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物语》SS小楼

9、长生

　　死亡，人类最原始的恐惧。当人类古老的祖先——某只最先觉醒了名为意识的古猿看到同伴忽然失去生存的能力时，这种恐惧便刻印在他的心中，并随着他的基因遗传给一代又一代的后代子孙。
　　传说，死后的世界是荒芜而孤独的，亡者的灵魂独自踉跄在崎岖的道路上，周围尽是黑暗，向前望不到出口，回身看不见来路。偶尔，行路上会与陌生的灵魂相遇，但因为失去了活着时的五感，纵使面对面的撞在一起，也感知不到对方的存在，只能独自走着，走着，走着……
　　伴着这种真正的孤独久了，慢慢，灵魂甚至会连自身的存在都遗忘，于是，他的内心感受到曙光的降临，重新感知到自身的存在，他得到了解脱和救赎，再一次来到本来熟悉的世界。
　　可惜，他已然忘记了曾经的记忆，曾经的生命，以及曾经的自己。

　　佐藤头痛欲裂，梦中的自己置于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何处，这是没有一丝光线的空间，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他听到了，隐隐绰绰的听到了。
　　他听到了孩童的哭闹，老人的叹息，病人的呻吟，甚至有死者的嚎叫。猛地，佐藤想到了一处所在，那是他尚在军队服役时，有幸亲眼目睹到的地狱，不过它并非在阴间，而是位于□□满洲国的某座集中营。
　　“啊！”佐藤惊醒，全身的冷汗打湿了衬衣，他不断大口喘着气。不知过了多久，他勉强调整好呼吸，才意识到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自己还活着。
　　“究竟怎么回事？难道之前的都是梦吗？这段时间经历的种种离奇事件都是妄想吗？”是从战场返回的自己还没能适应平静的生活吧？毕竟回忆中的那些经历都过度荒诞，试问世间怎么可能真的有鬼怪呢？
　　佐藤苦笑着，想要起床，却发现手脚都被结实的麻绳束缚着，双手被反捆在背后，根本站不起身。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是躺在熟悉的床上，而是处在一间异常宽敞、装潢典雅的欧式卧室内，他从未到过的地方。
　　“你醒了？果然年轻人的身体恢复起来要快些，本以为你还要多睡上两天。”房门推开，富美端着餐盘进入，看到佐藤醒来不禁开心的说道。
　　“这是哪里？”佐藤试着挣扎坐起，可惜那是徒劳无功的行为。
　　“当然是我的房间，不然能是哪里？”富美反问道，“睡了这么多天，你一定饿了吧？来，张嘴，我来喂你。”她将餐盘直接放在柔软的床垫上，切好盘中的肉排，用叉子插起一小块肉，温柔的送到佐藤嘴边。
　　佐藤狐疑地把肉吃到口中，肉的滋味很奇怪，是一种他未曾尝过的肉味，却也不坏，质感细腻而略带甘甜。
　　“这是什么肉？我好像没有吃过。”佐藤咽下后问道。
　　“铃村的肉啊！我的手艺很不错吧？”富美欢快的答道，表情既调皮又可爱，似乎等着对方好好称赞下自己的厨艺。
　　“呕！”佐藤剧烈的呕吐起来，因为是侧躺的姿势，呕吐物不可避免的粘到了他的脸上、身上。根本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他确实和铃村一起来见了富美，铃村的心脏也真的被恶魔般的女人活活挖出。
　　“呵呵，你真是好骗，其实那是老鼠的肉。”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富美捂着嘴笑道，“铃村那种没用的垃圾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味道呢？”
　　“苗子呢？”佐藤想到最后闯进洋馆中想要救自己的苗子，既然一切都是真的，那苗子一定也是真实存在的。
　　“苗子呢！”佐藤声嘶力竭的喊着，干涩的声带险些断裂。
　　“哼！”方才的欢愉尽扫而去，富美的眉间一蹙，浓重的阴霾掩不住深藏的嫉妒，如夜晚中的火焰一般明显，“你还忘不掉那个婊子吗？区区一只下贱的猫妖到底哪里好？”
　　“苗子呢！”重复的话，紧张的声，是十分在意的心。
　　富美极不情愿的走到房间不远处的帷幕旁，用力拉开，隐藏在后面的是赤身裸体的苗子。苗子一动不动，秀发凌乱的披散着，两只纤弱的手臂被牢固冰冷的铁链高高吊起，满身伤口，而背后九条雪白的尾巴也毫无生机的垂落在地。
　　“苗子！”佐藤喊着她的名字，相隔三米的距离，苗子没有任何反应。
　　“省省力气吧，她不可能回应你的。”富美用指尖在苗子的脸颊上来回摩挲，“区区一只火候不足的猫妖，竟然胆敢攻击我，弄得我全身重伤，虽说可以再生，但还是疼得要命。”
　　“告诉我，你爱我吗？”富美的手停在苗子的额头，侧过脸问佐藤。
　　“不！”
　　“为什么？为什么啊！人家明明那么爱你的，你怎么能不爱我呢？”富美哭出声来，宛如遭到抛弃的怨妇，泪水中饱含委屈、不甘。
　　“一定是因为你，你这个下贱的婊子，抢走了我心爱的佐藤。”富美将怒火尽泄于苗子，停在额上的手指插入她紧闭的右眼，一声惨叫，略大于常人的眼球已落在富美手中。
　　“住手！”佐藤阻止不了眼前残忍的景象，只能用狂吼着为苗子脱身。
　　“不是因为她，我根本不喜欢她！”
　　“哦，是吗？你说的是真的？”富美立即破涕为笑，似一个哭闹着要得到糖果的孩子最终如愿以偿般，“既然如此，那么……”
　　又一声，闻者肝肠寸断，苗子的左眼赫然剥离在手，苗子终于灵气散失，变作山猫本相，脱开了铁链，如一片轻羽落到地面。“既然你不喜欢她，那我对她做什么，你都不该在意吧？哈哈、哈哈哈……”放肆的笑，笑的开怀，笑的阴森，刺人耳膜，刺人骨髓。
　　佐藤再也喊不出声，唯有凶恶的眼神怒向魔鬼般的女人，女人清楚的感受到，缓步走到床边，幽幽说道，“你一定认为我是妖怪吧？而且是精神错乱的妖怪。可是，我不是，我很清醒，你不需要难为自己替我找开脱罪行的借口，不然我会心疼你的。”
　　说罢，顺势坐在他的身边，“我给你讲一个故事，那大概是距今八百年……不对，可能是九百年，好像也不完全正确，总之，就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距今八百七十年前，有一座偏僻的小渔村坐落在沿海某处，村子里生活着一名年轻的少女。当时，她的年纪不到十七岁。
　　女孩的父亲是本地渔民，每天靠出海打渔为生，但某次出海时遇到了风暴，从此音讯全无，而女孩的母亲则留下女孩一人，改嫁到别处，一个女孩永远不知道的地方。
　　女孩的遭遇堪称不幸，但她仍然乐观的活着，善良的孩子独自守着心中的坚持，固执的相信家人会再次团圆。村子十分贫困，幸好此处民风淳朴，平日依靠帮村里人做些杂活，勉强可以混到一口饭吃，虽然经常食不果腹。直到一天女孩病了，病的很重，病的村民都选择放弃了她，任由她独自呆在破旧的老屋中等死。
　　病重的女孩得不到任何人的照顾，忍受着病痛和孤单，不停地梦着过去同父母的幸福生活。意识恍惚间，女孩强行爬起，来到幼时常和父亲一起玩耍的海边，希望出现奇迹，能够再次看到父亲高大的身影。可是什么都没有，那不过是垂死之人可笑的幻想。
　　正当女孩陷入绝望之时，忽然听到婴儿的啼哭声。起初，她以为是被人遗弃在附近的婴儿，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由得可怜起他来。
　　“或许把他送到村里会遇到愿意收养的人吧。”抱着这种想法，女孩拄着拐杖，寻着哭声的源头，一路磕磕绊绊的找到海滩附近的一个岩穴中，但她见到的不是婴儿，而是一头像鱼又像人的怪物。
　　富美猛然站起，似乎讲自己吓了一跳，深吸了几口气，继续讲道。
　　那是一头估摸和人类一岁婴儿般大小的怪物，上半身像是人类，下半身却是鱼尾，全身覆盖着漆黑的鳞片，口中生满带着倒钩的利齿，而且没有鼻骨，脖子两侧鼓着巨大的鱼鳃。就是这头怪物，卧在岩穴中不停的啼哭，拼命的挺起肚皮，无力的小手胡乱的刨着地上的沙石，却前进不了一步，似乎适应不来陆地的环境。
　　“可能是海里的怪物，涨潮时被海浪冲到岩穴里，退潮后便无法离开了。”女孩想着，因为害怕的缘故，不敢贸然上前。然而怪物的啼声愈来愈虚弱，可能再过几个小时就会死掉，女孩终于下了决心，“反正自己也将要死亡，就算喂给怪物做口粮也没有多大关系。”她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女孩走过去，准备把怪物抱起，怪物却警惕地睁着它那对没有眼睑的绿色眼睛，在女孩怀里奋力挣扎。“不要闹，不要闹，乖，我马上把你送回大海，到时你就安全了。”女孩如和蔼的大姐姐对顽皮的弟弟般同怪物说道，怪物竟似听懂了她的话，乖巧地依偎在怀中，两只小手紧紧拽住她的衣领。
　　可是女孩的身体早已虚弱不堪，怀中又多了一头二三十斤重的怪物，相隔两百米的海边，仿佛遥不可及的天堂，或许此刻前往地狱要更容易些。女孩只能在沙滩上匍匐爬行，尖利的砾石割得手臂上全是伤痕，但她还是强撑最后一口气，咬牙爬行着。当抵达海边时，女孩和怪物一同倒在阴冷的海水中，怪物到了海中立刻恢复了活力，开心的叫出声，难听的要命。
　　女孩心想，这下我要死了吧，至少生命的尽头还做了件好事，这样死去似乎也没想象的那么糟糕。怪物高兴结束后，觉察到自己的恩人倒在海里像块礁石，觉察到不对，游到女孩身边，哇哇的叫着，但女孩实在没有力气回应它。
　　意想不到事情发生了，怪物从自己肋间扯了一块肉下来，硬塞进女孩的口中，强迫对方吞下。那是多么恶心的味道，又苦又酸，还带着浓浓的腥气。随后怪物便游向远方的大海，女孩再也没有见过它。
　　而吞下怪物肉的女孩神奇的活了下来，并且之后活了几十年，直到被村民视作妖怪驱赶出去，因为她竟然几十年间都没有衰老，曾经称呼她做姐姐的孩童都已白发苍苍时，她仍旧保持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村中的人们，应该说整个世间的人们都容纳不下与自己不同的异类，所以女孩心无怨恨的离开了。
　　女孩就这样活着，活了上百年都没有死去，可偏偏世界已没有支持她继续活着的理由，相反，百年的孤独令她厌倦了。于是她想到自杀，并真的付诸实践，尝试过了人类所能想象到的每一种自杀方式，效果都很令她满意，美中不足便是她每一次都能依靠身体的再生而再度复活。
　　最后，她明白了，因为曾经服下怪物肉的缘故，她永世不老不死，她先是悲伤的哭着，泪流尽时，她开始放声狂笑。不老不死，从古至今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现在的自己却意外得到了，究竟是神灵的祝福，抑或是魔鬼的诅咒，总之，自己成为了超越凡人的存在。
　　富美说到此处，狂笑起来，她的笑声却是比世间最悲恸的哭更引人心酸。漫长的时间改变了尘世的万事万物，而置身其中却不变的人，感受到的只有与世不容的隔阂与寂寞，时间愈久，寂寞愈深，心就愈发的冷。
　　不老不死，是欣喜，是折磨，活着失去了理由，思念模糊了外表，此生不知什么算作获得，此生亦不知什么算作失去，尽头只留无边的麻木回响，震得灵魂溃烂。
　　“所以你就用这样的方式取乐吗？你到底把生命看作什么！”佐藤质问着。
　　重重的巴掌掴在他的脸上，富美神态傲然，“口口声声说着性命的价值，可是你有何资格讲这种话？当你体会到独自生存数百年的滋味，你才会发现死亡是多么美妙。在充满了荒谬、欺骗、掠夺的可怕世界里，死亡令生者的所有烦恼都得到了解脱，使他们全部的问题都获得了圆满解决。人总是要死的，而我很善良，我会帮助自己在乎的人早日摆脱尘世的污浊，这样他们就不会因伤害别人而积累罪行，也不会因别人的罪行受到伤害。难道不好吗？”
　　佐藤无言以对，明知是谬论，却丝毫推不翻，数百年积累的智慧足以击败任何一人。
　　看着他默不作声，富美冷冷一哼，自感浪费了太多时间，她已深觉乏味，“既然你拒绝我的爱，那么，我就什么都不留给你，即使是恨也不给你，你得不到我心中的任何位置。”
　　转身打翻方桌上的烛台，烧的旺盛的烛火滚到地毯，霎时蔓延开来，耀眼光芒铺满房间，女人则淡然的开门离去。
　　“苗子！”佐藤呼喊着，拼尽全力地从床上滚下，挣不脱的束缚却使他就不得对方。狠下决心，蠕动着身躯，将背后紧捆的双手置于旁边高涨的火焰中，灼热燃烧着绳索，同时也灼烧着他的手臂、脊背，甚至窜上他的后颈。绳索断开时，佐藤的皮肤亦发出难闻的焦臭味，传来锥心刻骨的痛，他顾不得重度烧伤的自己，赶忙抱起地上失去知觉的山猫苗子。
　　房门自外面反锁，蛮力撞不开的木门，是此刻逼人的绝望。佐藤脱下衬衣包裹好苗子，深吸一口气，破窗而出。卧室位于洋馆二楼，落地时内脏受到强大冲击，佐藤清楚的听到肋骨断裂的清脆声，口中一甜，鲜血飞出。
　　高傲的火龙盘踞在洋馆上空，肆意狂虐，当小小的洋馆无法满足它对毁灭的渴望时，唯有挥动巨翼去寻找更广阔的空间和食物，林中奔逃的佐藤恰好进入它的选择名单中。
　　竭力的追杀，竭力的逃亡，残躯行路艰辛，驻足便是性命相留。急急奔走的人不再恐惧生死易手，恨的是就不得他人的无能为力，佐藤不觉搂紧怀中的苗子，咬住牙关，誓要为她赢得一丝生机。
　　生与死的追逐赛，最终以火龙失败，不甘的看着一人一猫匿身于茫茫山林，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说

　　好了，到这里第一卷结束了，下面就是第二卷，请继续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