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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又是一年草色新。廿二日的时候,檀柘寺外的阳坡上已然泛了绿。零落的小花开在坡上,顺着微弱的风随意地招摇着。嗒嗒的马蹄声传来,原来有两骑白马顺着风的方向小跑而来。马背上坐着的,是两个红裙飞扬的少女。前一个穿桃红色的骑装,窄短的裙角边上的一圈流苏被风吹得微颤,仿佛那水纹,一脉一脉。后一个则是粉红色,衬得仍有些稚嫩的小脸儿上红扑扑地一片。
      一路奔来,福葁微微有些气喘。却仍是娇俏着回头对福蘡说道:“怎么样?还是我更快些吧。”福蘡噘起了小嘴,答道:“二姊的骑术也就跟我比比,若是哥哥们面前,二姊才没有这般得意。”福葁呵呵地笑了出来,那声音好像银铃样波荡出来。“比你快就行了,哥哥们,我才不比呢。就连小森儿,咱们都没法儿比的。”福蘡仍是有些不服气:“二姊年岁长我比我快我便认了,只是凭什么森儿都比我快?太不公平。”福葁微微勒住了马,让它慢慢向前一步步走着,然后安慰起妹妹:“森儿好歹也是男子,我们女儿家怎比?他的骑术不是已经比我都好了吗?”福蘡讷讷地说道:“可他额娘是汉人……”
      福葁猛然间回头看福蘡,心中一颤。福森的额娘是大家平常尽量避免提到的话题,仿佛是一个禁忌,她被整个纳腊府里的人回避,缄口不谈。突然间听福蘡说出来,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那个倨傲的身影,原来在每个人的心里都烙下了一方印。只是,这其中,三弟活得又是怎样隐忍呢?她突然想起了三弟那张俊俏的小脸蛋儿,蓦然间,与那个倨傲的身影重合,那种倔强的孤傲的态度竟是那么一样。
      “可他的阿玛是满人,是大清国的御前一等侍卫,诗文翰墨、文武骑射,无一不通。”福葁突然冷冷地说道,那表情将福蘡震了一下,随即点头,默默不语。福葁也不待再说什么,拎紧了缰绳又向前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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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踏青的人太多。满俗里并不忌讳女儿家出门,因此总有三三两两的女伴儿们聚在一处。马脖子上拴得铃铛铃铃地响着,此起彼伏。福葁觉得烦闷,恰巧蘡儿见着了几个与她相熟的世家中的小姐,福葁忙示意她过去便好,自己打马走开了。
      专门捡了人少的小径下马慢行,闻着道两旁新草清新的气息才觉得这是踏青来了。那样熙熙攘攘的人群总是她不喜欢的。还未到阳春三月,柳条却已开始扯絮。微风吹过,也荡来不少柳絮扑向面颊。突然间就涌上了玩儿心,福葁甩了手中的缰绳,专心去捉那些柳絮。
      柳絮太轻,每每伸手过去时就早已借着手上的风力飘向另一端。福葁越捉不到越是心急,手上的速度也加快了许多,只可惜柳絮又飞得更远。才一会儿,已经玩儿得不亦乐乎。
      终于抓了一片在手,仔细端详的时候,忽然间听见身后的轻微的咳嗽声。因为离得太近,福葁不由一颤,连忙回过头去看。道路太窄,自己和马又横在路中间,想必挡住了来人的路。福葁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去拉缰绳,准备离开。空气中却又清扬的男声传来,随着那些柳絮一起荡入了她的耳膜。“姑娘,我们可曾见过面?”
      福葁回头看去,那男子着青色长衫,外罩着件银色的马甲,上面还绣着时令的柳条。那眉目间,确实似曾相识,只是自己不常出门,认得的男子极少,像这般陌生人更是没理由认识的。将那脸与记忆中的画面一一重合,突然见脱口而出:“是你?”她怎么会忘记呢,那日她踏雪寻梅,有微馨的寒风轻吹,猝然间顿足,而后便看见了他。只是,为何每次遇见都是这佛家地院附近?
      男子瞧见福葁面色从惊到喜,转而又是自嘲地低笑,心内也不觉好笑。
      看她立在春风里,轻扑那柳絮,确实挑动了心弦。那另心底某处零散的不重要的记忆突然间涌出。确实是见过她的吧,那日他礼佛而去,却不经意间动了若许凡心。只为她冰雪中的红颜。只是,她可否记得自己?于是试探着问可否见过,她却直说是你?那声音似翠铃,摇响在耳旁,让他心底的那丝悸动更加剧烈。她记得他,居然记起了他。
      小径上尽是漂浮着的柳絮,隔在他们俩中间,仿佛隔着轻纱,又仿佛隔着迷雾,他看得分明,又不清明。只冲着她暖暖地笑了,仿佛是这春日里的阳光一样,微微得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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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葁觉得这一定是她这十四年来做得最疯狂之事,竟然跟一个陌生的男子取青青草坪席地而坐,随意畅谈。轻灵的柳絮在身边飞,她看着他在阳光下侧脸的阴影觉得有些心暖。这感觉并不常出现,突然间记起了幼时的某次,她在屋内,用小手不小心戳破了窗纸,然后瞧见了阿玛立在园中时颀长的身影。那侧脸的阴影在阳光下,刚好被她瞧见,隐隐地,心底竟然就生出了些温暖,那个人是她的父亲啊……她最敬爱的父亲。
      其实男子不过问她是否一人前来踏青,她微微点头,不好意思再答话。于是他说:“姑娘既然也是一人不如结伴同行。”她仍只是默默点头,之后才醒悟这是答应了与他一道踏青。但是话已出口,断然没有再翻悔的道理。她也就顺着心里的“那么点儿”意愿与他一起踏青了。
      他心思缜密细致,才不过走了一会儿便提议休息。于是择了一块较平的草地席地而坐。两个人之间尴尬地沉默着,谁都没有说话。福葁屈腿坐在那里,微微低头,嘴角突然涌上了一丝笑意,险些笑出声来。谁能想到她居然还能再见到他,而且与他携游?
      他觉得奇怪,只看见她突然笑了出来。忍不住问道:“笑什么?”
      她笑着摇了摇头,并未回答。笑的原因是突然想起了“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可又不敢说出口,因为那下面一句就是“妾拟将身嫁与”,只是她还不想一生休,所以只能低笑着,好让他更加不明所以,猜不出她的心思。
      他看她那样笑着,阳光从她琥珀色的眼眸中折射出一道光刺入他的心底。竟然觉得暖了起来,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来难得有这样时刻,身边只有暖和的春日阳光,只有温暖的眼眸。仿佛功名利禄、权势恩宠,一切都离他远去了,寂然不见。于是径自地也呵呵笑出来,笑声朦朦胧胧的,仿佛浸在水里,不甚清晰,却又那样真实。
      时间仿佛静止,两个人就那样笑着。在柳絮朦胧中,淡淡地喜悦着。
      男子从地上掐起一只小花,随手摆弄着,嘴角仍是那一抹笑意,难以淡去。福葁看他手中的小花,非蓝非紫,其薄如纸。地上随处可见的小花,都矮矮地趴在地上,微风下竟然有些瑟瑟,似有弱不禁风之态。心中一动,冲口而出:“是趴地兰……”
      男子见福葁眉宇间突然添上了一抹忧伤,心中有些惴惴。“趴地兰?”略带疑惑地看向她。福葁指着他手中的小花道:“呶,你手里的便是。”男子看向手中的小花,那样微弱的小花,任是谁都会不经意间就践踏,身后的马儿还在不断地嚼着,多么卑微又渺茫的生命啊。
      “空负兰名姓,同为薄命人……”福葁悠悠地念道。忘记什么时候从哪里听来的一句诗,因着是父亲作得便记住了。想不到竟然真的见到了这趴地兰。
      男子听得那话,只觉得福葁心内似乎藏着许多不快乐。随着她那微蹙的眉头,自己的心里也不痛快起来。想着应该说些什么,只好不痛不痒地说了句:“来年,它还会再开的……”福葁微微点头,不再说些什么。花来年还会再开,可是,父亲,他竟然真的是那样不快乐,居然以这趴地兰自比,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祖父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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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蹄声和铃铛声渐近,福葁抬头望去,原来是二哥和蘡儿两个人已找到了这里来。她忙站了起来,有些窘。“葁儿,怎么自己乱跑,不与蘡儿在一起?”福尔敦轻微地呵斥,却因为找到了她,心里的担心已经放下不少。男子听得福尔敦叫她的名字,心内默念,觉得这名字好听,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字。福葁不好回答,只是微微回头瞅了眼身后的男人,脸上已经开始烧得通红。竟然被哥哥瞧见她跟个男子单独在一起,心里实在觉得尴尬。
      福尔敦可疑地看了眼妹妹身边的男子,心里觉得诧异。妹妹向来很少出门,又常学汉书,对男子一直极为避讳,更别提跟人畅谈。只是,离很远就瞧见妹妹和这男人坐在一起,似乎笑得很开心。他,是谁?
      福尔敦抱拳揖了个礼:“在下福尔敦,多谢兄台陪妹子许久。敢问兄台……”
      还未待他问完,男子已抱拳回了一礼,单只说:“幸会,幸会。能与尊妹携游是鄙人的荣幸。”福尔敦见他抢白,心道他是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名号身世,也不强迫,只是朗笑着说:“兄台客气。”
      随即他转身对福葁低声说道:“今日你和蘡儿出来怎么不带下人,自己个儿就打了马来踏青,若是出了事怎么办?若不是我陪查布喇来接他家妹子,还不知道你们竟然也来了。”福葁听哥哥这么说,也不分辩,只说:“二哥,我和蘡儿不是没事吗?”话音未落,福蘡已经张口道:“我自然是没事,都跟大家伙在一起。倒是二姊你,居然就自己溜出来……若是二姊出了什么事,我回去怎么跟玛法额娘交待……”说着,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刚才直到二哥去她才发现二姊已经不在身边,忙跟着二哥到处找她,心里早已急得火烧火燎。
      福葁见妹妹担心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安。再看二哥一脸平静,才知道每次二哥出来寻自己心里是有多着急,却又不忍心训斥自己,才故作平静。心里更加带着一丝歉意,说道:“我下次再也不敢了。”眼睛瞟了眼福尔敦,见他略微满意的笑容更加笃定自己方才的猜测。
      身后有轻微的咳嗽声传来,他们兄妹三人才醒悟过来忽视了那男子。福尔敦忙道:“家务事,让兄台见笑了。”男子微微摇头,他至少已经肯定了一件事,这个女子是旗人,而且家中地位不低。他只要打听出她哥哥家中的情况,也就知晓她的了。心内暗笑着,却不发作。只是淡然地对福葁说:“既然姑娘有家人陪伴了,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福葁见他这样说才想起方才他是问自己是否一人来踏青,她应是。这样看来,他是觉得自己诓了他才要走的,心中惴惴,忙脱口问道:“公子三月初三可有空?”
      福尔敦和福蘡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不知福葁是什么意思。那日是她的生辰,府中依例会给她作寿,只是她居然问那人是否有空。男子略微沉思了一下,显然也是被福葁这突如其来的话惊住。随即缓了面色,略带歉意地答道:“不巧,应该没空,那日我应该已不在京城。”
      倒是福尔敦问出了福葁心中的疑问:“兄台要离开京城?”男子点头微笑:“要去漠北办一些事情。”再不多说其他,拱手请了个礼便翻身上马而去。
      福蘡见那男子远去,才问福葁:“二姊,那人是谁?”福葁默默然道:“路人,并不认识。”福蘡立刻尖声叫道:“你不知道他名字?你跟陌生男人坐在这里聊天?”福葁面色并不好看,心里隐隐有些难过,是啊,连他姓什名谁都不知道,又何谈畅谈?到底那个人还是生了她的气,她难得主动跟人这样说话,甚至邀请,只是,被拒绝了。她只能轻拾跌落一地的芳心。
      福尔敦轻轻地拍了拍福葁的肩头,示意她不要难过。这个妹妹,太脆弱了,平日里虽然总是带着一丝伤感却难见她如此难过得表情,就好像,平日里总在笑,却难得看见之前她踏雪寻梅时爽朗的笑声。妹妹的心思,总是这样比旁人藏得隐秘,只待有些人,有些事,才会显露出来。
      柳絮仍然各处地飞着,有不小心入眼了的。抬手轻轻去揉,却揉出了几滴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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