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物语》SS小楼

11、处刑刀

　　“所以，你就带着这个铃铛直到现在？”青年听完对方的故事后，饮尽杯中的残酒，指着桌对面茂春颈上的银铃问道，口吻戏谑，“茂春，你真的不适合商学部，我们文学部很需要你这么擅长编故事的人哦，考虑考虑我的忠告，转到我们学院吧。”
　　“松阪君，”茂春正想辩解，刚刚开口，却被对方打断，“茂春，叫我智彦就好，你我何必这么客套。”智彦拿起白瓷酒壶，向杯中添着味道淡淡的清酒，脸上透出两分微红。
　　“好吧，智彦，我可没有编故事，我是……”茂春继续尝试着说服对方，换来的是一句没头尾的答复。
　　“我相信。”
　　“你的表情可一点不像。”茂春十分不满他的态度，反讽道。
　　“话语、表情、态度，都不过是一种表达心思的载体，从口中说出时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反正表达不出真实的想法。”智彦面带醉意，尖尖的下巴顶在油腻腻的桌面上，歪斜着脑袋看着对方，双眼微阖。
　　“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选在暑假来伊豆旅行吗？仅仅是因为淡季时房租便宜？你看看，整座旅店只有我们两个人。”
　　佐藤茂春和松阪智彦同是东京帝都大学的学生，茂春就读于商学部学习经济，是一个做事严谨而且重视自律的优等生，而智彦则在文学部研究民俗，虽然成绩极佳，却始终给人一种不务正业的颓废感。按常理看，性格、喜好迥然不同的两人很难有所交集，但偏偏就成了朋友。
　　“夏天出来泡泡温泉也是别有趣味的，不是吗？”看到茂春默不作声地举起酒壶，智彦终于识趣地闭上嘴，停止无聊的玩笑。他清楚对方的行事风格，那是一个会毫不犹豫的把酒壶砸在他面门上的男人。
　　“其实嘛，我是来完成暑期调查报告的，因为在图书馆看到了一份有趣的文献资料，所以便约你前来实地考察。”智彦拉紧浴衣的领口，坐直身子，轻轻推了推鼻梁的眼镜，显得彬彬有礼，和一分钟前的无赖醉汉的形象截然不同。
　　“哦？好难得。”茂春将手中空空如也的白瓷壶放回原位，揶揄道，“我倒是挺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文献，可以令你这么懒散的家伙亲自出门调查。”
　　“你记得我们刚进这家旅店时，看到玄关处供奉的那柄太刀吗？”
　　“记得，就是那柄长约一米、乌黑刀鞘的太刀，难道你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它？怪不得你坚持要住到如此老旧的店。”
　　“据说，那柄刀的主人是战国时代一名刀法出众的武士，但不知为何，始终得不到大名的重用，只能屈尊担任负责处刑的刽子手。他先后斩杀了九十九名罪大恶极的恶徒，每次都是一刀斩下对方的头颅，并且能够丝毫不折损刀刃，他本人也凭借这点成为当时极富盛名的剑客。然而当他遇到自己的第一百名犯人时，遭遇了始料未及的意外。”
　　“那名犯人是当地农民起义军的首领，因为抗拒大名征收的重税而发动了叛乱，可是最后失败被擒。武士很同情他的遭遇，不认为他是一个罪人，从而坚决地拒绝行刑，不过，你能够想到结局，武士因此得罪大名，被盛怒下的主君命令切腹自尽。”
　　“那个武士还真是个坚持原则的男人，可惜，可惜。”茂春甚是钦佩武士的原则和骨气，不禁由衷地感慨一句。
　　“的确很有原则，”智彦继续讲道，“但是，自尽的方式却是超出常理的，愤怒的大名不准任何人为他担任介错（由于切腹自尽的人不会立即死亡，往往需要一两个小时才能完全停止呼吸，因此为了减少切腹者的痛苦，会有专门的人在其切开腹部后斩下他的头颅，这种人便被称为“介错”），你想像得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肠子和内脏从腹腔中伴着鲜血和黄黄的脂肪流出来的样子吗？那种痛苦恐怕没人承受的起。或许，那位大名只是想吓吓他，希望借此挽回颜面，迫使他改变主意，但武士竟然欣然接受了这个苛刻的条件。”
　　“切腹仪式的当天，武士在众目睽睽之下，用短刀横割开自己的肚子，把肠子一寸一寸的拉出，围观的人们吓得噤若寒蝉，连喘气都不敢，直到出人意料的一幕出现。”智彦再次端起酒杯，微呷一口。
　　“武士拔出自己行刑时的佩刀，反手挥砍，就像这样。”他拿起筷子示范的比划了一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亲手砍下了自己的脑袋，如砍下别人的脑袋一样，干脆利落，刀口没有丝毫的损伤。于是，他以自己的头颅凑够了人生斩下的第一百个头颅，多么令人不可置信。”
　　“难道玄关处的到就是那位武士的？”茂春开始好奇起来，急切的问着对方。
　　“谁知道？”智彦的话再次变得含糊不清，整个身体躺倒在地，仰面朝天的睡了过去，鼾声顿起。
　　“喂！混蛋！”果然，不靠谱的家伙可以不分时间、场合的变现自己不靠谱的一面。
　　“算了，既然来到伊豆，我还是试试这里的温泉吧。”茂春丢下他，赌气地走出房间，前往旅店的露天浴场。
　　应该是没有其他客人的缘故，时间方过九点，旅店已是悄无人声，走廊的空气寂静得如山顶磐石，固守不动。受到智彦所讲的故事的影响，茂春经过玄关时，本能地多看了一眼神龛中供奉的长刀，却仍旧不曾发觉它有何种奇特之处，怎么观瞧都和寻常富贵人家用作装饰的武士刀相同，可能还比不上那些刀。
　　“民间传说的故事果然难以轻易让人信服，说不准是历史上哪个平庸的小说家信口胡诌出来的，倒是骗了不少后人。”虽然话是如此，茂春依然对着神龛躬腰行礼，表示尊敬。
　　走廊另一端的尽头便是浴场，推开门，里面的缕缕白烟从池水中飘飘而出，夹带着股股硫磺的气味，熏得人头脑发昏，却又体会到温泉所能带来的特有轻松感。
　　透过烟雾依稀辨认，有人影在池中静坐，仅仅露出头部在水面，虽看不清对方的五官相貌，但从披散的秀发看来，必定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是旅店的女招待吧？”茂春暗想，尽管早就知道这家旅店的温泉是男女混浴，可心中始终存有芥蒂，不想此刻贸然进去。
　　“抱歉，打扰您了，我一会儿再来。”说着便打算退出浴场。池中的女子却丝毫没有介意，反而站起身，口中吟诵一首无名汉诗。
　　“谁奏阳关愁待浇。鼓瑟声悄，寂对芭蕉。寒蝉望月满林梢，风落飘飘，叶落飘飘。小径依然过客遥。半寸书薄，一笔难了。心留何字使人熬，来路萧萧，去路萧萧。”
　　身后的门自动关起，茂春用尽力气也无法打开分毫，女子步步走来，竟是一具白骨的身躯。头部之下满是森森白骨，看不到丁点皮肉，乳白的泉水顺着骨头流下，滴答作响。
　　“官人，既然回来了，为什么又着急要走？难道她真的是比我还要好的女人吗？为了她就可以抛弃我吗？”
　　女子双手是皑皑的白骨，却异常的灵活有力，揪住茂春浴衣的领口，随意一抛，整个人便飞落到温泉中，硫磺味的泉水呛得他不住咳嗽，胸前系着的银铃亦响的不停。
　　“还要再次背叛我吗？我不会给你机会了，这次，至少这次我一定要留下你，不管要使出什么手段，不管要付出多大代价。你必须留下。”骨女陷入自身的世界，那究竟是怎样的心酸旧事，描绘的是哪家的风情遗恨，无所知晓，无从考证，今时今地，唯有癫狂的鬼怪，自说自话着心底的愤懑。
　　“叮……叮……叮……”浴场内，轻轻铃音。
　　“哒……哒……哒……”走廊上，沉沉步伐。
　　两种声音，一轻一重，一内一外，交互呼应，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门口处。原本紧闭的推门猛然向两侧闪开，似是畏惧来者的气息，胜过笼中猛兽的气息。
　　踏入室内的身影高大巍峨，穿着邋遢的纯黑和服，领口袒开，每一处外露的肌肤都有厚厚的绷带缠绕掩盖，仅有双眼闪烁出坚毅的目光。
　　“恼人啊！世间为何总有斩不尽的邪魔妖道，说不完的借口辩解，使吾久久不能安眠。今世的恩怨，由吾为你斩断！”武士沉声说道，右手按住腰间的长刀，快步上前，长刀出鞘，只见一道电光，骨女的头颅高高飞起，全身碎做粉末，散落于乳白色的泉水中，根本看不出一丝痕迹。
　　茂春认出武士手中的刀，正是旅店玄关处供奉的武士刀，那柄舔舐过百名罪人之血的处刑刀。传说不单是传说，当年的武士虽成千年腐朽，仍旧坚持本心，念念不忘，始终是斩尽世俗庸人的今生风霜，斩出痴魂怨鬼的来世春风。

作者有话说

　　这章算是什么呢？说不好，目测是在脑子混乱时完成的，自己都不好评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