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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归去来兮(结局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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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六,刘太后的庆寿宴在永寿殿举行。
当叶吟落怀抱着六个月大的安平王同段俊隆并肩步入大殿内时,盛装的刘太后正同偎在她怀中的皇太子段鸿然逗笑。
看见他们走进来,刚学会走路的段鸿然站起来伸着双手,边喊父皇边摇摇晃晃地朝段俊隆走来。他走得跌跌撞撞,走到中途脚下一软,便跌倒在地,想必是摔疼了,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随行的宫女太监忙着上前去扶,却被段俊隆拦住。他停住脚步,看着趴在地上的段鸿然,冷淡地说:“跌倒了就要自己爬起来!”
大殿中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段鸿然一见父皇不让人扶,哭得更凶了,边哭边转过头去求救似的望向母亲段玉萱。段玉萱本已走到段鸿然身边,手也伸了出来,可看了看段俊隆的脸色,又慢慢地缩了回去。
段鸿然见母亲也不管他,更加委屈,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他那带着赌气味道的稚嫩哭声,一下将永寿殿中的喜庆气氛冲淡了。
叶吟落将怀里的孩子递给身旁的宫女,上前一步扶起段鸿然,轻轻替他拍了拍裤脚的灰尘,轻声道:“殿下摔疼了吧,下次走路可要小心。”
段鸿然停住哭泣,偷眼望了段俊隆一下,见他并未动怒,这才抽泣着扑进了母亲怀里。
段玉萱望了叶吟落一眼,低声道谢,拉着段鸿然走回座位。
殿中重新热闹起来,祝酒、献礼,好似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叶吟落却有些走神。段玉萱刚才的那一眼看得她很不自在,她总隐隐觉得段玉萱的目光中除了感激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东西。至于是什么,她却说不上来。
如果没有她的话,现在与段俊隆并肩而行的应该是段玉萱吧。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抢走了本该属于段玉萱的东西。
叶吟落皱皱眉头,觉得有人在推她。她转头,便看见段俊隆探询的目光:“太后要看孩子。”
刘太后将安平王抱在怀里,笑着道:“这孩子长得还真像……”她停了停,接着道,“真像皇后。”
“孩子还未取名吗?”刘太后抬头看向叶吟落。
叶吟落摇了摇头,她一直心存段林风还活着的希望,想等他给孩子取名……她咬咬嘴唇,低声道:“请母后赐个名字吧。”
“既然是安平王,那便叫啸安吧。”刘太后用她那犀利的眼眸扫过叶吟落,慢慢解释道,“长风呼啸而过的啸,安睡的安。”
啸安?叶吟落怎会不明白刘太后的暗示:林风既已在此世呼啸而过,便让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安睡吧。她的眼睛突然有些酸涩,连声音都变了调:“多谢母后。”
刘太后笑了笑,继续道,“其实哀家本想用大小的小字,却觉得与王爷的身份不太符。皇后的第一个孩子若叫小安的话,那第二个便可以叫小宁了。”众人都笑了起来,段俊隆却在桌下握住了叶吟落的手,不让她抽回。
刘太后低头看了看正在她怀里吸允着手指的安平王段啸安,慈爱地道:“大概是这些年来宫中少有孩子的缘故吧,哀家看见太子和安平王,从心里喜爱,真恨不得带在身边亲自照顾。”
“既如此,安平王便托母后代为照顾几个月吧。”段俊隆此言一出,不光叶吟落吃了一惊,连刘太后脸上的笑意也停住了。
段俊隆转向叶吟落,目光中星火点点:“这个月中旬朕要到边疆巡视国土,宣扬国威。皇后随行,安平王太小,只能留在宫中。”他转向太后,语气恳切,“母后疼爱孩子,若能在这段时间内代皇后照顾安平王,儿臣与皇后将感激不尽。”
皇帝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太后又如何能拒绝?更何况她是真的喜欢孩子。
刘太后欣然应承,低下头在段啸安的脸上亲了一口。段啸安却挥舞着小手,朝愣怔在座上的叶吟落大声哭喊起来。
夜色深沉,炎炎的夏夜里,连风都是温热的。朦胧的月光透过洞开的窗户淌进室内,带来了丝丝清凉。
叶吟落边摇团扇,边用汗巾将段啸安头上密密的汗珠擦干。
直到段啸安把小小的身子转向叶吟落,蜷缩在摇篮一边发出轻微均匀的呼吸声时,叶吟落才停了下来。
她起身撩开纱帐下榻,走到在几案前,在段俊隆对面坐了下来。
两人默然无语半晌,段俊隆才低声道:“有太后照顾孩子,皇后尽可放心。”
“皇上巡疆,非要带上臣妾吗?”叶吟落抬头问道,“是我朝朝规还是……”
“皇后不愿意同去?”段俊隆打断了她的问话。
柔和的月光映亮他有些失落的脸庞,叶吟落心中突然有些不忍。
“朕之所以坚持要带上皇后,是想给自己多一些机会。”段俊隆专注地望着叶吟落,“因为朕想让你在安平王满一周岁之前忘掉段林风,心甘情愿地留在朕身边。”
他的目光在月光下闪亮,刺痛了叶吟落的心。
段俊隆想得太简单了。有些东西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有些人岂是想忘记就忘记的?
更何况,她根本就不想放下,根本就不想忘记。
可不知为何,叶吟落看着段俊隆期盼的眼神,竟不忍直接拒绝。
“如果孩子一周岁之后,臣妾仍然不愿意留下的话,皇上会遵守之前同臣妾之间的约定,放我们走吗?”叶吟落轻声问。
段俊隆的目光一黯,随即又亮起来:“不会,你一定会留下。如果……如果到那时皇后仍旧想走的话,朕决不阻拦!”
最后一句,似是他下了最大的决心后才说出来的。
叶吟落点点头:“我们何时启程?”
段俊隆精神一振,目光炯炯地盯着叶吟落:“三日后,六月初九。”
三日后,六月初九。武朝帝后出京巡视疆土,金颜驸马段安臣率威扬军一路护驾。
沿途百姓纷纷涌上街头,争相一睹帝后风采。
皇帝段俊隆年轻俊逸、气宇张扬,皇后叶吟落秀美端庄、沉静内敛。
一时之间,武朝的城镇乡村、街头巷尾,充满了对皇帝皇后的赞美之词。
从走出京城之后,叶吟落便感到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这种感觉如此强烈而又熟悉,使她情不自禁地想让自己站得更高些。
如果段林风还活着的话,一定会混在人群中。
所以,在路途中,叶吟落异常顺从地听从段俊隆的安排,自出京之后,便同他共乘一撵。
不管是谁,一定会看皇帝段俊隆,只要看见了段俊隆,就一定会看到他身旁的叶吟落。如果段林风还活着,看见自己一定会想法与她相见的,叶吟落是这么想的。
但她的希望却不断破灭:一路上,没有段林风的任何踪迹。
可另一方面,那种被段林风关注的感觉却越来越明显,又让她难以死心。
在叶吟落殷殷期盼与不断失望的交替中,他们终于到达了北疆。
段俊隆决定同北戎王菩尔达会面,商谈两国边境贸易有关事宜。
菩尔达并没有多少改变,依旧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在乍见到叶吟落时,震惊、迷惑和不确定从他脸上一闪而逝,但他却什么也没说
会谈后的第二天黄昏,叶吟落一身男装打扮,出奇顺利地牵马混出军营。她打马一阵疾驰,在辽河南岸边停了下来。
一叶轻舟荡过来,帽檐低垂的船夫低哑地道:“顾兄,请上船吧。”草帽一翻,菩仲达那张粗狂英俊的脸便露了出来。
叶吟落弃马上船,片刻间船便行至北岸。
再行一里路程,就隐隐约约地看见了菩尔达和孙秀卿的身影。
孙秀卿已做北戎妇人打扮,她手中牵着一个张相俊美的小男孩,神态宁静安详,再也不见了在六王府时的憔悴抑郁,不变的只有那倾国倾城的姿容。
看见叶吟落走近,孙秀卿急步抢了过去,紧抓住叶吟落的双手,急切地问道:“六王爷他……他真的死了吗?”
当叶吟落被送回北岸时,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草原。
她谢绝了菩仲达继续再送的好意,独自一人上马往回驰去。
草原上温热的风扑面而来,将叶吟落的心吹得空空荡荡的。她不由得仰起头来,看着茫茫夜空中那弯镰刀般的月亮和满天朦朦胧胧的星子。
淡淡的星光下,远处起伏不定的草浪中模模糊糊地现出一人骑马的影像。
叶吟落的心骤然收紧,双腿一夹,催马向那人驰去。那人影一动不动,竟像在等她一般。在她快要来到近前时,却快马加鞭,向前疾驰。
他总是与叶吟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若是离得远了,便放慢速度甚至索性停下来等着她;若离得近了,便加快速度甚至一会的功夫便从叶吟落视线中消失,但很快又会在她的前方隐现出踪影。
就这样,两人两马在苍茫无边的草原上一前一后地奔驰。
叶吟落能感觉得到段林风的气息,她断定那就是他。他正引着她远离武朝军队的宿营地,似乎不想让她再回去。
“林风哥哥!”叶吟落在马背上高声呼唤起来,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但却没有激起对方的任何回应。
你不回答,我就这样追着你,看你怎么样?
叶吟落咬紧牙关,狠狠地甩响了马鞭,紧紧地跟着前面的人影,只是总也追不上他。
你想避开我,我偏不让你得逞!
她双手松开缰绳,身子往旁边一斜,惊叫一声,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她的那匹坐骑很通人性,竟也不再奔驰,只低头在她身边转来转去。
叶吟落挣扎一下,倒抽了一口冷气,忍不住伸手抚上左腿,心中暗暗叫苦:若不及早医治,这腿大约要废了。
她抬起头来,使劲地往前望去:那人停住不动,似在观望,似在犹豫什么。
叶吟落揪住马尾想要起身,但意念一转,马上又松开手任凭自己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
盏茶功夫过去后,那人终于忍不住,打马慢慢地行了过来。
叶吟落心中一喜,躺得纹丝不动,还放轻呼吸,生怕露出了马脚。
那人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下马,慢慢地走过来,蹲下了身。
叶吟落闭上眼睛,鼻中嗅到了段林风身上的味道。她心神激荡,再也装不下去了,睁开眼睛坐起身来,紧紧抓住那人的双臂,颤颤地叫道:“林风哥哥!”
那人似乎吃了一惊,想推开她,怎奈手臂被她死死地抱住,怎么也挣不脱。
叶吟落瞅准时机,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拽下了他脸上的黑纱。
于是,在黯淡的星光下,段林风的脸便露了出来。
段林风有些呆愣又有些惊慌,他从叶吟落手中夺过黑纱,但却没有机会再蒙上,因为叶吟落已经扑到了他的怀里。
叶吟落在段林风怀里哭得喘不过气来,却怎么也不肯抬起头来。她宁愿就这样哭死在他怀里,也不想再和他分开。
风吹草低,露出了草海中的一堆孤零零的篝火。
叶吟落偎依在段林风怀里,轻轻地抚弄着他满是毒蛇咬痕的手,抬头嗔怪道:“你也太狠心了,竟然就这样瞒着我。若不是刚才我故意跌下马来,你还是不会现身吧。”
段林风低哑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我当时烧得陷入极度昏迷中,于是便趁着意识还清醒时,把药囊交给段安臣,让他转交给你。”
叶吟落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了药囊,朝段林风摇了摇:“他的确给我了。”她骤然眯起了眼,“难不成他同你一道向我隐瞒消息?”
“不,他不知道。”段林风摇头,“这是我根据救我的土著人的讲述推断出来的:这种蛇毒发作后会让人陷入昏迷,并且出现呼吸停止、脉搏消失的假死现象。大概是我出现了这种现象,他们便误认为我已经死亡了。”
“南疆的夏日奇热无比,尸体很容易腐烂,所以段安臣他们将我就地掩埋。在行军将至京城时,又仿效湘西赶尸人,找来一具与我身形极为相似的尸体,整理过后代替我回京复命。”
“就地掩埋?”叶吟落吃惊地掩住口,从他怀里抬起身来,仰头看着他满是毒蛇齿痕的脸,“你是如何脱身的?”
段林风有些自嘲地笑笑:“我苏醒过来后,用力挣扎,顶得棺材直动。来上坟的土著人以为有僵尸要出来,便请来了巫师帮忙。”
他苦涩地说,“我拔出随身携带的宝剑劈开棺木从坟坑中爬出来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后来,才知道我被蛇所咬。他们用秘方保住了我的命,却不得不截掉我的一只手臂。”
他边说边挥了挥左袖,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就因为此,所以你不见我,任凭我在宫里为你痛不欲生?”叶吟落恼怒地盯着他。
段林风用仅剩的右臂紧紧地拥住叶吟落:“自然不是因为这个。当我好得差不多时,京城中传出你已为后的消息。我担心回京会对你不利,将事情越搞越糟,便只是在京城附近游荡。后来,宫中发生了政变,形势不明,我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抚了抚叶吟落的头发,低低地说:“听说你随皇帝出巡,我尾随在后,希望能和你见上一面。”
叶吟落扯着段林风空空的袖管,语声哽咽:“我总感觉你没死,但却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具尸体的左胸上有一个和你身上一摸一样的伤痕。刘太后还说,看到了你脚底的枫叶状胎记。这叫我如何能不信你的死讯是真的?”
“如果他们找的替身恰好有与我身上相同的伤痕呢?”段林风笑了,“小落,这个世上本就有许多事情是我们弄不明白的。”
叶吟落重新回到段林风怀里,低声道:“只要你没事,其他事情都无所谓。”她微微闭上双眼道:“林风哥哥,我们走吧,我们带着孩子走得远远的。”
“好!你行医,我经商。”段林风顿了顿,“只是我们没有本钱,得辛苦积攒才行。”他将下颌在叶吟落头上轻轻地蹭了噌,“要委屈你跟着我这个丑陋的残废吃苦了。”
叶吟落心里一痛,嘴上却说得轻松:“有我这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在,还怕消不了你脸上身上的那些伤痕?到时候,英俊潇洒的段林风又会回来的。”
她的脸上突然现出了顽皮之色:“没有本钱,我们可以去找北戎王呀。我们帮他找回了女人和孩子,他无论如何都该有所表示。到时候,咱们狠狠地敲他一笔钱,用来做经商的本钱,你说好不好?”
段林风微微地笑了,脸上狰狞的伤痕也柔和了起来。
“至于残废……”叶吟落摸了摸受伤的腿,却痛得猛抽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段林风紧张地问,一边低头查看她的伤势。
叶吟落拨开他的手,故作恼怒地道:“还不是因为追你,我才落马跌伤?我这腿要是跛了,你可得伺候我一辈子!”
段林风握住叶吟落的手不说话,他滚烫的手心让叶吟落不由得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黄昏,在漫天彩霞中牵手并行的那对少年。
叶吟落伸出另一只手来抱住段林风,喃喃自语道:“就算是真跛了也不要紧。跛子配独臂,刚刚好。”
段林风看着叶吟落,眼睛里的荧光在星光下闪亮。
“林风哥哥,你知道吗?”叶吟落痴痴地望着他的眼眸,“你的眼睛真好看,像不见底的深潭,我一看就掉进去,再也出不来了”
“你不是会游泳吗?”段林风宠溺地看着她。
叶吟落轻轻地笑了一声:“我宁可溺死在里面,也不想出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嘴便被段林风轻轻捂上。“别说那个字,小落。”他望着她,“以后,我们既不生离也不死别。”
叶吟落拿开他的手,笑着说:“对,我们永远相守。”
她停了一下,有些骄傲地说:“你知道吗?啸安长得和你很像,尤其是他的眼睛,像你的一样好看。”她马上又补充一句,“比你的还好看!”
“他叫啸安?去年你在梅林的小木屋里临产,我守了半日,一直等到有人来才离开。”段林风摸摸叶吟落的脸,轻声说,“看到你那个样子,我吓坏了。使劲叫你,你却不答应。”
“你活该!”叶吟落很恨地说,脸上却现出一抹心痛,但却依旧嘴硬,“谁让我喊你你不应声?”
段林风看着她微撅的嘴唇,心里一悸,低头便吻了下去。
他的吻初时温柔,渐渐便狂热起来。累积一年多的思念与激情,一下子迸发,不可收拾。
月明星淡,草浪翻滚。在激情即将升温至顶点时,醺香的夜风中却传来了叶吟落的呼痛声。
段林风停下来,扶起叶吟落替她整整了散落的头发和凌乱的衣襟,又轻轻地搬动了一下她的伤腿。
两人相视片刻,会意一笑。
于是,柔柔的风中响起了段林风淡淡的语声:“我们需得从长计议。”
天色微亮时,叶吟落才回到武朝军队的宿营地。
军营中找她找翻了天。段俊隆铁青的脸在看到她走进帐房后总算开始褪色,而看到她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时,又马上恢复了原样。
“皇后去哪里了?”他冰冷的语声掩饰不住关心情切。
叶吟落不能说实话,于是便说谎。
她说自己想骑马,却不想迷了路,又从马背上跌下来摔坏了腿。摸索寻觅了一夜,这才找到了回来的路。
叶吟落没想到,生性多疑的段俊隆这次居然没说什么,只是高声宣召主治跌打的太医入帐,自己则不顾叶吟落的拒绝不由分说抱起了她,一直抱到榻上。
在放下她时,段俊隆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沉沉地道:“别的事情朕不想知道,只要皇后无事便可。”
叶吟落被他看得心慌,只得别过头避开他的目光,心中一阵苦涩:皇上,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两个月后,出巡军队到达南疆。
军队启程返京时,受到了当地土著居民的夹道欢送。因为,朝廷此次帮他们抑制了毒蛇之患。
捕蛇、分发解毒药……每件事情叶吟落都亲自过问,只想做到最好。
“皇后是在为六王爷报仇吗?”撵车上,段俊隆盯着叶吟落的眼睛问她。
叶吟落不回答,只是转过头,看着南疆的奇异风光。
“是为泄恨,更是为了皇上。”她心里默默地回答段俊隆,“在我离开之前,想为你做几件事情,能定国安邦的事情。”
武朝的军队赶到腊日之前回到了京城。
在过几日便是腊日了,京城中一派忙碌的节日气象。皇宫中格外忙乱,因为腊日是安平王段啸安的周岁,皇帝下令为他举行盛大的抓周宴会。
只是,皇帝段俊隆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害得内侍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除了叶吟落之外,没人知道他心情恶劣的原因。腊日之后,段啸安的周岁生日一过,他便要守约放叶吟落和孩子一起去远离京城的封地,再难相见。
“你真的不愿留下来?”段俊隆问叶吟落。
叶吟落点点头:“是。”
段俊隆转身慢慢离开,失落的语声在他的身影从门口处消失之后才飘了进来:“风逝叶落。朕早该料到:段林风死了,你又怎么会留下?”
安平王段啸安在抓周宴会上将一串佛珠拿起来挂到自己脖子上的笑谈还新鲜得冒着热气在宫人们口中相传时,后宫却发生了变故。
谁也没有想到,一向温柔沉静的叶皇后竟会因嫉妒受宠的段昭仪而密谋要向幼小的皇太子投毒。事情败露后,皇帝震怒,下令将叶皇后和安平王逐出京城,命其永居封地,今生不得返京。
腊月二十九,暴雪。
护送叶皇后和安平王的车队走到五河郡的一个偏远的小镇上时,突遭流寇袭击。
在双方交战的过程中,载着叶皇后和安平王的马车被一小队人马悄悄地接走。
在留步山的一个隐秘的山谷谷口,马车停了下来。
叶吟落跳下车,回身抱出孩子,转头四顾。
不远处,一个满脸伤疤的独臂人,赶着一辆破旧的小马车迎了上来。
叶吟落朝身边那个将帽檐压得低低的青衣人一点头,轻声道:“大恩不言谢。”
青衣人微微抬头,檐下便露出了他的脸。“不必谢,”他淡然道,“我段安臣冒此风险,是为了我的妹妹,为了我的家族!”
他说完后,朝破车旁的独臂人一抱拳,转身便离开了。
叶吟落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到段林风身边。段林风用仅剩下的一只右臂,紧紧地抱住了她和她怀里早已熟睡的段啸安。
“我们走吧。”他将叶吟落扶上马车,朝她一笑,放下车帘。
一声脆脆的鞭响声和急促的马蹄声便在青天白雪中响起。
“后来又怎么了?你倒是说啊?”客栈的底楼大厅里,一张桌子前围满了酒客茶客和食客。他们个个一脸兴奋,推搡着坐在正中间的那个长着一脸麻子的干瘦汉子。
在这个偏远的边陲小镇里,这间客栈可以算得上是最热闹的地方了。
干瘦汉子呷了一口茶水,慢悠悠地道:“后来?后来叶皇后和安平王就这么消失了,还哪来的后来?”
众人“嘘”了一声,有人脸上便现出了不屑的神情:“去过京城又如何?连我朝最有名的典故都说不清楚。二麻子,你这趟京城算是白跑了。”
大家都哄笑了起来,二麻子的脸便涨红了。他高声嚷道:“你们知道什么?真情我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
“不知道就不知道,说‘只不过’是什么意思?”有人又站出来调侃他。
二麻子真生气了,连脖子都红了,他粗声吼道:“我自然知道!只不过有许多种说法。你们想听那一种?”
围观者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便纷纷说道:“你一个一个地说罢。”
二麻子见大家的目光又回到他身上,得意地掏了掏耳朵道:“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是:琅琊王派人将叶皇后和安平王暗杀了。”
听众“哦”了一声,脸上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二麻子更得意了,继续道:“琅琊王家的女儿在宫中做妃子,而且还生了太子,可皇帝偏偏不立她为后。你们说王爷他老人家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大家都点头附和,纷纷称是。
“还有的人说,是皇帝派人将叶皇后和安平王偷偷接回宫中居住。”二麻子说出了第二种流传版本。
“皇帝不是要严惩皇后吗?怎么又接回宫去?”有人不信。
二麻子赶紧解释:“皇帝对皇后异常宠爱,但碍于琅琊王的压迫不得不做出了严惩皇后的决定。不然,他为何不直接下旨废后,却偏要保留叶……叶”他“叶”了半天,也没“叶”出来,只得省略过去,“却要保留着后位?”
“定是皇上痴情,才会这么做的。”有人已经下结论了,而且脸上一幅感动陶醉的神情。
二麻子却不理他,径自道:“还有一种最可笑的说法。”
大家听他说得认真,都把头凑了过去,急切地问道:“什么?你快说!”
二麻子低低地道:“叶皇后和安平王被镇国王爷接走了。”
他此言一出,众人立马笑成一团,有人笑出了眼泪,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谁不知道镇国王爷死在了南疆,又怎么会活过来把叶皇后和安平王接走?”
“可他们说,叶皇后入宫前是镇国王爷的旧相好,那安平王也是镇国王爷的儿……”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淹没在一片七嘴八舌的议论和嬉笑中。
“京城人还真会编故事!”拄杖坐在客栈门槛前晒太阳的白发老翁笑着对一个两手各提一只活鸡的小男孩子叹息。
这个长相英挺的小男孩大约八九岁的模样,双目温润如墨玉,深沉如夜空。他瞥了一眼在客栈里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客人们,“哼”了一声,朝身旁的老翁道了声别,急急地走了。
穿过几条小巷之后,小男孩走进了一家规模不小的药铺。这是小镇上最好最大的药铺——“风叶居”。
他和爹娘说了好几遍,这个名字像住宅名不像店铺名。可他那亲爱的爹娘却置若罔闻,只顾着柔情蜜意。
柜台后坐在一个微微发胖的年轻妇人,长相秀美沉静,正翻动着手中的账本。一个不小心,账本掉落在地上,她想去拾,却弯不下腰。
小男孩叹了口气,帮她捡起了帐本。
“小安,你回来了?”妇人一脸喜色地看着儿子,“活鸡买回来了吗?”
“恩,”叫小安的男孩答应一声,把手里的鸡擎起来请她娘亲看了一眼,嘴里嘀咕道:“姨娘和姨夫来我们家过腊日不好吗?干嘛非要我们去他家?我讨厌顾小寒那个黏人精!”
顾小寒是小安的姨娘顾点墨和姨夫顾微墨的掌上明珠,一个见到他就会扑到他身上再不下来的小鬼头。而他叫林小安,是“风叶居”老板娘殷落和“思落钱庄”老板林风的儿子。
妇人笑了,轻声道:“你不是喜欢弟弟吗?你姨娘前几天刚生了一个小弟弟。你难道不想去看看?”
小安的眼睛立刻亮了,墨黑的荧光一闪一闪:“真的?太好了!我去钱庄把爹叫回来,我们马上就走!”他边说边蹦跳着向门口走去,手里还抓着两只咕咕乱叫的活鸡。
门口一道高大的身影拦住了他的去路,小安知道,他的爹爹回来。
小安的爹爹身材魁梧,脸上和身上有许多伤疤,左臂也不见了。娘亲告诉他说,他爹爹以前曾在军中当差,那些伤痕是在战场上留下的,手臂也是在战场上丢失的。
“那娘当年为怎么会看上这个残废?”小安曾经问过她娘亲,当然少不了额头上会挨他爹爹一个响指,直弹得他眼泪迸流。
“没有办法啊,”娘亲总会这样回答,“因为我是个跛子,除了你爹没人愿要我!”每当这时,他娘亲便会同他爹爹对视而笑,然后丢下他,手牵着手走到里屋去了。
小安望着他爹爹高大的身影和看向他娘亲的温柔眼神,赶紧往旁边退了一步。
果然,他爹爹像没看见他一样,笔直地朝柜台走去。
而她娘亲也站了起来,露出了浑圆的腰身。
小安盯着娘亲的肚子,心里暗想:这次但愿不要生一个像顾小寒那样黏人的妹妹。
“现在天色还早,我们走得慢一点,不用着急。”上马车前,爹爹是这样的跟赶车的叔叔说的。
可上车后,因为娘亲说了一句“真想快点见到师兄师姐和他们新生的小孩子”,他的爹爹便掀开车帘,探出头去,大声道:“快一些吧,我们急着赶路呢!”
赶车的叔叔把鞭子甩得噼噼啪啪响,车子停止了慢腾腾地像走路一样的爬行,真正地奔驰起来。
可是,状况又来了。
娘亲突然捂住肚子叫了一声,爹爹马上紧张地问:“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疼?”
见娘亲摇头不说话,他马上朝外面叫道:“慢一些,慢一些,我家娘子受不了颠簸。”
赶车的叔叔在外面很大声地咕噜了一句:“林老板,您到底要快还是要慢?”
车子慢了下来,娘亲才抬起头来朝爹爹笑了一下:“没什么,他踢我一下。”
爹爹这才放下心来,用仅剩下的一只右臂抱住了娘亲。
小安一看这个架势,知道他们之间的柔情蜜意又要开始了。
受不了还躲不了吗?
他叫了一声:“我出去跟叔叔学赶车!”便掀开帘子钻了出去,心里恨恨地道:总有一日,我出家做了和尚去,再也不用看你们两人的缠绵了。
车厢里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了。
段林风笑了笑:“这小子终于出去了,不然的话还不知要死赖在车里多长时间。”
叶吟落看着他道:“世上哪有你这样的父亲,就盼着儿子不在眼前。”
“他在这里真是碍眼,”段林风看着她道:“小落,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他的妻子看着他好奇地问。
“还记得我们刚认识不久,有一天你在树下读《诗经》,我问过你最喜欢那一首,你告诉我说等看完了再回答。现在你看完了吗?”
“看完了,我最喜欢《邶风·击鼓》里的几句。”叶吟落轻了轻嗓子,低低吟道:
“执子之手,与子共著。
执子之手,与子同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
在叶吟落的低吟中,段林风用他那唯一的右手紧紧地握住了殷落的右手。
叶吟落抬头朝他温柔地一笑,伸出自己的左手同右手一起把段林风的那双满是伤疤的手包了起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