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 ...

  •   2
      我和父亲的不相似从出生就已开始,我的黑发和黑色眼睛酷似母亲,头发浓郁而不平直,沾湿之后更会像狮鬃一样笼罩在耳际,母亲常常试图用香油将之抹平,给我梳理出一个足够高雅的发式,但很快又在我似乎无休止的打斗中蓬松散乱。
      父亲是我最好的教官,其次是他派人找来给我的玩伴,那些精心筛选出的男孩和我年纪相仿,但出身大多低下,除了和阿雅克肖家毫无关系、没受过丝毫教育因而教养全无,他们也不在乎我的身份,并不介意跟我扭打成一团。那些成功把我掀翻在地的孩子会得到铜币作为奖赏,这当然令我有点遭殃。不过幸而我有个好父亲,他固然生来就在阴谋中显得软弱,在尊严问题上却从不退缩。因此在我求助时并不会制止我的对手,只在事后替我清理瘀伤,并教会我更新的格斗技巧,顺便纠正我从热那亚野孩子嘴里学来的一口土话。
      母亲对此十分不满,不过鉴于是父亲的决定,她也懒得干涉,我倒是很快爱上了这个游戏,特别是过了一段日子之后,我的玩伴们要从我父亲口袋里掏钱就很困难了。于是奖金被提到银币,即使这样,他们想要拿到,也只有拼尽力气。
      我不知道父亲幼时是否也受过同样训练,他的武器库里有我一个柜子,里面藏着小巧的木剑和木斧、蛇皮的小弓,还有亚麻布缝制的流星锤,里面填着麦种,是我心爱的玩具之一。
      这样有目的的玩耍让我在四五岁时就成了个经验丰富的斗殴好手,当然只是相对于那些年纪相仿的玩伴。父亲许诺待我大一点之后会带我横跨大陆,在不泄露身份的奇妙旅程中我将会经历的美妙危险绝对精彩过此时的胡闹。这些话他是偷偷告诉我的,并一再警告我不可泄露给母亲。我和他一样知道,母亲是绝不可能准许我进行什么冒险的。在热那亚的这个家里,她说一不二。当初长辈们试图拒绝她与本家分居的要求时,她明确地回答,“那我就自己买座房子,一个人待着。”
      那挑衅的语气和之后的优雅致礼都无懈可击。祖父第二天就替她在热那亚找到了这处崭新的宅院,连婚礼都在这里举行。
      然而我父母的疏离或许就是从婚礼开始,新婚的第三天我父亲就被本家匆忙召回卡利亚里,连同我母亲一并被半强制式地带了回去。这当然令她怒不可遏。虽然这的确是本家出于安全考虑,在当时那个消息传来之时,放任这对新婚夫妻留在阿雅克肖郡之外简直太过危险。
      然而对我母亲来说,这是莫大侮辱,意味着她嫁去的家族并未尊重她的意愿,而新婚三天,丈夫就离她而去,即使是和他那些鲜卑兄弟们一起远赴异国,同样不可容忍。
      更何况家族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告诉她,他们去做什么。
      当那些风尘仆仆面容疲惫的鲜卑男子在四个月后返回卡利亚里时,我父亲见到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孕妇,和他离开的那个新婚少女一样华贵美艳,却像泛青的醋栗一样酸冷苦涩。
      我的到来对整个鲜卑三姓而言是个惊喜,对我母亲则不是。这种从少女到母亲的剧变太过突然,理所应然有丈夫在身畔体贴。他们最初的亲昵和相互理解只有短短几天,随后便被因缘拉开了不可弥合鸿沟。父亲离开的那四个月里,母亲迅速憔悴也坚强起来,从忧郁、烦躁、恐惧到认清无人可依靠的现实,她亟待探索的爱情与青春因我的突然来临陡然终结,对她来说,这一切都太过残忍和突然。
      我父亲从没告诉过她,他们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尽管我猜,母亲是期待答案的。归来之后父亲竭力对她百般抚慰,然而再好的灵丹妙药也比不上从无损伤的肌肤,有时我想,母亲不能原谅的或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一件事如果被证明是错的,那么值得怪罪的究竟是错误本身?抑或错误造成的所有后果?还是更抽象一点的、导致这错失的每一个环节?
      总之,从我父亲归来到我出生这半年时间里,怀孕的母亲几乎没有同他说上半句话。也正是从那时起,她变成了阿雅克肖家值得尊重和避忌的存在,我父亲则渐渐走到反面,他在人群中展现出的温柔和顺更趋近一些遥远的大陆世家,勃艮第家族或者哈布斯堡家族,那种近于拘谨的古朴文雅往往令人忘记他其实是个真正的战士。
      我总觉得,父亲对母亲的顺从带有深深歉意,且并非因为新婚的不告而别。更为深刻的纠结深埋在他的温柔之下,像红龙匿藏于山脉岩洞中的妖艳宝石,可闻而不可见。尽管只有几岁大,我都已经觉察出他气质中不可告人的凄凉韵味。他从前应该不是这样的,由我那些叔伯长亲的闲谈中,我能判断出这一点。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发生过什么,使得我父亲变成了一个太过谨慎与潜藏的男人。他甚至对阿雅克肖郡长之位毫无兴趣,尽管如果不出意外,那注定由他继承,但他的无谓姿态也未免太过坦然了一点。
      他全部身心都倾注于我,教导我他所懂得的一切,带如此年幼的我进行匿名短旅,在大陆上游荡,去罗马和米兰,威尼斯和翡冷翠,我母亲也较为喜欢这样,那些时候他们的对话会多一些,我们看上去也更像一个正常的家庭。英俊沉稳的丈夫和一位绝代佳人妻子,以及他们健壮活泼近于蛮横的小小独生子。
      这种时刻,我们身边都布满了阿雅克肖郡派来的守卫。母亲察觉时便会不悦,但她并不会明显表现出来。如她所知,我们的家族具备足以被怀恨在心的诸多条件。富有、神秘、狡猾,且我父亲身为首席继承人、未来郡长,我又是他唯一的孩子,想我们两个死的人,无论是外人抑或族人,都不会太缺乏。
      在我五岁那年的春天,父亲带我回卡利亚里过酒神节,母亲拒绝同行,于是父亲也没有强迫她——他从来不会强迫她任何事。半个月后我们回到热那亚,为她带来老家的诸多美食、布料,还有家族名下的陶瓷业主和珠宝商贡献的精美礼物。但母亲同时也有个更惊人的发现要展示给我们。
      我们在一无所知之下走进她独自设计的会客室,在那静雅小巧的椭圆形前厅里等待她接见。我一直不明白为何见自己母亲也要如此大费周章,直到通往里间的门打开,一个银丝般铮铮发亮的嗓音告诉我们,“夫人已经准备好了。”
      这声音让我立刻像闻到血气的小狼狗一样竖起耳朵,而父亲的反应比我要大得多。他盯着开门的人,脸色完全变成了苍白。我抓着他的手,觉出血管在他手背上扑扑地跳,震动得令我有点害怕。
      开门的女人非常年轻,穿着我母亲贴身侍女专用的服色,紫色棉布长裙上笼罩着淡蓝绉纱,拢起头发的兜帽在双耳边缘垂下两根丝绳,用打磨成泪珠的银色玛瑙石坠着,脖颈上戴着一根细细的银项链,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饰物。
      但她也不需要任何首饰了。
      我记得自己着魔一样瞪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一对毫无焦距的明亮绿松石,炯炯地照耀着身边一切。我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没有注意到这些。那样诡丽淡薄的眼神里浓厚的冷漠与疏离一瞬间就捕捉了我,更何况她年轻美丽得像个妖精。
      我跳上前去,向她伸出手,刁蛮而不自知地要她抱,像对我母亲任何一个侍女一样。不同的只是那些美女们通常又惊又笑地避开,或者蹲下身哄我一阵,拒绝让我这沾了一身土腥与汗味的野孩子蹭上身去,而我也很快失去兴趣。
      但她不同,她眯起眼睛仔仔细细打量了我几秒钟,伸手攥住我,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用力的,但立刻腾空而起坐到她手臂上。那纤细光滑的手腕居然承得住我的分量。她像拎一只猫一样抚摸着我的后颈,手指冰冷、修长而有力,我感觉到她坚硬的指甲像玛瑙碎片一样在我脖颈上滑动着。
      她抱着我,对仍然停在原地的我父亲轻声通报,“夫人在等您,”隔了一会儿加上一个称呼,“大人。”
      “……你是谁?”
      她无声地鞠了一躬,抱着我让开会客室的门,父亲伸出手,“把孩子还给我。”
      “我喜欢抱着他。”
      她明确的回答是我从不曾听过的,我喜欢她金属质感的嗓音,金块撞击着铜砂一样冷硬又华丽,和强硬口吻一样诱人。
      父亲盯着她的眼睛,“我在哪里见过你?”
      她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般的笑声,低下头摆弄我的手指,指甲在我手背的肉涡上轻轻划动。
      是母亲的另一个侍女的出现打断了这诡异片刻,她代表母亲向我父亲介绍,“奥尔加·特隆西亚。”那是她的名字,姓氏非常奇怪。
      我父亲头一次对母亲用那种质问般的口气,“你买下她?”
      “我只是替她付了房租和还债,这也能算交易吗?”
      “你不能把她留在这里!你的侍女还不够用吗?只要和本家讲一句,卡利亚里就会立刻派人过来。”
      母亲的倔脾气立刻像燃烧的流木一样炽烫起来,“为什么?我要如何挑选侍女是我自己的事。奥尔加哪里不符合阁下的要求了?”
      “天啊,我对你的侍女会有什么要求!”
      “那就请大人不用关心女人闺房里的事了,这不是男人该操心的范畴。”说着她提高嗓门尖声呼唤,“奥尔加!”
      那奇异的美女应声走到她身边,沉默地看了我父亲一眼。
      “送大人出去,谢谢你,奥尔加。”
      我听见其他侍女暗自窃笑,明显带上了对我父亲的微弱轻蔑,她们仰慕他,这没错,但这些女人们也极其愿意看到他在自己妻子面前灰头土脸。我恶狠狠地瞪着她们,她们立刻噤若寒蝉,但随即我就发现,那并不是因为我孩子气的举动,而是因为在我身边的奥尔加正凝视着她们,用她那双冰石一般凝固光滑的淡蓝色眸子。
      我父亲毫不反抗地离开了会客室,像来时一样,我爬在奥尔加手臂上,知道她有足够力量禁得住我磨蹭。她身上有一种好闻的香味,不是香水或者花香,是冰凉山泉中浸湿的新鲜倒木,断裂新茬中渗透出树汁芳香,还带有硫磺烟火般呛人的冷冽。
      父亲在门口接过我,注视奥尔加的眼睛,“你究竟是谁?”
      “您妻子的贴身侍女,大人。”
      她甚至没有口音。
      “不,别骗我,我见过你,无论在什么地方。”父亲的口吻听起来简直是求告的,“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她看了他一会儿,瞳孔渐渐变深,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父亲的衣袖上,用力握紧,柔滑软缎在她掌心里不可思议地漾出皱褶。
      “您会知道的,大人。”
      她唇语般轻微地说,轻盈一个转身回了内室。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