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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重阳盛宴(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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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墨正盯着段玉萱看得出神,忽觉有人拽她的袖子。她扭头一看,华远山已经站了起来,面色恭敬地立着。他右手下垂,正抓着自己的左衣袖使劲往上提。
惜墨抬头,只见段林风手拿酒杯站在他们面前,于是赶忙起身。
段林风面带微笑,先向华远山敬酒又向惜墨举杯。他重新感谢了惜墨的救命之恩,并请华太医多多提携新人。敬完酒之后,段林风随即离开,重新回到座位坐下。
全场的焦点顿时转移到了惜墨他们这边,在场的朝臣权贵个个面露惊奇之色,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显然是在猜测惜墨的身份。
一些消息灵通人士早已打听清楚惜墨的底细,纷纷过来敬酒;仍不知道她身份的人,也都借向华远山敬酒之机跟惜墨搭话。
华远山有些招架不住了,在穷于应付的间隙中低声道:“顾尚方很受六王爷青睐,老夫今日跟着沾光了。”
惜墨不及回话,就被一个人热情地灌下一杯酒。
惜墨当然明白段林风的意图:他带自己参加宫宴,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向自己敬酒,是在帮她理顺朝中的人脉关系,为她的仕途开道平路。
如果在朝中人脉开通的话,要寻找方元华这个人应该不难。
惜墨抬头,看见段林风正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便微微一笑,远远地朝他举了举酒杯。
酒过三巡,会场上的气氛越来越浓烈。
不知是大殿中人太多的缘故,还是多喝了几杯的缘故,惜墨只觉得口干舌燥,两颊滚烫,头也有些发晕。她正想到殿外去透透气时,大殿之上却传来几声惊呼。在远处看得不甚清楚,但能隐约看见殿上有人晕倒在地。
一时间,殿下的人都停止了喧哗,寂静中只听见急传太医的号令声。
华远山想要起身,怎奈他喝多了,坐得时间又太长,双手撑住矮桌却起不了身。惜墨在旁边扶了他一把,他这才站了起来。
华远山望了惜墨一眼,低声道:“顾尚方随老夫一同前往。”
晕倒的是段家老夫人,确切地说是琅琊王府的老太妃。
大殿中空气闷热,人声喧闹,连惜墨都觉得胸闷头晕,更何况一个上了年纪身体一向不好的老妇人呢。
华远山为老太妃把脉,惜墨就垂首立在一旁。她刚上殿时,便遇上段玉萱和段安臣惊诧的目光,自己的出现显然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中。
华远山试完脉,禀告皇帝说老太妃无大碍,片刻就能醒来,殿中的气氛便缓和了下来。华远山转过身跪在地上,神情镇定地伸手去掐老太妃的人中穴。反复几次,直掐得穴位处发红发紫,老太妃却仍不转醒。
华远山那原本就被酒气熏得通红的脸更红了,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抬手擦了擦汗,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道:“启禀圣上,老臣需用针灸之法让老太妃转醒。”
皇帝面色沉静,颔首准许。
华远山却没有马上行动,他掏了掏衣袖又摸了摸胸口,面露难色,站在哪里一动不动。
惜墨见状,心中便明白了八九分:华远山必定以为今天的场合用不上银针,所以没有随身携带。她片刻都没犹豫,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皮囊,将皮囊伸展开来,双手奉给华远山,口中恭声道:“老师,您的银针。”
顾老头告诫徒弟们要针药不离身,说这里从祖师爷时便传下来的规矩。因此,微墨、点墨、惜墨都以各种形式随身携带银针和常用药,以备急时所用。
华远山感激地望了惜墨一眼,接过皮囊打开,他拈起一根银针时,脸色却变了一变。但下一刻,他便恢复了正常,开始为老太妃施针。
半个时辰过去了,老太妃仍在昏迷中。殿中刚刚缓和了些的气氛慢慢地紧张了起来,参加宴会的权贵朝臣都立在殿下一声不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华远山身上。
大殿的门窗早已敞开,殿内的空气重新恢复流通,全不似刚才的闷热。可华远山却满头大汗,偏偏又不敢拭汗,只能任凭汗水从脸上直流下来。
如果老太妃真的无大碍,早就该在针灸的刺激下醒过来了,为何至今仍旧昏迷?
华远山是少府太医令,总管整个太医院,他的高超医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不知老太妃得了什么罕见的病症,竟能让他束手无策。
惜墨的好奇心被激起,很想上前一试,只是碍于身份,无法开口。
惜墨心中正跃跃欲试时,一个声音在大殿上缓缓响起:“与华太医同来的还有尚方待诏顾惜墨,何不让他试一试?”
说话的是六王爷段林风,他在大殿下朝皇帝微微躬身道:“顾惜墨曾在天下群医一筹莫展时为臣妻助产、为臣解毒。他在太医院中也深得华太医欣赏,臣以为,可让他一试。”
他的话不多,既大力推荐了惜墨又没有贬低华太医,可谓滴水不漏。
皇帝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仔细看了看到立在一旁的惜墨,这才“恩”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
惜墨既兴奋又紧张,她朝殿下的段林风投去感激的一瞥,随即转身,在老太妃身旁跪了下来。
惜墨的手一搭上老太妃的脉搏,便知道为什么华远山的针法对老太妃无效了:玄机藏在老太妃的脉象里。
顾老头有一次出诊时就曾遇到过这种脉象,当时他大费周折才将病人救醒。此脉极易让医者误诊病人是因气闷所致的昏厥,实际上,脉中的一点极难把握的轻微波动才是正确确诊的关键所在。
当时,顾老头尝试了无数方法都无法将病人救醒,他便静下心来整整把了两个时辰的脉,这才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而华远山太过自信,又太过紧张,因此短时间内很难让老太妃转醒。
当日顾老头出诊时惜墨刚好在场,她也曾多次替这个病人试脉,并将此病例牢记在心,不想今日反倒在金殿上派上用场。
惜墨不敢耽搁,她先从身上的药囊中取出一小片山参放入注满开水的杯中浸泡,然后开始为老太妃施针。
少商、商陽、隱白、少衝、少澤、至陰、湧泉、中衝、關衝、厲兌、竅陰、大敦……看到惜墨的选穴顺序,一旁的华远山惊奇地“哦”了一声,想必是没有料到惜墨会如此下针。
不上一刻,老太妃呻吟一声,缓缓睁开双眼,醒了过来,段玉萱和段安臣急忙上前扶起她。
惜墨从几案上拿起尚冒着热气的耳杯递给段玉萱,示意她喂老太妃喝下。
段玉萱接过杯子,神情复杂地看了惜墨一眼,开始给老太妃喂水。
殿里的气氛彻底轻松了起来,皇帝开口问道:“顾尚方,老太妃为何晕厥?”
惜墨重新跪下,低头答道:“体内阳热所致,悉心调养即可痊愈,并无大碍。”
皇帝冷哼了一声。华远山马上跪下来,诚惶诚恐地道:“老臣无能,请皇上降罪。”
皇帝不做声,半晌后才缓缓道:“如此精妙的医术屈居尚方待诏一职,大材小用了。”
华远山松了口气,擦了擦汗回道:“太医丞于伯相刚刚告老返乡,此位尚无人接任……”
皇帝笑了笑,扬声道:“顾惜墨明日起继任少府太医丞一职,协助太医令华远山管理太医院诸事务。”
皇帝此言一出,大殿中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的低语声和抽气声。
从尚方待诏到太医丞,这段平常人要用几年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才能跨越过的漫长距离,在皇帝的这一句话轻描淡之后变得近在咫尺。
惜墨直起身子,愣愣地望着皇帝,竟然发现皇帝那张威严的脸上隐约浮现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她一时晃了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直直地跪在地上。
华远山转过头来,焦急地道:“还不快谢恩?”
惜墨这才伏下身子,低声道:“谢主隆恩。”
片刻后,一个尖细的嗓音响起:“另赐顾惜墨‘空谷清泉’一盆。”
大殿中又响起了一片嗡嗡之声:皇帝赏什么不好,偏偏要赏一盆菊花?
惜墨心中却如明镜一般,只觉得脸上开始发烫。
皇帝朗声道:“琅琊王一家可先行离席,宴会继续,众卿无欢不散!”他经过惜墨身边时,脚步一停,惜墨便听到他在她耳边带笑的低语声:“顾郎风流,重阳菊花插满头!”
在他爽朗的大笑声中,惜墨面红耳赤。
惜墨蜷缩在车厢的一角,两眼发直地盯着脚旁的那盆如冰雕玉砌般的白菊。
在充满着狂欢节日气氛的太极大殿中,一个又一个微笑着的陌生面孔从她眼前飘过,一杯又一杯飘着香的菊花美酒从她口中直灌到腹内。
“少年俊才”“前途无量”“玉树临风”“倜傥风流”……惜墨几乎要溺毙在宴席上如潮般水的溢美之辞中,她本能地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于是就在失去意识前走到段林风面前。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就不知道了,只知道自己醒来后就已经躺在了段林风的马车上。
“头还疼吗?”段林风关切的询问声让惜墨从冥思中惊醒。她抬起头,正对上段林风深不见底的黑眸。
惜墨的手在衣袖中握紧,指甲陷入肉内,瞬间的疼痛让她的意识清醒了不少。
“好多了,”她低下头,不再去看段林风的脸,“六王爷费心了。”
车厢里陷入了一片静默之中,只有“空谷清泉”清冽淡雅的香气在缓缓流动。
“我……”
“你……”
惜墨和段林风同时开口,却又同时停住。两个人对视了片刻,同时笑了起来,车厢里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惜墨止住笑,问道:“在宴席之上,惜墨可有什么失仪的举动?”
段林风摇了摇头道:“失仪的举动没有,失态的举动却是有的。”他边说边指了指自己的袍子。
惜墨低头一看,只见簇新的衣袍上满是酒渍和呕吐物的痕迹,显然这便是自己失态后的杰作。
她刚想开口道歉,却被段林风用话头阻止了:“区区一件衣袍,太医丞不必放在心上。”
他继续道:“小王没料到顾太医竟是海量,喝到脚步虚浮、意识模糊时还能与小王拼酒。”
惜墨见他说这话时嘴唇紧抿,知道他在强忍笑意,便问道:“后来呢?”
“后来,”段林风顿了顿,笑意却已从嘴角蔓延到眉梢,“后来顾太医自顾自喝个不停,直喝得烂醉如泥,瘫倒在地。小王将顾太医从大殿里拖出来,架到马车上。”
他越说,惜墨的头越低,到最后几乎碰到自己的膝盖上。
段林风却不以为然:“顾太医不必惭愧,这样的宫宴即是皇上为百官皇族摆下的狂欢宴,喝得比你多、失态比你严重的大有人在。”
惜墨听他这么说,心中的羞愧之情稍减,头也慢慢抬了起来。
段林风的目光却停留在了“空谷清泉”上,他沉吟半晌道:“皇上赐顾太医菊花是何用意?”
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惜墨不愿对段林风有任何隐瞒,于是便将自己在宫外两次遇见皇帝的事情告诉了他。
段林风听她讲完,笑道:“顾太医竟然同本王一样喜欢菊花,不知顾太医喜欢菊花哪一点?”
惜墨低声吟道:“秋菊能傲霜,风霜重重恶。本性耐严寒,风霜其奈何!”
“好!”段林风拊掌笑道:“好一株顶风傲霜、冰肌雪魂的秋菊!顾太医与这秋菊倒还真有一些神似之处。”他见惜墨开口欲辩,便又道:“这是本王的玩笑话罢了,顾太医不必当真。”言毕话锋一转道:“无论如何,此次本王带你进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并且还有意外收获。”
惜墨抱拳道:“多谢王爷提携,只是惜墨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王爷。”她见段林风正专注地望着自己,便定了定神,缓缓开口道:“王爷为何对惜墨如此照顾,是否因为惜墨长得与小落姑娘相似?”
她这句话一问出口,段林风的目光便黯淡了下来,他勉强牵动嘴角道:“你长得再像也不是她,这个我自然明白。只是和你在一起时,我总会产生错觉,似乎她正和我待在一起,那是一种熟悉的亲切感……”
段林风没有用“本王”两个字,而是用了“我”。在他眼中,这一刻坐在他对面的似乎不是顾惜墨,而是他朝思暮想的叶吟落。
他没有再说下去,车厢里沉闷得让惜墨心里发慌,于是她调整一下姿势,笑问道:“王爷想知道在整个宴会上,惜墨最爱听的是哪句恭维话吗?”见段林风抬起头来看着她,惜墨才轻轻道:“潘安再世。”
段林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神情。
惜墨顿了顿,又把下半句说了出来——“美若天仙”。
“嗤”段林风这下没忍得住,放声大笑起来。
惜墨看着他的笑脸,心中像被春风吹过一样,柔软而温暖。
段林风停住笑,目光明亮地看着惜墨,其中有感激更有一种惜墨根本就说不清楚的东西。
马车猛然停住了,惜墨掀开窗帘一看,已然到了自己家门口。于是她跳下马车,又从段林风手里接过菊花,朝他点头道别后向门口走去。
“顾太医!”惜墨回头,却见段林风正从车窗探出头来,他的眼睛在傍晚的霞光中熠熠闪亮,可他望了她半天,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朝她笑笑,便示意车夫上路。
直到段林风的马车消失在巷口,惜墨才转身走进家门。她身后,拖着一道细长而孤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