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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两重心字 ...

  •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晏几道•临江仙》

      这回我在日本,偕池田游龙泽寺,进山门就望见殿前坡地上有梅花,我心里想“噢,你也在这里!”而那梅花,亦知道是我来了。但是我不当即走近去,却先到殿院里吃过茶面,又把他处都游观了,然后才去梅花树下到得一到。这很像昔年我从杭州回家,进门一见玉凤,就两人心里都是欢喜的,但我且与母亲及邻人说话,玉凤亦只在灶前走动,不来搭讪。
      以上是胡兰成在《法无戏论》中写到的,每次读,都会不自禁地想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不应时也不应景,偏偏想起了。题旨都是怀人,却一个悲哀,一个欢喜。总觉得胡兰成浮沉一生,仍是没什么感慨,他的一枝笔,永远是尘嚣里的宁静,乱世里的太平。“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如此不为时事折腰的豪言壮语,在胡的文章里,是看不到的,仿佛山崩地裂改朝换代在他也是岁月静好。就像《汉皋解佩•竹叶水色》中说:一语未了,武昌投下炸弹,爆声沿江水的波浪直滚到这边大堤下,像一连串霹雳,这是初次问名,就有这样惊动。环境那样的动荡,而他,看到想到皆是她。比起凌叔华的“看山终日不忧贫”,到底多了几分入世的情怀。
      现代人喜欢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坏,也不过就是像陆小凤那样嘻皮笑脸,心,倒是真的。倘若叔原没有那么点儿不羁的坏,单凭相国公子的身份,能得到如许的芳心吗?“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好简单的一见钟情,可也仅止于情,婚姻以外的情。而小蘋,自然的成了《小山词•自跋》中提到的莲、鸿、蘋、云里的一位,情可奈何。偏偏,他的情又毫不矫揉造作,对谁都真,多的叫人又爱又恨!仿佛处处留情处处家的陆小凤。因此,从上官飞燕到牛肉汤,最羡慕的还是沙曼,她,是唯一一个让陆小凤想到家的女人。浪子也是浮萍,无根,却会累。像是那广西民歌里唱的,“不是毒蛇不拦路,不是浪子不交娘。”所谓的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可女人,总是愿意嫁与这样的浪子。
      胡兰成说:我不但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那对于感情呢?应该也是吧!对张爱玲是两重心字,对小周,又何尝不是?甚至于全慧文,范秀美,佘爱珍,哪一个例外?可那“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人,只有玉凤。千万年里千万人中,只有这个少年便是他,只有这个女子便是她,竟是不可选择的,所以夫妻是姻缘。年少总是真,所以不必在身边,也是快乐,因为那人同你一样在这世上,如同星辰在银河。胡村的蕊生与上海兰成,似乎是两个人,纵然有着“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也不及大路上有个顽童喊的蕊生的老婆令人倍感亲切与甜蜜。玉凤的嘴在笑,想必蕊生的心也在笑,那样寻常的幸福是《民国女子》一文中找不出来的。
      其实第一次读《今生今世》,首先打开的也是《民国女子》,为里面的遣词造句而惊艳。胡兰成,中国的文字在他手里仿佛橡皮泥,怎样捏,都是一种新鲜的触觉,太多的意想不到!但是再读《今生今世》,却认为《有凤来仪》《世上人家》都比《民国女子》感人,前者暖,后者凉。反观《民国女子》,更像是一个第三者在对一个才女的分析评价,正确的全乎理性。
      男欢女悦,一种似舞,一种似斗。也许到了平等的地位,就少了那种“琵琶弦上说相思”的含蓄婉约。那样的女子,想当然不会是低眉顺目的温柔。所以,胡兰成与张爱玲的结局,不能完满也是正常。他们灯下共读《诗经》,却未曾用任何一句形容于她,只是讨论,讨论到近乎是两名学者的唇枪舌战,壁垒分明。既敬且佩,少了一样亲。可他却说:玉凤是春日迟迟,女心伤悲。她不是他的知己,却是他的唯一,就像沙曼之于陆小凤。“休论世上开沉事,且斗尊前现在身。”张爱玲待他,何曾不也是这样?糊涂,大家都糊涂了,为了感情!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夜阑人静,想起的,也只是玉凤。夫妻恩爱当时是不觉的,惟觉是两人,蕊生与玉凤。在她面前,他仍是蕊生,胡村的那个蕊生。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孤单寂寞时,也只有玉凤的影子,陪伴。难怪他会说:我在幼年的啼哭都已还给了母亲,成年后的号泣都已还给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玉凤之后,便是过尽千帆,似乎一场隆重热闹的婚礼,占尽了天地的喜气,看过听过自是对世间的一切华丽麻木。胡兰成并非无情,不过是“去年春恨却来时”,想到了家里一切又如常,只是多了一个人了,也见她炊茶煮饭,也见她洗衣汲水,但仍觉她是新人,恰如三春花事过后,随来的四月五月天气,仍是新竹新荷,只觉人事永远山长。
      太美好,所以短暂,如同“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往往叫人怀念。否则,哪里来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之笔调?肃杀,悲凉,千古名句就在这青春易逝,佳期难再中来。奇怪的是,提这句总难免会提《临江仙》,而非原作者五代翁宏的《春残》——
      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寓目魂将断,经年梦已非。
      那堪向愁久,萧飒暮蝉辉。
      也许,这正是晏几道的高明之处,仿佛纳兰词,将许多唐诗宋词里面鲜为人知的典故变得广为流传。
      要“两重心字”容易,可要一生一世的念着“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谈何容易?天荒地老的誓言仅是刹那的感觉,待江南落过一场杏花烟雨,有多少人会记得雨前风景,而非贪恋雨后清爽?

      附录:
      晏几道(约1048-1118,一说约1030─1106)北宋词人。字叔原,抚州临川(今属江西)人。宰相晏殊的幼子,一生落拓不得志。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郑侠上书请罢新法,获罪下狱。在郑侠家中搜得晏几道的赠诗,中云: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遂被牵连下狱。元丰五年(1082)监颍昌许田镇。由于怀才不遇,“陆沉于下位”,晚年甚至弄得衣食不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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