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花谢》风栖萋

147、傅家

　　还未待我走近，折扇的主人便注意到了。啪一声将扇子打开，露出一双含笑的挑花眼：“念肖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我微微颔首，在他面前坐下。
　　“念肖小姐是从皇都来？”他含笑问我。
　　“是。”我很干脆地回答他。
　　上官九天微挑眉，眼中笑意愈甚：“小姐都不曾思索片刻，轻易便将来处说与在下，就不怕在下是那居心叵测之人？”
　　我扯了扯唇：“公子若真是这样的人，也不会把自己的爱马赠给我了。何况我一介女流，公子纵然不怀好意，也不能从我这儿得什么金山银山。”
　　他把玩折扇，嘴角带着一丝兴味：“看来小姐是对自己的动人之处不甚明了。”
　　我一顿，看了他一眼：“哦，你不敢的，你又打不过他。”
　　“‘他’？”上官九天略一思索，“小姐说的是那驾车的奴仆吧。啧……那人确实有些不凡，但在下亦有一技傍身，未必会输。”
　　“公子会输。”上官九天明显笑容一僵，我再接再厉道，“孤影很强，至少我没有见他输过。虽然他人是呆了点，表情僵了点，整天一副死人脸，木头心，又不解风情……”
　　我恍惚一瞟，瞥见干练凌厉的衣摆，立马就噤了声。
　　而上官九天好似还未缓过神，端着茶杯的手略显僵硬。
　　“念肖主人，小黑已经栓好了。”孤影面无表情道。
　　我咬了咬牙，这木头总有办法叫我生气。
　　“嗯……辛苦你了，你退下吧。”我心虚地应了一声。
　　我正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却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我看着一动不动的孤影，不自觉地绷了绷身子，“还有事？”
　　他一本正经地盯着我：“主子说了，若无不便，属下要片刻不离小姐身边，属下正在执行任务。”
　　执行任务……我抽了抽嘴角，却无话可说。
　　“哈哈哈，小姐的这个随从确实很有趣，难怪小姐会说……”
　　“上官公子，你饿不饿？我有些饿了，不如先吃点东西？”我投给他一个善意的笑容。
　　他莞尔一笑，似是了然：“如此，便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上官九天唤来一个打杂的，在充分了解淮阳城的招牌菜后，执意要逐一品尝，于是很豪气地点了一桌。
　　于是上菜的小丫鬟一退开，我只能对着满桌子足有二十道菜瞪眼。
　　“上官公子，你不觉得你点的菜实在太多？”我连提筷子的勇气都没有了。
　　“不多不多。”他含笑饮了一口茶，“若只是我们几个自然富足，但若是添上楼下的，怕是有些不够。”
　　我听得糊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客栈偏僻的一角正聚着十几个乞丐，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正瑟缩在一起取暖。当中也不乏女人，还有一个抱着孩童的妇人。她怀里的小孩五六岁的模样，紧紧地缩在母亲怀里，偶尔望一望这边，又拿渴望的眼神看自己的母亲。那妇人只是无奈摇头，然后低着头啜泣。
　　这世界便是如此，有富必有穷，即使在富人遍地的淮阳城，吃不上饭的也大有人在。
　　“不想公子还有如此善心。”我打量着满桌子菜，忽然觉得不那么碍眼了，甚至思索着，等会儿再添上两张棉被吧。
　　“好说。”他眼角轻佻，自有一段风流神韵。“不知小姐是否赏脸今夜的小上元？”
　　“‘小上元’？”我只听过上元节，也就是元宵节。
　　“小上元是淮阳的特色节日，说白了就是上元节的预热，每年正月初八举行。小姐来得慢，错过了白天的‘花街游’，但是淮阳的小上元夜也是很有趣的。到时灯市如昼，孔明点天，流光溢河，其热闹之势绝不输于上元。”上官九天说。
　　“公子说的这般好，我若再不应邀，岂不是辜负了公子诚意相邀之心？”我说。
　　小上元啊，我还是很期待的。
　　夜幕如约降临，我上楼换了一套衣服。一出门，就看见了束发修冠，整装待发的上官九天。他仍是端着那把花扇子，冲我微微一笑。
　　待出了有间客栈，我们霎时就跌入了一个繁华的世界。但见整个街道都挂满了彩灯，家家户户亦是流光溢彩，墨如黑漆的夜空闪烁着点点萤火，宛若会发光的虫子。街上甚是热闹，各色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陈列摊前，吸引着小男孩小女孩。各类小吃摊前坐满了客人，他们或是低声交谈，或是笑得开怀，四处洋溢着节日的快乐气息。
　　“念肖小姐，在下送你一盏莲灯可好？”话音刚落，上官九天就举着一盏漂亮的灯笼，笑着送到我手里。
　　那是一只墨绿的灯，精致的莲台栩栩如生，真是好看极了。
　　我把着灯柄，忽然觉得有点儿寂寞。
　　正这时，人群忽然喧闹起来，当中夹杂着一声焦急的呼喊：“小姐！”
　　我定睛一看，一处望月的亭榭边上靠着一个人，似乎是个女子。我迷迷糊糊的，却突然见那名女子纵身跳下。
　　人群哗然，我吓得扔了手里的灯笼。
　　危急时刻，一个身影飞了出去。他接住坠落的女子，在空中旋了几圈，忽然打开了花折扇，像是在那女子耳边低语。
　　最终两人安全着陆，人群爆发出一阵掌声和赞美声。上官九天确是站到我身边，挑了挑眉，笑着问：“如何？”
　　我压抑住受惊的心跳，说不出话，只能冲他点点头。
　　不多时，方才那惊呼的声音又响起：“小姐，您没事吧？”
　　我这才喘过气来，去打量那名被救的女子。她穿了一身明黄色衣裙，身形瘦削高挑，大概有上官九天眼睛那么高。我着实被惊了一下，女子很少能长到这么高。
　　再细看那女子的面容，眉眼英挺深刻，高鼻巧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质。总的来说，是个大美人。只是她此刻面颊绯红，神情古怪，可能是受惊了。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总是有意无意地瞪着我们。
　　那小丫头携了自家小姐，便过来同我们道谢。她冲我们歉意一笑：“几位恩公见谅，我家小姐不会说话，就由奴婢替小姐答谢各位的救命之恩。”
　　说着又是一拜。
　　我连忙道：“要谢便谢这位公子，是他救的小姐。”
　　小丫头正要拜，却忽然被自家小姐拉住。那美人看了我一眼，微微颔首，掉头就走。小丫头尴尬的笑了笑：“几位恩公，告辞了。”
　　我目送着两人的身影走远。
　　等了一阵，孤影回来了。真不明白，就让他修理两个见色心起的人渣，却去了这么久。我问他，他只说施了个法子，让那两个人终生不得起这番心思。
　　“你们男人就是这样，看见美人就动心。”我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在场的三个男人。
　　颜铭一脸的莫名其妙。
　　方才我将灯笼扔了，早被人踩得稀巴烂，于是我又带着锦字去买一个。
　　“公子，您还看什么呢？人早就走了。”颜铭不屑地撇撇嘴。
　　“颜铭，你说他是不是真的哑？”上官九天忽然问。
　　“啊？人家哑不哑关您什么事呀？”颜铭一愣，突然慌张起来，“公子，您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那位姑娘就是再美，您也断断不能有想法！”
　　“‘姑娘’？你哪只眼睛看出他是姑娘了？没胸没屁股，又长那么高的个儿。”上官九天的一番话噎得颜铭半天回不过神，“虽然他是比姑娘还要美就是，而且……”
　　他笑着摸了摸嘴角，嘴巴也挺软的。
　　就是这样，上官公子一心扑在美人身上，压根就管不了对方是谁。要怪就怪美人太美，气氛太好，扇子太作恶。没错，都是扇子惹的祸。
　　逛了一晚上，着实有些疲累。锦字吩咐了热水，我舒舒服服地洗浴过后，便躺在温暖的被窝里。
　　烛火跳跃着明亮的光，朦胧静谧。
　　我睁大眼睛，怎么也睡不着。于是索性闭上眼，心里脑海里又满满的都是那个人的影子，我真是太没出息了。我用被子罩住自己羞红的脸颊，更睡不着了。
　　想起回来的路上，孤影说要离开一会儿，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七里外，梨花谷。
　　今夜无月，孤影也不点灯，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块石碑前。他摸了摸石碑上的字，又取出腰间挂的酒壶，兀自斟了一杯，在地上浇了一圈。接着他就着酒壶，猛灌一口，也不顾酒水沾湿前襟，坐在石碑前，一言不发。
　　“终于，你还是来了。”树林里站了个模糊的影子。
　　“来与不来，与你无关。”孤影冷声回答。
　　“是与我无关，不过同她是有关的。”不言走到他面前，指着墓碑，“跟这个女人有关。她就是你心里的魔障是不是？”
　　孤影不语。不言扯了扯唇：“想不到十七年了，你还是没有丝毫进步，这个碑存了多久，你就困了多久。”
　　他冷冷地倪了不言一眼：“这些话是多余的，无人能困住我。”
　　不言冷哼：“若是真的，这个山谷就不会署名给一个死人，这块石碑也不会纤尘不染，固执地屹立了十七年。”
　　孤影拢了拢拳，沉声道：“你该闭嘴了。”
　　不言摇了摇头：“我了解你，孤影，这些年你一直活在愧疚和自责之中，所以你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坟塚，像个懦夫一样，连跨出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哼，说得好像你很懂我。”孤影说。
　　“你大概不知道，你加入暗卫营的日子也是我加入的日子。”孤影忽然抬头盯着他，他却自嘲一笑，“很奇怪是不是？庆王烂命一条，我都肯为他与你拼命，但庆王一死，我就立刻倒戈，是不是很忘恩负义？”
　　孤影面无表情：“这些与我无关。”
　　不言说：“的确与你无关。不过你是这天地间我唯二欣赏的对手，我希望有一天你能走出牢笼，与我坦坦荡荡地比试一场。”
　　孤影还是一言不发。不言笑了笑，捏了捏新生的嫩芽：“春日渐近，你的梨花谷又要盛满了白花，可你这棵枯木何时才能迎来自己的新生？”
　　不言施展轻功，旋身飞远。
　　这时，忽有一言回荡山谷：“当年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你一直寻找的人，你一直认为的真相……”
　　孤影蓦然起身，那声音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危险地眯了眯眼。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二日我起了个早，锦字和孤影已经在清点东西了。淮阳离奉天尚有近一日的路程，需得尽早赶路。我心中尚有一丝不舍，淮阳的小上元实在令人流连忘返。
　　上官九天在客栈门前送我，仍是端着花扇，一派儒雅。
　　“念肖小姐，今日作别，只盼他日再聚。”上官九天冲我作揖。
　　“山水有相逢，上官公子，告辞了。”
　　他冲我略微颔首，我便掀帘进了马车。这时想起一事，又忙掀了窗口：“上官公子，你那寄存的马可以领回去了，它自跟着我就吵闹不休，实在烦人。只是你领回去后，不可对它太过娇纵，到时它又耍脾气可无人替你管教。”
　　上官九天先是一愣，随即了然一笑，再次冲我抱了抱拳。
　　孤影驾着马车，囫囵的车轱辘声里，夹杂着声声马儿的欢鸣。我笑了笑，墨曜这匹马倒是挺随主人的性子的。
　　锦字依旧在绣香囊，一路无话。我听着马车的轱辘声，无聊地打了个呵欠。不一会儿，眼皮子就开始打架，之后便困得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锦字仍然坐在一边，只是没有绣香囊了。
　　我舔了舔嘴唇，肚子饿得难受，浑身像散了力气。
　　“小姐！你可算是醒了。”锦字像是松了一口气，连忙替我斟了一杯，送到我嘴边，“你不知道，你这一睡就是一天，奴婢又不忍心叫醒你，可把奴婢吓坏了。”
　　“睡了一天！”我惊讶地擦了擦嘴。难怪肚子饿得厉害，也没力气，原来是睡了一天。
　　她点了点头，问：“小姐要不要吃些东西？”
　　我嗯了一声，她便掀帘下了马车。我察觉到马车里点了烛火，于是立刻掀了帘，只见一个被火光映照的城镇，天果然已经黑了。
　　脑子昏昏沉沉的，闪过一些零星的片段。我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是却记不起梦的内容，有个声音一直在呼唤我，我听不真切。
　　不一会，锦字拎着食盒回来了。我实在饿得厉害，狼吞虎咽地席卷了碗碟，把锦字逗得笑了起来。
　　“主人，我们是赶路，还是歇息？”马车外传来孤影的声音。
　　我想了想，问锦字：“这个城镇离奉天主城还有多远？”
　　锦字说：“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
　　“既然不远，又何必再耽搁一夜，尽早赶回傅宅吧。”
　　话音一落，又响起了马儿的蹄声。
　　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停了。锦字掀帘看了看，提醒我已经回到傅宅了。我点点头，在她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只见一座庄严古老的府邸，红漆木门上书“傅府”，左右各蹲一只大石狮子，府前台阶干净明快，两只琉璃灯笼熠熠生辉。
　　锦字走上前去，叩了叩门栓。不多时，一阵沉闷的开门声，红漆木门裂出一道缝，探出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
　　“你们这是……”他茫然地看了看锦字，又转向我，浑浊的眼球突然焕发神采，“您……您是……小姐？！”
　　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我恍惚一阵，有些不敢置信地叫出口：“庄……庄伯！？”
　　庄伯高兴地哎了一声：“小姐，您总算回来了。前几天老爷传信说您要回来，我们都不相信，现在……您真的回来了！”
　　我……我怎么会记得这个老人的名字？我并不是傅解语……怎么会……？难道……难道傅解语的记忆……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