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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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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不着。
现在是凌晨三点。我一点睡意也没有。
这样的情形持续多久了?有几个月了吧。自从父亲去世以后。
我总是很早就上床。然后固定地在十一点醒来。睡意全无。失眠的感觉好象自杀。清醒地痛苦着。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睡。
我坐在床头。在黑暗中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的。身边传来乔均匀的呼吸声。她还在熟睡。
我侧过身去看乔。她的身体蜷成小小的一团。头发乱乱的。红红的小嘴象个BABY似的撅着。好象在梦里跟某个人生气。她睡得很熟。这是个孩子般的女人。毫无心机的。纯洁得象一块水晶。
她跟了我三年。从她十七岁起。今年也该二十了。时间好象已经停滞,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依然是三年前那个长不大的小女孩。要枕着我的手臂才能入睡。
我不清楚自己对她的感情。
乔在外地上大学。她每个星期都固执地要回来看我。
有时候,我感觉到轻微的厌倦。她只是个孩子。她认为男人在心烦的时候,只要陪在他身边就好。
我并非不喜欢她。她是一头快乐的小兽。无知地。莽撞地。只是我已经不够强大。轻易地就感觉到自己的衰老。在如花般盛放的乔面前。
我看到乔嘴里咕哝了几声。一侧身把手搭在我的腿上,又沉沉地睡去。
还记得三年前那个夏日的晚上。我作完采访,开着车匆匆地赶往租在郊外的公寓。
那天的雨很大。天仿佛缺了一个口,把陈积了两个月的雨水给一股脑儿泼下来了。车的右前灯坏了。我开得很慢。我看不清楚路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撞上乔的。恍惚间听到“哎哟”一声,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
我打开车门。看到一个女孩坐在那里揉膝盖。她的单车摔在一边。看到我,她莫明其妙地冲着我咧嘴一笑。那种笑,就象在朝霞满天的早晨,喷薄而出的日出,一点点地晕染你的心。
我把她抱到车里,又把她的单车放在后车厢里。
女孩的白裙子都湿透了。她没穿雨衣。只顾低着头骑车猛冲,想不到被我撞上了。
我仔细地看了看她的伤。只是破了点皮,不要紧。
我要她跟我一起去公寓包扎一下。涂点紫药水。她柔顺地点点头。湿湿的长发垂在额前。苍白的脸上有一双精灵般的眼睛。
我知道了她叫乔。
乔在读高三。迷上了亦舒,三毛,张爱玲。不想考大学。跟家里大吵了一架就跑了出来。一个人骑着车在街上游荡。不料撞上了我。
有时候缘份的安排就是这么奇怪。平淡的开头,却蕴含着破碎。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再漫不经心地吐出来。
那是乔的第一次。我轻轻地进入。乔的身体微微颤栗着。她说痛。可是我已不能控制自己。乔是温暖的,也是美好的。我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一块浮木。毫不怜惜地。横冲直撞。
乔苍白透明的肌肤上留下了表紫色的印痕。泪水在睫毛上盈盈欲滴。
床单上有血。那片红色突兀地。刺痛我的眼睛。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耻。这算是什么?我心里有一个空空的大洞。风飕飕地吹过。无法填补。
乔依偎在我的怀里。她在我手心上写我爱你。
乔最终还是回了家。考上了大学。
只是我成了她的男人。她变成了一个粘人的小女人。
我不是一个不婚主义者。只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把一段感情维持多久。更何况是要对一个女人去作出承诺。
乔是一个孩子。只有一个孩子。才会那么全心全意地去依赖一个男人。相信一个男人。
她不懂。世间的许多别离。只是因为相处得太紧密。
我固守着自己的一方领地。我害怕有人走近。把我赤裸裸地曝晒于烈日下。无法遮掩。
“叮铃铃”。床头的闹钟响了。六点了。
其实闹钟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总是在黑暗中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流逝。直到自己也为自己的清醒觉得可耻。
这是银白色的小炸弹。是吞噬着时间的声音。
我伸出手把闹铃关掉。
乔醒了。她睁着睡意朦胧的双眼问我:“几点了?”
“还早呢。”
我扔掉烟头。把手伸进她小碎花的棉睡衣里面。
乔的肌肤光滑温暖。我的手在上面游走着。非常细腻的触感。乔发出轻微的抗议的声音。她的手抱住我的脖子。
我仔细地吻着她的脸。可是奇怪地,我居然没有一丝情欲。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我的心就象一杯温吞的白开水。波澜不惊。
乔微微地拱起身体。恳求我更多的爱抚。
我的脑海里却映出了父亲的脸。已经去世大半年的父亲的脸。
父亲悲伤地注视着我。那种悲伤,带着对人世莫大的眷恋。他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记起来了。那种眼神。那种熟悉的眼神。
父亲一直跟母亲抱怨说他吃不下饭。母亲耐心地哄他吃一点。他就说喉咙那里好痛。
母亲一直都没在意。
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跟我说了几句。
我带着父亲去检查的时候。已经是食道癌晚期。要动手术。
母亲哭得呼天抢地。她把一尊从南岳请回来的佛供在客厅里。天天虔诚地向佛祖倾诉。恳请佛祖保佑她的丈夫。她宁愿那病是生在自己身上,也不要父亲遭受那种痛苦。
我没有流泪。只是感觉到心里很痛。这种疼痛没有声音。
父亲住院的时候,有很多好友去看他。送了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是父亲爱吃的。可是他们忘了一点。父亲是吃不了任何食物的。他无法吞咽。在每天吃饭的时候,他只能喝一点母亲给他热的牛奶。要么就是一点点米汤。
母亲衣不解带地服侍在父亲床前。这个和她相依为命三十年的男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父亲还是乐观的。他笑着给母亲讲笑话。谈我的婚事。他还想着能早点抱上孙子。
母亲转过头去。悄悄地把流出的泪擦干。
那是星期四晚上,我作完台里的直播节目。驱车赶往医院。
母亲开心地告诉我父亲好多了。她给他炖的野鸽汤,他也比平时多喝了小半碗。
我走进病房。看到的是父亲腊黄枯瘦的脸。这张脸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显示着垂死的征兆。我不敢再多想下去。
父亲看着我。宠溺地。温柔地。那是他的儿子。他生命的延续。他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希望之光。那种生生不息的生命之火。
他费力地跟我说话。小声地。不连贯地。
他要我吃葡萄。我最喜欢吃的葡萄。
葡萄的滋味甜甜的,酸酸的。我一粒一粒地吃着。
我突然看到父亲的喉结动了几下。他的嘴唇蠕动着。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渴求的光芒。父亲也想吃葡萄。这也是他最喜欢吃的葡萄。可是。。。。。。
生我养我的父亲啊!竟要被这可怕的病症活活地折磨死。
他对人生还那么眷恋。他吃了大半辈子的苦。好日子才刚刚起头。可是一切已经太晚。太晚。
晚上十一点。父亲去世了。他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没来得及闭上眼睛。
那双眼睛里面有那么多的眷恋。那么多的不舍。那么多的爱意。
每晚十一点,父亲都在叫我。他在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闭上了眼睛。
我听到乔小声地问我:“泽,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
她把我的头揉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象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哭了。
我他妈竟然在她怀里哭了。哭得那么大声。那么伤心。我把这大半年的泪水通通渲泄了出来。
我不想再一个人。一个人躺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清醒地数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乔是温暖的小太阳。我一个人寒冷了太久太久。
我提着公文包走出了公寓大楼。
外面阳光灿烂。我睁不开眼睛。
我突然发现自己。在灿烂的阳光下,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