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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破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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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巅云雾缭绕,崖上一袭白衣临风独立,负手执剑,衣袂飘举,恍然如仙。直似一道华丽飞瀑自天边坠下,抖落无数珠玉,以那样绝俗而强势的姿态撞入人心底,不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便任性地带着人一起飘飘如坠云雾,即使万劫不复,也甘之如饴。
展昭匆匆赶至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如画风景。那一股沉沉涌动的熔岩似乎突然就化作了实体,从心底烧到心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眼底的温柔连自己也不曾察觉。
不由得放缓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这画中人。可那人却分明不是画中摆设,头一偏,玉石雕就的侧脸浮现在光影之中,被薄雾柔和了棱角,熟悉的轮廓落入他的眼中,清越的声音同时响起,带着独属于他们的调侃意味:“你这猫属蜗牛的么?叫爷好等!”
展昭微微一笑,如玉润泽,缓步上前与他并肩立在这山巅高崖,温声道:“自然比不得白兄你雪衣快剑凌厉无双,”顿了顿,想起那一地惨烈尸首,上下打量一番,见他白衣上鲜血斑驳,眼底掠过一丝隐忧,“可有受伤?”
闻他语带关切,白玉堂心中一暖,却是斜斜睨他一眼,轻哼道:“死猫当爷是纸糊的?这点阵仗能有什么事,若非你这死猫啰嗦,爷一人一剑照样端了这破山寨,信不信?”修长的眉挑起,桃花眼中满是睥睨。
“是是是,你白五爷的本事展某早就领教过了。”笑着应了,展昭低头看见他手中长剑,问道:“这画影你藏哪儿的,方才怎么不见?”
“蠢猫!爷乔装进去还能带着画影不成?”扔过一个“孺子不可教”的鄙视眼神,白玉堂手一指崖下老松,道:“那老松长得那样好,地势又这样偏,正好藏剑。”
“哦……”展昭点点头,顺着他手指看去,又看见那松后一地尸首,暗自叹了一声,道:“早知就该与你一道过来,果然又没留活口……”
白玉堂扭头轻哼,不理。
“对了,我来的时候那暗门外似乎还设了一个迷踪阵,是你?”
“废话,爷要先跟你会合,不做点手段,等事情办完他们早跑的没影了!”
展昭想了想,没觉得方才那所谓的“会合”除了让他换回衣服洗去易容外有什么别的事情……念及易容,忍不住又细细看向他,那分明的棱角,凌厉的眉眼,清亮的眸子,挺拔的鼻梁,还有薄薄的唇……
“猫?死猫!”肩头被敲了一记,展昭一回神正好看见画影白色剑穗自面前扫过,怔忡间发问:“啊,什么?”
“你发什么愣呢?”白玉堂挑眉,眼底有一丝疑惑,皱了皱鼻子,脸颊却不自觉地有些烧,这人方才那呆呆傻傻的模样……是看自己看得入神么?真是……没出息啊……
“哦,没、没什么……我只是在想,那迷踪阵被展某毁了,白兄大人大量,应该不会介意吧……”半真半假的答了,展昭莫名的心虚。
谁料白玉堂却是眼睛一亮,竟是惊喜不胜的模样,问道:“毁了?真的毁了么,是自己毁的还是按爷的图册?”
“呃,时间紧急,再翻那图册恐怕来不及,就按照最简单的法子,走直线过来的,顺便把挡路的清理掉,以便官兵上来。”
“这样啊……”眸子黯了一瞬,“还以为你这猫终于能记住一些基本的阵法了呢……不过算了,”很快又将那一刹的黯然一扫而空,白玉堂扬起下巴,拍拍展昭肩头,笑道:“乖猫儿,以后就好好跟着爷,爷不会叫你吃亏的。”
展昭略略低眉,轻笑,心中一股暖意流过,阵阵满足,却又想起这一路的见闻,不觉又皱了眉头,沉吟道:“对了,这寨子颇不寻常,你有没有觉得——”话音突然断绝,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仿若不经意地点上他的眉尖,手指轻抚,白玉堂看着他蹙起的双眉,小声嘟囔道:“又皱眉!别整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谁也不欠你的你也不欠谁的!笨猫,再这样下去小心未老先衰!”
展昭几乎停止了呼吸,大脑瞬间清空,什么理智什么冷静全飞到了九霄云外,唯一的能够清晰感觉到的就是眉间轻轻抚动的微凉手指,那一点柔软直直渗入心底,仿佛一根羽毛在心尖挠着,眼前阵阵发花,只余下他一双清亮眼眸,蕴着他的自由他的张扬他的骄傲他的纯真他的热血他的凛然他的凌厉,那样猝不及防地逼进自己的灵魂深处,血肉纠缠难解难分,割不开舍不下,在心底珍重已久的人就这样在自己面前轻抚自己眉间,展昭一时不知是梦是醒,今夕何夕。
白玉堂指尖所及,肌肤温热,甚至可以感受到肌肤之下血脉的勃勃跳动。他讨厌他皱眉,明明是那样飞扬好看的眉宇为什么非要皱着呢?四方奔忙,满面风尘,甚至于流血受伤,是为国,为民,为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却从来不为他自己……方才那斗室之中没来得及细看,只月余不见,似乎又清减了些,神情间隐有倦色,这些日子怕是费了不少心力。手点在他眉心,无意识地轻轻按揉,渐渐地浮起丝丝缕缕的痛感,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生生的疼。平素被深藏的情绪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白玉堂微阖双目——这只……傻猫啊……
仿佛有什么在空气里氤氲发酵,有什么一直笼在朦胧雾气中的东西逐渐浮现——
“呃……”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仿佛一阵凉风刮过,身体登时一个激灵,白玉堂一下子回过神来,暗骂自己今儿可是着了疯,居然……逃一般地收回手,不自在地别过脸,胡乱看向别处,“那个,猫,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展昭也吃了一惊,隐隐却又有些失落,慌忙收拾心情,却止不住脸上发烧,大脑一片混乱,哪里记得起刚才说了什么?一双眼上看下看找着救命稻草,却在目光触及面前那隐隐泛红的如玉耳尖时,绷断了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
胸腔里的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仿佛有什么推着他向前,无处宣泄的炽烈逼得他几乎疯掉,他惶惶然开口,那样灼热而急切:“我……玉堂——”
“啊对了!”完全没注意到他情绪异常的人形耗子陡然出声,回过头来看向他,桃花眼晶亮,洋洋得意,“猫儿是不是想说这山寨背后还有人?嘿嘿,算你聪明,爷在这里边这么久,翻看了他们的文书,果然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他们这群人,这个寨子,实际上是一个中转站!”
“什么?”提起正事,冷静与缜密逐渐回到展昭身上,双眉又不禁皱起,“中转?和谁……”脑中一个闪念,讶然道:“辽国?”
“嗯,”白玉堂颔首,难得的认真,道:“他们言语谨慎,来往所称皆是‘主上’,看不出究竟想干什么,不过,任他藏头露尾,又岂能瞒过五爷法眼!”傲然扬眉,声音转冷,“那些文书里面有几封最关键的,藏在萧瑜——哦,就是他们大当家——的床头暗格里,里面涉及辽国高官和两国防务,可见所谋者大!而重点是,它们是那位‘主上’的亲笔,用纸也与众不同,让爷给认出来了。”
“是什么?”
“襄阳丹青坊的折枝金莲暗纹纸,那种纸质地极好,但产量不多,从来都是只供王公贵族或者富商巨贾,也只在襄阳一带卖。能够有如此实力构建山寨,又和辽国来往涉及两国军务,还在襄阳,那就只有——”
“玉堂慎言!”展昭猛地打断了他,神色肃然,缓缓摇头,眼底光华闪动,几分精细几分凌厉,沉声道:“事关皇家,稍一不慎就会招致灭顶之灾。”见白玉堂脸色转寒,已隐有怒意,忙问道:“可有证据留下?”
冷冷盯着他,白玉堂不语。
展昭轻叹,不禁放软了声音,道:“你知道的,皇家的事……”
“没有证据!”白玉堂转身望向苍茫云海,淡淡道:“爷烧了。”
“什、什么?”纵是冷定如展昭,闻言也不禁变色,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烧了?为什么!”
“为了……”白玉堂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望着山间云雾,淡淡道:“坐实那师爷的罪状。”
“少来!”展昭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拽过来面对着自己,急道:“要整人你撕本书烧就是了,做什么非要烧那些信?到底怎么回事,你老实与我说明白!”
他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衣渗入肌肤,对上他满含焦急关切的眸子,白玉堂觉得自己似乎要被这目光穿透了,不自在地别开眼,闷声道:“你也知道,事关皇家,必须慎之又慎。那几封书言语晦涩,根本算不上什么证据,一旦拿上去,皇帝多半倒不会说什么,但那起子小人——他们向来看不惯你,嫌你出身草莽,哼,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这事情一旦捅出去被他们知道了,不是说你诬陷皇亲就是要你彻查清楚,两下里都讨不了好,知道么你!”狠狠扔过去一个白眼,掩去自己心里那点莫名的慌乱,略挣了挣,没能挣开那人的手,也只好由了他,“你那么笨,朝堂诡谲更甚江湖,一旦陷进去就脱不出了,何苦来的……回去咱们跟大人和狐狸说说,暗地里防着就是了。”
展昭闻言,仿若一股暖意流遍全身,紧皱的眉宇舒展开来,似那春风化雨,一下子便云开雾散,眼前盛开出江南的柳絮繁花。手上发狠一般紧攥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些,却仍是牢牢握着,这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不想放开。
山风掠过,清润的嗓音如叹息般飘忽:“你,总是把事情看得那样透。”
——即使看透了世间的污浊,却仍能活得那样热烈纯粹的人,从来就只有一个白玉堂。
“废话!不看透些,你当爷真的那么喜欢拿自己的性命身家去玩去赌?”一瞪眼,心却在看见他半是欣羡半是萧瑟的神情时软了下来,抿了抿唇,放低了声音,道:“你不也一样,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是一头扎了进去……猫儿,你,不累么?”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痴,是执,甘以一身污泥换一方明净的人,只有展昭一人。
微微笑了笑,展昭不答,只是看着他,缓缓道:“有心了……玉堂。”
低软的轻唤入耳,白玉堂脸上一烧,有些不知所措地略退了一步,加力甩开他的手,恶狠狠地一瞪眼,脱口道:“瞎叫什么,不是白兄么?”
展昭低垂双目,一派温和,声音轻缓,反问道:“你不愿么?”
“……什、什么愿不愿的,你爱怎么叫怎么叫,爷懒得理你!”握着画影的手心微微出汗,白玉堂转身,白衣黑发在风中划过一个清绝的弧线,一顿不顿地疾步下崖。
心跳得莫名,背对着那人咬紧了牙关,压下心中暗暗涌动的情绪,告诫自己此刻仿若危楼欲坠,一定不能……再不舍又如何,再不甘又如何,绝不能累了这人——闭上眼深深呼吸,画影紧握硌手生疼,再次睁眼时,便又是那个飞扬不羁冷傲狠厉的锦毛鼠了。
心头的热度与那点隐隐的酸涩还未散去,冷不丁一阵山风吹来,霎时寒凉侵体,喉咙一阵发痒,忍不住握拳抵口,微微咳嗽了两声。
还不等他手放下来,脑后劲风已起,他下意识地回身,才转过半个身子就撞入一个温暖而结实的胸膛,双肩被人扶住圈在怀里,听得耳畔一叠声的发问:“怎么咳起来了,可是受了伤?方才为何不说!”话到后面多了几分颤抖,又是忧心又是愤怒,“平日偏爱逞强就罢了,这等时候怎能再任性胡来!到底如何,快随我下山!”
白玉堂被他锁在怀里,身子僵直动也不敢动,像是完全没反应过来,看着他的侧脸,眨了眨眼,突然一软,将全身重点都依在了他身上,脸埋在他肩窝,又咳了两声,低声强笑道:“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中了一掌,这样小瞧五爷!爷、爷不过是……”
展昭听他声气渐低,怀中身躯沉重,只觉心都被狠狠揪在一处,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无法呼吸,只好紧紧抱着他,颤声道:“你、你究竟如何了,我替你疗伤……”
那人在怀里缠得愈发厉害,断续道:“不用了……爷、爷只是……”
“……如何?”恐惧如潮水般灭顶,冰寒透骨,天地翻覆。
“只是在那边山泉里洗了一个月的冷水澡……有些着凉……”
时间仿佛定在了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连风声都不禁沉默。
展昭觉得自己一颗心就像是风浪中的小舟,忽上忽下,大起大落,最后潮水呼啦啦地退个干净,只余那可怜兮兮的小船猝不及防一头撞在礁石上,碎了一地。
缓缓地松开双手,微退了一步,放开怀中那温软的身子,山风吹来遍体生凉。而那人早已笑得气喘,桃花眼上挑,满是戏谑——方才那让他心慌意乱的颤抖,分明是笑的!
展昭脸色黑沉得可怕,幽深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白玉堂,看似平静,却是将所有的情绪都隐在了深处,那些痴、那些狂、那些执念那些愤怒甚至那些痛恨交织层叠在一双眼里,映着那人白衣临风的身影,纠缠缭绕,难解难分。
白玉堂被他看得心里一阵发虚,渐渐地止住了笑,暗道本想借着这玩笑驱散那翻涌思绪的,怎么、怎么好像……清了清嗓子,仍是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不知死活地朝他嘻嘻笑着:“猫儿怎么了?吓着了,怎么这样胆小,爷不过是开个玩笑……”
话未说完腰上便是一紧,身体不由得前倾,跌入一片温暖之中。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将他包围,不同于方才那半扶半拥的贴近,那环在腰间的手臂仿佛铁铸,用力勒得他骨头都要散了一般,充满了征服与占有的狠意甚至暴虐,死死地将他锁在怀抱之中。
他们的身体紧紧相贴,不留一丝缝隙,两颗心都跳得飞快,都能感受到对方胸腔的剧烈震颤。白玉堂怔怔得几乎忘记了呼吸,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该如何思考了,只知那人灼热的呼吸喷在耳边,带着三分愤怒七分惊惧,如一排惊雷在头顶炸响,“这也能玩笑?你是想要我的命么,你想要了我的命么!”
心中大震,如玉的脸颊瞬间红透,呆了半晌,才近乎无意识地呢喃出声:“猫……你……”猛然惊醒,眼中一阵慌乱,竟奋力挣扎起来,哑声道:“不、不——猫你放开,放开!”
展昭紧紧咬牙,清锐的眸中掠过一丝狠色,竟愈发用力,抱定了不肯放手。
突然肩膀一痛,竟是那耗子情急之下一口咬了上去,手不由得松了几分,那人狠命挣脱,连退几步,在那株老松前站定,脸上通红,不知是羞是气,眼中满是惊讶与愤怒,却还藏着一丝隐隐的不忍,死死盯着他,咬牙发狠道:“展昭!你疯了么!”
“是,我是疯了……”谦和的君子此刻红了双眼,胸膛起伏,声音微颤,“我要被你逼疯了!”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你不知道么?白玉堂,你在装什么!”
“我……”看着他的脸色,一句话竟说不下去,扭过头,强撑道:“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有什么不知的,你真当我是木头么?”心中的潮涌渐渐平静,展昭认真地看着他的侧脸,缓缓开口,字字清晰,“不过是——情之所系,至死不渝!”
白玉堂霍然回首,闪烁惊疑的目光对上那一双沉静认真的眸子,四目交汇,千般机变万种锋芒都归于无形,似有千言万语蕴含其中,却又通通堵在了喉咙里,半句也说不出来。
山风忽然大了起来,云雾渐渐散去,露出远处隐约的山峦,绵延起伏,似一笔水墨,勾勒出他们脚下的大好河山。
“呵,猫……”良久,白玉堂突然一笑,若奇花初绽,三分明艳七分孤洁,眼底却漫上几分隐隐的嘲讽和凄然,“若不是,今日阴差阳错,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把这话说出来?”
展昭一愣,心头如遭雷击,睁大了眼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作答:“我……”
白玉堂微微退了一步,闭了闭眼,用力平复了呼吸,再睁开时,眼里竟透出几分悲凉的意味,静静道:“你不会的,猫儿,你不会。”顿了顿,看着那人霎时苍白的脸,一横心,咬牙道:“我,我白玉堂天不怕地不怕惯了,世人皆知我无法无天心狠手辣,什么玉面阎罗的名头早年也不是没听过,再多一条……再多一条分桃断袖也没什么,可是你呢,你呢!”
他面色一厉,声调拔高,直视那人双眼,目光灼灼,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疯狂地燃烧,“你不行!你是堂堂南侠,是朝廷护卫,你没有办法像我一样什么都不管不顾!你牵挂太多了……我可以不理世人冷眼,你却不行……不行的……”他似是不堪忍受,又退了两步,身形竟有微微的颤抖,眼中火焰忽地灭了,燃尽心血,失了精魂,只余下低低的呢喃:“我不能让你落入那样境地……所以,算了吧,猫儿……”
“算了?呵,白玉堂,这就是你么!”展昭突然大步上前,一把将他按在那老松上,怒道:“我所认识的白玉堂,就应该是那样无法无天的人,而不是这样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你不在乎世人冷眼,难道我就在乎?在你眼里,我展昭就是那样死守礼教胆小怕事的懦夫么!”
喘了一口气,眼中华光大盛,依稀又是那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南侠,“自入公门,多少冷眼多少挑衅都过来了,我又什么时候在乎过?为那些尚可忍受,何况、何况是为你……”按住他肩胛的双手愈发用力,展昭紧盯他的双眼,语气沉缓,却有不容抗拒的力量:“我、可、以。展昭做事,但求无愧于心,那些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都可以不在乎,都可以舍弃——除了你。”
看着面前那张精致的容颜,看着他眼底那掺杂了惊讶与欣喜的复杂神色,展昭缓缓浮起一抹浅笑,略扬了扬眉,霎时神采飞扬,竟有几分难得的狷狂,“玉堂,你的傲气在哪里?我们一起,有什么地方什么事情是不可去不可为的,谁能拦得住我们?今后若有人胆敢出言辱你……”他眸色一冷,有凌厉煞气一掠而过,“我一定会他们后悔长了那条舌头!”
老松粗糙的树皮硌得后背生疼,肩上那双手掌心的热度灼人,白玉堂咬牙抑止着心潮翻涌,只觉那字字如刀,刀刀见血,深深地刻在他的心上。直视着眼前这人,看着他从未有过的失态与疯狂,不是屈身朝堂的隐忍,不是惩奸除恶的侠义,也不是看尽凉薄的悲悯,不为国家,不为百姓,不为那些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只是为了自己,为了他白玉堂。
展昭胸膛的剧烈起伏渐渐平缓,失控的情绪终于开始回归正轨,但他仍不舍得放手,这个人如风,如烟,似乎稍一不注意就会从身边溜走,从此茫茫天地,将再也无迹可寻。而他,不想再陷入那种天地空寂孑然一人的孤单,在习惯了他的飞扬自在之后,在习惯了每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有他相伴斗剑酌酒之后,在拥有之后,再也不想失去,再也不能失去。
良久,白玉堂仰头靠在那老松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似要将胸中憋闷的情绪吐出,透过老松繁茂的枝叶看向天际,“你……想清楚了么?”他又看着他的双眼,眼中有火,有风,有万钧雷霆,有年轻的骄傲与亮烈,“你是展昭,我是白玉堂,所以你没有办法为我抛下一切逍遥山水快意江湖,而我也不会为你一直留在这官场!当初皇帝罚我在开封府任职三年,三年就是三年,一日都不可能多!我们、我们……”
“那又怎么样!你到底还要找多少借口!”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展昭双目如鹰,泛着利刃般的锐利光芒,狠狠地撕裂那华丽的伪装,“你到底在怕什么?是怕失了我,还是失了你自己!”
身子一颤,几乎握不住手中画影,白玉堂脸色苍白,神色闪动,他从来、从来都不知道这人居然可以如此锋芒毕露步步相逼,而且还是为了……他觉得自己此刻分明就是猫爪下的老鼠,在那一双洞彻一切的眼前,无所遁形。
“呵……猫儿啊……”老鼠终于笑出声来,脸上那一点苍白也被再次染上的血色取代,他认命一般地微微垂下了头,几分自嘲,几分无奈,还有那一份清风朗月一般的坦白,“我怕的,从来,就只有你!”
害怕得到之后的失去,害怕深信之后的犹疑,害怕相许之后的分离——是人就会有弱点,要么毁掉,要么封存。他以为自己能够坚守着后者,但这人却狠狠地攥住了他的手,不容反抗地将他带向了他从未想过的第三条路——
“玉堂……”心里有隐隐的疼,面上却带了笑,一如初见般的清浅与温和,看似随意,却有着无法更改的坚持:“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你信我。”
这一次,白玉堂没有说话。
也不再需要说话了。
山风拂过,缭绕许久的云雾终于散去,沉默着的两人目光交缠,一眼便望到了心底。依旧有些闪躲,有些羞赧,但更多的已经换作了明澈、坦荡和无畏——当他们并肩携手的时候,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以阻拦的呢?
有什么在心头疯狂地滋长蔓延,眼前人脸上还残留着愤怒过后未及散去的红晕,似白莲映日,凌波御风,眉眼是在心中描摹了千百次的模样,多少次的可望而不可即之后,心中的缱绻让他无法控制自己,只想靠近,靠近这个珍重在心的人,靠近他的脸,他的唇……
“展大人——展大人——”有人长声呼唤,瞬间打破了这暧昧不明的氛围。
展昭愣愣地僵直了身子,看着已经近在咫尺的那双眼里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紧接着那人就别过了脸,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桃花眼里光华灿然,薄唇微弯,低嗔了一句:“劳碌命!”
霎时间姹紫嫣红开遍,江南的春景就那么铺展在眼前。
展昭在心底呻吟了一声,恨恨地咬牙,欲哭无泪,只好怅怅然直起身子,不舍地收回手,动了动嘴,出口的却只有一声叹息般的呢喃:“玉堂……”委屈得如同被主人抛弃的小猫。
有些焦躁,像被人用一根羽毛在心尖挠着,白玉堂伸手推了他一把,却仍是不看他,催促道:“还不快去,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有话回头再说。”
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展昭终于退了一步,突然轻轻一笑,低声道:“也好,来日方长,玉堂可要说话算话。”
爷说什么了!白玉堂翻了个白眼,咬牙暗骂世人都瞎了眼迷了心这人究竟哪里君子了分明是坏在骨子里的黑猫一只!
再退两步拉开了距离,展昭深深呼吸,尽量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的情绪。定了定神,方才回身,就看见远远奔来两个官兵,正气喘吁吁地在那爬山。看着看着,心下一阵着恼,暗骂自己做什么毁了那迷踪阵放人过来,生生搅了……
想着,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恰对上那人不知何时转回的目光,清亮透彻,一如往日,更多了几分欢喜,几分满足。
唇角不自觉地也浮上一丝笑意,眼中映着他一身白衣御风飘举,突然想起一事,略一犹豫,小心翼翼地开口:“玉堂……”却不知如何接下去,眼见得那人一挑眉,无声地追问,将心一横,脱口道:“这衣裳虽好,以后还是别穿了吧?”
白玉堂一愣,脑子一下子没转过弯来,心道这衣服好好的干嘛不穿?奇怪地看向他,身姿一如既往的挺拔,面容一如既往的温润,只是那脸色……如何这般别扭?
锦毛鼠何等玲珑心肠,片刻间已转过念头,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啧”了一声,上下打量面前这黑得透亮的贼猫,半晌,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你果然是故意的!”
展昭讪讪扯出个笑来,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转身匆匆下崖去了。
白玉堂看着他的背影,那一抹蓝在山间灵活如燕,几个起落就已到了那两人面前,气若沉渊,俨然又是那个稳重成熟的四品护卫了。
轻轻地吐出一口闷气,白玉堂自嘲地笑了笑,垂下眼帘,只觉恍然若梦。那些无法宣泄无人可诉的压抑突然就那么烟消云散,从此以后,千山万水,皆可与他一起,携手走过,彼此相伴一生。
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他身上的白梅冷香,展昭回头望去,远远只见他立在老松之下,微低着头,若有所思,衣袂蹁跹,几欲乘风而去。忽见他似有所觉地抬头看过来,隔得太远,展昭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仿佛在这一刹回到了一年多以前的那个夜晚,骄傲华美的少年踏月而来,仗剑立在树梢,冲着他挑衅地仰起了头。
展昭心底一阵柔软,朝他温和一笑,转身下山;白玉堂一挑眉,转头望向那片无尽的蓝天。
目光不再纠缠,但他们都明白,此情如覆水,此生再难收,未来等在他们面前的,只能是仗剑执手,不死不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