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I》苏瑞棠

39、少年游

　　读《水浒传》的后遗症是忘不掉李师师，想到她，自然就想到周邦彦那首香而不艳的《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吹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首词的众所周知，总觉得要多谢金庸先生的《书剑恩仇录》，乾隆皇帝的情不自禁，只怕要胜过那赵官家。看来风流二字，自古皆然。同样的，《神雕侠侣》中李莫愁一出场，就在那里悲悲戚戚的吟着，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元好问大概不会想到，一对大雁的痴情殉情仿佛正是为赤练仙子量身打造的悲歌。
　　是呀，问世间，情为何物？
　　情到浓时，身份、地位、伦理、道德、责任……这一切一切的俗世枷锁皆可抛却。为睹芳容，堂堂天子竟肯屈尊降贵，偷偷摸摸一如春衫薄的少年，心悸难控。不过那李师师确也不凡，并刀吴盐锦幄兽香，一样样的瞧下来，哪里还有丝毫的风尘味？那样的绣阁，闲雅静谧，犹如警幻仙子的太虚幻境，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难怪阅尽人间姹紫嫣红的宋徽宗，会眷恋不舍？！
　　相传宋徽宗和李师师调情时，周邦彦正好躲在床底下，那一举一动自然逃不过词人的眼。眉目传情被加以润色后，竟洗尽铅华，缱绻依旧。不料宋徽宗知道后大怒，下令将周邦彦贬出京城。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周邦彦立即填了首《兰陵王》，终感动宋徽宗，收回成命。当然，这传言不足信。《少年游》不过是周邦彦曾在秦楼楚馆中追逐的一段经历罢了，虽比那赵佶和李师师的故事平淡，却真情实意。词题为感旧，便也说明是若干年后的回忆了。
　　《少年游》的上阙通过细节刻画营造了室内的安恬气氛，用词极为清丽。芙蓉帐缓缓落下，细烟袅袅升起，寒冬时节却温暖如春。他与她在这环境里相对坐吹笙，旖旎无限，果然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下阙笔锋一转，由白描的叙述变为絮絮的问语，同时说明了此刻室外的情形，已三更少人行，尤其马滑霜浓。这样的客观条件，何必要离开呢？自然而然的道出后面一句不如休去的婉言劝留，更是将细腻的心理展露无疑，仿佛画龙点睛。陈世焜在《云韶集》中评论这首词说：“秀艳。情急而语甚婉约，妙绝古今。”
　　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人。他的词浑厚和雅，富艳精工，被公认为两宋婉约、格律派大家。最早传世词作写于熙宁二年，时十四。他一生娶妻三任，留下不少爱情篇章。
　　宝合分时果，金盘弄赐冰。晓来阶下按新声。恰有一方明月、可中庭。
　　露下天如水，风来夜气清。娇羞不肯傍人行。扬下扇儿拍手、引流萤。
　　如果《少年游》是与情人间的暧昧，那这首《南柯子》则是对新婚的闺房纪事。装饰精美的盘盒中，盛放着冰镇的时鲜水果。秋夜蒙蒙，天边的明月正好对着庭院，泻满清辉。她就在这清凉的大千世界里奏乐，曲子清清凉凉，如这秋夜如这秋月。（“新声”语出《汉书》卷九十七上《李夫人传》：李延年每为新声变曲，闻者莫不感动。）
　　想她不过十五岁，娇痴未脱，婚后虽则是一团妩媚的新妇打扮，却依旧含羞的不肯与他并肩而行。可一旦看到萤火虫，忍不住地就抛下扇子，不顾一切，去扑拍那飞行无定的秋萤。两个细节将小女儿心性一展无余，刹那间便形神俱活，款款欲飞。仿佛动态图画。
　　那扬下扇儿拍手、引流萤。颇有杜牧《秋夕》的意境：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古人也未见得呆板，那情趣更是与大自然接近，没有人工雕琢。都说周邦彦将女子娇憨写得好，像那暗举罗巾远见招，像那自折长条拔燕巢。在似懂非懂之间，浑然天成的淘气，带出蒙昧的感觉，最为浪漫。
　　玉觞才掩朱弦悄。弹指壶天晓。回头犹认倚墙花。只向小桥南畔、便天涯。
　　银蟾依旧当窗满。顾影魂先断。凄风休飐半残灯。拟倩今宵归梦、到云屏。
　　这首《虞美人》是一首离别的词，饯行的酒杯才倾，琴瑟的乐曲才止，拂晓来临不过弹指一瞬，他将要启程。回首依依，庭院中倚墙而立的梅树，花影婆娑。怆然作别，纵然他与她只有小桥之隔，却咫尺天涯，距离何止万馀？新婚不久便要分开，不是不令人神伤。
　　满窗的月光，仿佛是昨日遗痕，她自顾着那孤单单的身影，肝肠寸断。将灭未灭的烛火，被寒风吹得摇曳颤动，她的身影，悲伤的被刻在云屏上。千山万水之外的他，多么希望梦境能够将他带回到她的身边，自此云屏上绣着双影。那一线光芒的照耀，不仅让他看到了她的愁容，也是指引他家的方向呀。明知相思是苦，却偏爱这苦相思。一纸的思念，柔情款款。
　　她的天真烂漫，被两地相思的煎熬凿穿了，不再争挽桐花两鬓垂，不再小妆弄影照清池，不再出帘踏袜趁蜂儿。变得沉静而善感，有了重重心事，双腕已不负玉镯的份量，弹起琵琶，更是四弦悲，甚至于不肯在寒夜时分剪春衣。怕触及那最最敏感的相思之情。他离开时的满月，仅仅持续了一晚。好在他时常千里寄词，否则她一个人又要如何度过那无数的长夜漫漫？
　　《南柯子》《虞美人》把个少女情怀到少妇幽怨的心境变化描画的合情合理，不禁让人对那分离起了恻隐之心。可比较起来，还是喜欢那首被清人毛稚黄誉为神品的《少年游》，情真意切，含蓄温婉。其实，并不止限于这《南柯子》和《虞美人》，而是周邦彦的词章世界里，首推《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