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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初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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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冷似一天,过了青黄相交的秋,柏木的叶子也枯干落尽,洒了院落满满的金箔。每日老妇都会来一趟,庙中上香供果,后院扫地洒水,至中午时分她的儿子便会来照料饮食。她的儿子很是壮实的人,眉眼开阔,皮肤粗糙略显麦色,埋在一身短打扮之下怎么也不像种地的。那人也很是淳朴老实,心眼儿实在,更不像市井买卖人。之后天越发的冷,送来的食材中也多了各种各样的肉食——虽然为了怕吓到骆子殊,带来的都是已处理成肉块的材料,终究其形态也好,吃到嘴里的味道也好,都说明着不是普通的猪肉或鸡肉。后来,骆子殊寻了个机会,才问出那年轻人家中虽有薄地,但为照顾生活,其重心是上山打猎和砍柴的。每日为骆子殊张罗好了吃的,便上山去待至天近墨色,将猎物和柴草放在后门处,做好了晚饭和一早的小食,方才拎着东西回家。
骆子殊曾站在厨房门口,表示想要帮帮忙,但那憨厚的小伙子一把就把他推搡了出去,同时扔出一句明显不是出自他的嘴里的话——“君子远庖厨!”
那一天,骆子殊坐在栏杆上,呆呆的望着柏木出神,任由那小伙子唤了他半天,也仅仅是回了一记轻飘飘的点头。
狐走之后的日子,显得格外的长。
白天,或在柏树掩映的书案旁、或在栏杆畔、或在佛像下,认真的读书、思考、执笔。夜晚,点一盏豆般的灯,由着自己徜徉思绪,串缀起书中的意境。漫步星空之下,流连庙堂烛中,竟能做到心无杂念,一心向学。
约摸过了两个月之后,一名云游的小僧入了此庙。
那一天,老妇打扫完了后院,见他踱着步子、持着书正出神,便到庙里供香敬佛,而那年轻的小僧一步便踏进了门。
骆子殊从书中抬了头,便听到庙中的妇人连声的解释庙里没有和尚,后院只有一位公子。
他听不到回答的声音,思忖大概是位歇脚客,当他想要回屋子时,那妇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似是在劝解对方不要住下来。
骆子殊拾步到了庙中,老妇正背对着他,叠声的劝着身边着僧袍、僧鞋、背着灰蓝小包、戴一顶僧帽,正冲着佛像合掌下拜的小僧。那人儿看上去不过十六七的模样,眉清目秀,不见一路仆仆的风尘,倒是一派的从容大方。
“公子。”老妇见他走出,让了让身子,看看那小僧:“这位小师父……想要落在这儿。”
“见庙堂即见归宿。”小僧拜完,撩起袍子,转过身,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骆子殊。
骆子殊只觉得身子像落进温暖的水中,无一处不畅快,却又四处不着边际,万般不由自己。
“阿弥陀佛。”小僧突然垂眸行礼,掩去桃花春水般的眼:“小僧想要向施主讨用此处庙宇,作为落脚之用。施主莫忧心,春暖花开时,小僧自会离去。施主随缘随喜,小僧居于这庙中,权代女施主供奉佛主,决不做叨扰之事。”
不知那双眼睛生于红尘三千,会是何种境遇?或者正是因之性殊,方投空门已修善德,而规避纷扰纠葛?
骆子殊示意老妇不必开口,他回了一礼,笑吟吟的道:“那委屈师傅与我作伴了。后院还有厢房……”
小僧宣了一声佛号,报以笑意盈盈:“居于我佛座下,已是万般的荣耀,何必舍近求远?小僧此身不堕俗尘,不闻腥杀。施主的一片心意,小僧且领,铭感五内。”
骆子殊点了点头,对老妇道:“以后庙里的供奉由师傅做吧,若是师傅开春天暖之后真的离开了,再接下洒扫供奉的事好了。”
老妇敛衽,又看了看一直低着头的小僧,对骆子殊欲言又止,踌躇过后便蹒跚着离开了。
小僧将骆子殊当成了不存在的空气,解了包、捧出木鱼,便坐在蒲团上,闭上眼睛冥思一刻,而后轻轻敲击着脆生生的咚咚声,默默的念经去了。
骆子殊便在一畔坐了,举着书卷默看,耳畔的经声、木鱼声镇静着他的心神,没多时便入了书中的意境。不知多久之后,一缕浅浅的香味唤回了他的神智。抬眸处,小僧背对着他,正恭恭敬敬的向佛敬香。
“这香的味道似乎……”
小僧上好了香便退至一畔,迅速的扫了骆子殊一眼:“施主也是敬佛之人,难得!这香是小僧随身携带,与普通人家买来的,自是与之前的不同。”
“敬佛。”骆子殊望着那佛像,断腕处的金线已有些旧色,不经意看的话,断不会知道那处是接上的:“可惜身在红尘内。”
“皆是。皆是。”小僧回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又道:“天色不早,施主请回。”
骆子殊踱出庙门,方觉夕阳西下,长庚已渐晰明,再回首才惊然发现,他竟没有走佛像之后的那条直通后院的拱门,而是从正门绕了出来!
再想起小僧那句“皆是”,恍然有什么在心底明亮起来。
自那之后,他便不再随意踏入庙中。每过午后吃过饭,倚栏杆处,隐隐的木鱼声空空落落,像敲在他的心头。在那木鱼声中,小僧的诵经声如丝线般的缠在其中,涤荡清了浮躁的尘念。明明那木鱼声就是空落的,但听到耳中却充实得很,满满的把那些角角落落全部塞得满满,就像阳光驱散掉黑暗,不着痕迹又毫不留情。
不留情?
心里咯噔了一声,骆子殊放下书卷,低低叹息。
房间里已燃起了炭火,暖暖的并不会冷。那狐不知是对这家人怎么叮嘱的,简直将他当了不会照顾自己的孩子,火炉都要生在房间外面,屋子里搁炭火盆时,窗总是开着一道缝儿,老妇每隔一个时辰便会过来一趟,为他照顾炉子。他劝她不必来得如此勤,她却告诉他,为了方便儿子谋生计,他们已经搬到山脚下,相当于在他的隔壁了。
唉!
他盯着艳红的炭火,努力的回想狐笑起来的模样。
虽人不在,但处处都有那人的影子呢!只是,时间越长,他越是无法清楚的勾勒起那人的笑和在笑容中所含着的独特韵味。
想到此,他掀被下床,走到书案前,将整扇窗子推开,顿时一阵冰冷的空气扑面,又迅速被室内的温热暖成了水雾。柏木树叶早已落尽,浅淡的阳光洒进来。
那人的衣裳便是这浅淡淡的颜色,人却俏皮得可爱,很是细腻的少年郎。
案上铺就画纸,研了墨,执了笔,揽着袖便俯下身。
当他再也看不清纸上容颜的时候,一豆灯光映在他的面上。
依稀那掌灯冲他微笑的,是熟悉的面容,指微微的一颤,一滴墨落下……
“咦!”
回过神,不见灯火、不见故人、皆不见。
忙忙搁下笔,点了盏灯过来,因着他来来去去,盆中的炭火忽明忽暗,霎那嫣红。
墨痕已干,画中的脸庞满是笑意,眸子亮得像天边的星星。不是什么倾国绝色,独有一番意味于中,不知这少年是怎么生出来的,又是什么样的人家养得出。
“啊!”
指尖抚上一痕未干的墨滴,那墨滴落得是他题字的地方,偏生的就把那个狐字给糊住了。
其实,他也不知是哪个狐字,猜测着大概是姓氏,本就落得虚欠,这一糊倒显得自然多了。
这,大概就是天意吧!
“待过年的时候,你就会回来了吧。”骆子殊叹息一声,在那画像题字的末尾,题上了自己的名字。
端详良久之后,他将那画儿折起,收在案下。抬眸才觉窗外茫茫的一片白,夜色中的白竟显得格外的惨淡,白得也格外的揪心。纷纷扬扬的雪越下越大,偶有飘入屋中的很快便化作一滩水,凝在地面或窗棂,润润的像天落下的泪。
奔到门口,推门踏出。院中已俱白了,满眼的素色萧瑟。
“不知一路寻觅可有结果?初雪已落,梅花儿也开了吧?行脚的小僧也知暖春再走,你也当知回来了吧?若是,你已找到了他……也好,也好,总比寻人不见要好。”
其实,话是这样说,想到狐会觅到人,笑意盈满少年清秀的脸庞,对那个人尽心尽力的好,照顾那人,满心满眼的是那人……他便不舒服。隐隐的希望找不到了,快些回来,一起过年。但转过念,又觉得找不到心里自然寂苦得很,有事牵挂着,总是不舍。
矛盾啊!
长长呼出的气如雪般的白,几朵雪花落在他的肩头,他的发稍,悄悄的妆点,暗暗的濡润,夜再没有今日这般长得似乎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