾戒,漂亮精致正配他的气质。
总觉得同样的物事似乎在哪里看过。
他想起几年前弟弟未故时,和他推着脚踏车漫步在夏日成片的香樟树下。
哥哥你知道互赠尾戒的含意吗,他问自己。
互相信任,互相安慰,彼此鼓舞,誓死不离。
弟弟好像是这么说的。
那时候破碎的光斑落在他们相同款式的球鞋上。
真是相当幸福啊。
幸亏钢琴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否则他真是快要溺死在静好的回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