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I》苏瑞棠

90、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这本是看完《霸王别姬》后的感慨，却不想，《当年拚却醉颜红》亦能让人有这样的一句感慨。而作者归不得的文字，也如李碧华一般的妖冶、瑰丽、简明、诡异、又穿透力十足。尤记乍见引子时的惊艳，漫天的铅字飞舞，绚烂至极。那胡琴一声起，仿佛拉开了人生正剧的幕布：常小玉、常小红，这一对如花姐妹陆续登场，锣鼓紧密里，命运早由天注定，纵然坎坷波折，亦不得退场。
　　当年拚却醉颜红……
　　常小玉抽到了这支签，是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她改愿从良，自此娼门又变回了民宅，那乔连成也确实没有辜负春心，大红花轿明媒正娶。生活虽苦，却苦中有甜。这于她，已是最好的归宿，哪怕他仍旧眠花宿柳恶习不改，甚至留恋海上风尘不肯返乡，可对她，始终如一。
　　当年拚却醉颜红……
　　常小红也抽到了这支签，却是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美则美矣，只是美到了尽头，那便是红到尽处已化灰。她女扮男装入梨园，易名常碧莲，从此，台上台下均是戏。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功夫终是不负苦心人，一曲《别姬》让她一举成名，北上演出，更是使她红遍了大江南北，连杜月笙都送了块“威震上海”的匾额给她，夙愿得偿。又兼她自创了常派，可谓一代宗师，谁人还会瞧不起呢？！
　　然而，历史的车轮是无情的，轰隆隆的碾过，便是翻天覆地的巨变。戏班子改成了国营社，乔连成与常碧莲师兄弟，也不再拥有旧时的风光，那角儿的派头渐渐的消失了。一个不能再演主角，另一个则不能再上戏台。日子照常过，如人饮水。心里仿佛被挖了好大一个窟窿，空落落的，是对京戏前途的焦虑和担忧。但也不是没有值得高兴的事儿，比方小玉给乔家添了丁：乔国庆，生命有了延续；再比方碧莲换回了女儿身，又跟赵楚墨喜结了连理，终身有了依托。对女人而言，儿子、家庭，除此还能有什么遗憾呢？可那历史的车轮子不会停，碾呀碾的，时代就进入了十年□□。
　　动荡的岁月里，人人惶恐，亲情亦变得脆弱不堪。乔连成为求自保，竟揭发常碧莲昔日去满洲国为宣统皇帝唱戏，应为汉奸；乔国庆为当□□，竟揭发母亲常小玉曾为娼妓，逼得小玉悬梁自尽……兄弟反目，母子相残，夫妻成仇，这究竟是怎样的岁月呀？！无人可以信任，亦无人能够信任。
　　五星红旗下，到处是家破人亡的人间惨剧……偏偏大多数的不幸，来自于朋友的出卖，亲人的出卖！残酷的事实，其实比戏文里唱的更加曲折更加离奇。而人生，正如此。唱遍了戏中的英雄好汉，可卸了妆下了台，铅华褪尽，也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是人，就会怕死。所以那被出卖者如常碧莲，只能自己忍下来，强忍。就像在见到周晓纯赴死前的宽容，也许那一刻，常碧莲应该理解了吧？她可曾悔过……
　　故事就是这样的两条线：婊子、戏子，互为补充，又相辅相成。在旧社会，同为下九流的行当，却总是掺杂不清又相互褒贬，这在乔芙蓉骂乔连成的话里面表现的最为明显。而常家的姐妹，也正是为生活所迫，一人走上了一条辛酸路。在新社会，明娼暗娼皆被废，戏子成了艺术家，不一样的变化，只是，任谁都难逃□□的红色冲击。因为他们，都非红五类，根不正苗不红。
　　《当年拚却醉颜红》，是满纸的血泪，无论旧社会还是新社会，常小玉、常小红都是苦命的。但是，依旧对常碧莲喜欢不起来，她早不是那个天真的小红了。能创造梨园传奇，当然要争强好胜，要有棱有角，要八面玲珑，要长袖善舞……可这些，都不该让本质跟着变化，或许她也不毒也不狠，但是那一幕在日本宪兵队的大牢里，她对周晓纯说的一番话，实在是……总有深仇大恨吧。人都快死了，何必呢？救与不救，是她的选择，川岛芳子不过是遂了她的意。只是那样的口舌，何必呢？她若还是那个天真的小红，肯定不会字字如刀，狠狠地去剜周晓纯的心，只为一个赵楚墨。机关算尽，她是得到了赵楚墨的人，但心呢？那样的婚姻，无外咫尺是天涯。这样的一个常碧莲，得到了孤独结局，也就不让人觉得惋惜难过了。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却不可活。
　　论起文中的众多人物，多少认为主不如配，印象最深的是丁鹏举、乔芙蓉这对花脸青衣的搭档。可算是唱了一辈子的《霸王别姬》，临了，也是霸王别姬，不同的，却是在日本人的枪口下。不是不令人敬佩。其次便是那貌不惊人的崔启禄了，他敢单枪匹马的冲上戏台，去救处于国民政府官员淫威下的常碧莲。枪响，命绝。比起他们，常小玉、常小红姐妹俩儿就太寻常了。
　　人物托起的故事，而故事，却围绕着京戏展开。记得有人说过，读完李碧华的《霸王别姬》，多少会对京戏有所了解。那么，请去看看归不得的《当年拚却醉颜红》吧，依然能对京戏有所了解，形形色色的曲目不提，单就那些京戏里的专业术语已让人眼花缭乱了，何况还有归不得的自然应用。只是这故事看到最后，想起的仍旧是李碧华，以及她的《霸王别姬》，有时也会想起那位满洲国的妖艳——川岛芳子。想来，这是《当年拚却醉颜红》文章里的美中不足吧。此外，值得一赞的还有归不得文字里的那一股痛快的京腔京味，酣畅淋漓，很地道。

　　《鹧鸪天》晏几道：
　　彩袖殷勤捧玉锺，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