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I》苏瑞棠

75、锦绣前程

　　金色阳光一丝一缕的洒向海岸，绵延开去的红色海滩上逐渐出现了两条人影，镜头慢慢拉近，能看到他与她的周身全笼着灿灿绒边儿。背景是无垠的天与海，他与她置在其中是那样的渺小，而面上微笑洋溢出的甜蜜芬芳弥漫开来，能感染世间一切生灵。
　　这是一对幸福到连上苍都会嫉妒的完美璧人。
　　镜头继续拉近，最后定格在她的手上，被他轻轻握着的手，软若葇荑。古老的《诗经》里有这样的句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看到此时，那天长地久的爱情神话自然而然的闪现脑海。她亦微微有些触动，仰起脸，凝视着他，熟悉的面孔依然令她心折，不禁如梦般的低唤一声，“时彬——”
　　尾音拖的很长，萦绕在他耳畔久久不散，仿佛梦中千百次的呼唤，他一愣，只呆呆的望着她，瘦削的脸庞，早已不见了昔日的婴儿肥，眼睛还是那样亮，只是璀璨光芒的背后，难掩疲惫与憔悴……她真的乐于如此吗？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的眼，就像是要盯出灵魂深处最真切的感情。
　　“时彬！”那个时候，她叫得多干脆呀，正如他叫她，“曲冠华。”连名带姓，一气呵成。她饰小太妹，他演小阿飞。初相识，两人皆为剧中路人，没一句台词，甚至剪辑过后，只剩半张脸，可是快乐。
　　那种单纯的快乐，与名气人气无关。囊中羞涩，连阳春面都是分吃一碗，筷子偶尔打架，他总会让她，见她吃的满面通红，他亦满心欢喜。其实她的吃相并不好，狼吞虎咽，几分粗鲁泼辣，不似江南女子的柔婉温谨，但情人眼中哪儿里来的缺点？野蛮也成了秀气！那红扑扑的脸颊，在深夜路灯的映照下，妩媚已极。他受不住诱惑的去吻她的脸，一股胭脂水粉的味道，是未褪的残妆。她呵呵一笑，用纸巾擦去了他嘴边的妆痕。动作那样轻，怕惊动了他似的，他顺势握住她的手，缓缓移到唇上，吻着。
　　她垂下眼睑，长长的假睫毛就像是两把小扇子，一下一下的扇着，随即抬眼，光华赛月光。他从没见过这样亮的眸子，如宝石般夺目，流转心湖无声，却在湖底掀起滔天巨浪。天将曙，月隐星稀，只有她一双眸子依旧明亮。四周沉寂非常，她面色顿时一肃，郑重其事的向他告白，“时彬，我爱你。”嘴角勾着一抹淡淡的笑，如晨曦之露，不张扬，却美的隽永绵长，又仿佛初夏枝头的含笑，花瓣微张欲开还闭，留给观赏者无尽遐思。
　　只是轻言说出的爱，又能持续多久？他没有等到花开，就看到了花落，也许，他只是不信，不信她还爱他。然而那抹笑，永远的印在了他心里，随着时间，变成一道不可触碰的伤痕。怀念会痛，却依然忍不住去怀念，于是将她的手捧到了唇边，情难自控的吻了吻。海风咸涩，可他只闻到浓郁厚重的香，一点点香蕉的味道，那是含笑，初夏枝头欲语还休的含笑。太阳真好，照得她指上那枚钻戒熠熠生辉，晃得人睁不开眼，同时也帮了他，让她无法看到他此刻的复杂表情。
　　“咔——”导演大喊一声，将全场那静默紧张的气氛打破，随即是响雷般的鼓掌声，无人不赞，“彬哥，华姐，太棒了。”
　　也许是离工作人员太远，也许是她还没从戏里走出，眼睛仍直勾勾的望着他，情意绵绵。耳中是海浪声声，如诉如泣，仿佛久远的传说降临：破镜重圆，有情人终成眷属。但他已松开了她的手，客气地笑一笑，就转身去找导演看片子了。没有留恋，没有不舍。她愕然，如同是身体的一部分被抽走了而自己浑然不觉，待意识到，便是痛不欲生。
　　涨潮了，海水一点点浸透沙滩，淹没了他的脚印。她孤零零的站在那里，看着潮水，看着潮水将他仅存的痕迹淹没，只觉自己的心，也似被那海水给浸透了，潮意迷蒙。
　　助理走过来，递给她一杯热腾腾的立顿红茶，颜色在大太阳底下也不鲜亮，砖褐色，仿佛中药。她抿了一小口，刹那间，热气便从嗓子一路向下，冲破心中潮意，胃中暑意，真正解渴。那味道甘苦醇香，不守到最后，不会晓得。
　　对于爱情，她就是那半途而废的一个，所以那颗缔结的果实是什么滋味，她也不会晓得。只深深记住了那近乎狰狞的争吵，他咄咄逼人丝毫不让，“那片子的尺度你知不知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机会一旦错过，后悔莫及，她主意已定，绝不会更改。他目眦欲裂，双手狠狠的捏住她的肩，摇晃着，要把她摇碎晃碎一样，语气不善的责备，“那你还拍？还拍？曲冠华，如果你真要拍那什么《枕瑶钗》，我们就分手……”
　　年少谁肯受威胁，分手就分手，有什么了大不起？！她终是饰演了紫依，与阳武玉女金童恩春紧，舍却性命亦图欢。牡丹滴露，香菇蝶翻，花药吐信……那样的尺度，无异于A片，又怎会不红呢？她的名字也从片尾到了片头，十分醒目。那以后，她片约不断，一跃而成为炙手可热的性感女星。飞燕、贵妃、莺莺、夏姬、小玉……她的片酬越来越高，只是她的生命里，从此不再有他。
　　仿佛是心有灵犀，他们彼此都避着对方，避了总有十年吧。
　　影片中再次打出时彬曲冠华联袂出演的字样时，他已非单身，左手无名指上总套着白金指环，万不得已才会脱下，并细心的放进口袋，生怕损坏。每每看到，她都觉刺眼，是怎样的恩爱呀。他的妻子不是圈内人，很安分的做他背后的女人，相夫教子。试问换成她，一定做不到。
　　手中的红茶渐渐凉了，她握着杯子慢步走着，却听见导演在对他说：“效果很好，不需要重拍了。”结束了，钻石广告终于结束了。她和他，什么时候才能再度合作？心里空落落的发慌，循着他的身影望去，只见他拍拍手，笑容可掬，朗声道：“这广告能顺利完成，大家实在是辛苦了，收工后我请吃饭。”目光无意间与她相撞，心底一颤，戏收的快不代表能够遗忘。往事又一次席卷而来，可谓曾经沧海，她之外的任何人都只平平，真想冲过去问她，“你现在快乐吗？”
　　隔着众人的忙碌，她的视线始终不离他，太阳已经偏西了，不由得感慨，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这时助理在她耳边低语，“李大导演开了新片，刚才来电话，询问你要不要出演，条件都好谈……”她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如今是她挑戏而非戏挑她，算得上前程似锦一片光明，问鼎金像奖已非难事了，甚至努努力，还能将事业推向国际舞台。她得到了，这是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但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
　　海风徐徐，吹到身上却彻骨的冷，她突然顿悟了，自己除了那锦绣前程外，竟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啊。阳光、海岸、钻戒、微笑、幸福……这些全是道具，戏中道具，做戏做久了，自己也成了那道具的一部分，不是一无所有，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