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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乙亥年腊月十一,北京城的街道上行过五六辆马车。路边的人们纷纷让到一旁。有人在碎碎地念叨,这不知道是哪家达官贵人要出城去。
      腊月的风冷嗖嗖地,天空中布满着乌云,瞧着这两日便有大雪。将近年关,城里城外的人出奇地多了起来,有采办年货的,有串亲访友的,当然还有收租讨钱的。
      也许是因为路上的人多,那马车行得并不快。有风往那车帘子上灌去,掀开了帘子一角。有眼尖的行人看到,嘘声说道:“原来还是女眷。”另外有稍有些见识地瞧着便说:“瞧见那车把式了没有?那是明珠大人府的家眷。别瞧着人家官儿早被贬了,这势可是一点儿也没减。”

      乌云略微有些压了下来,天气更加地阴沉了。福葁撩开车帘像外头瞥了一眼,被灌进来的风吹得鬓角的碎发全部飘起,淡然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明日是阿玛的生忌,家中在城外的岫云寺定了法事,想必又是三五天才能回来。鸣翠问道:“二姑娘,看什么呢?居然要摇头。”福葁微微扯出个笑容,说:“什么都看不到,所以才摇头。”鸣翠心想,这满大街的人和事怎么就什么都看不到呢?却又知道这位二小姐惯常是一副冷淡的性格,也就不再说话了。
      马蹄声、车轮声,交混在一处,福葁不由有些倦怠了。自从去岁八月祖母去世,她便一直是这样冷淡的样子,只因为知道纵容她的人已经不在了。尤记得当日祖父黯然的神色,阖府上下欲绝的哭声,还有那无边的白帐……祖父只有祖母一位福晋,她也隐约听下人们嚼过,说祖母是个极泼辣小性儿的人。曾因为祖父赞丫鬟的眼睛漂亮便将那丫鬟的眼睛挖下呈给祖父……那些事情件件讲得人心惊,但是她知道,祖母待她是极好的。而且,祖母过世,祖父怕是最难过的一个人。

      她自幼失恃,母亲又因为只重视大哥从来不甚疼爱她。若不是从祖父母那里得到一丝温情,她不知道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小时候祖母总是抱她在腿上,唤丫鬟们准备好了玉寇糕亲自喂给她。待她说不出的好,连带着祖父也说:“惟有这二丫头最似冬郎。”
      冬郎便是她的父亲。对父亲的印象似乎早已随着时间被消磨光了,哪怕曾经在记忆里极深的场景,似乎也总是记不起来。总是忘记那日父亲究竟是穿得月白的士子长袍还是蔚蓝的袍子配着银灰色的坎肩,忘记那日究竟是阴雨缠绵还是艳阳高照。从她记事时便不常见父亲,诺大的宅子,她有属于自己的天地。偏巧那一次,就深深地留在了记忆中。
      那时不过三四岁的光景,骗了丫鬟和嬷嬷们,自己偷偷从院子中溜了出来。穿过家中花园另一侧的月洞门,便进了一处从未到过的所在。池塘是引得活水,碧油油的浮萍堆在塘边,还不时地飘动着。塘中间架了一条廊子,直通另一侧的草堂。正是小姑娘好奇的年纪,便推了门进去玩耍。所见却是一壁的书籍并着台案和文房四宝。旁边有高高的椅凳,她要费许多力气才能爬得上去。后来她才知道那里是父亲的书房。
      她在椅子上胡乱拧着的时候,父亲便推门进来了,同行还有一人。她慌忙从椅子上跳下来,怯怯地唤了声:“阿玛……”父亲点头,对她说:“这顾伯伯。”她又忙行了个万福礼,道:“顾伯伯。”
      印象中父亲待孩子们是严格的,那日却和蔼地问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没有责怪她甩开了嬷嬷,也没有质问他私自进了书房,只是笑着问她,像所有的慈父一样,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有些慌乱,支支吾吾地,最后只好说:“我来找书看。”其实是撒得一个谎,她连字都认不全,又怎会看书。且不说旁的,就是千家诗也未曾背完过。她想不到理由,只好拿书来搪塞。
      父亲却笑了起来,对着旁边的伯伯说:“梁汾,我们家怕也要出一个才女了。”
      父亲说也要出一位才女,话里用的是也。彼时父亲,伴驾南巡回来后,便要娶一个汉女。据说是有名的才女。只是她还小,并不知晓这一切的因缘际会,只是沉溺父亲待她的态度,温柔、慈祥。父亲那日取了本《诗经》给她,只说:“葁儿从诗三百看起吧!”那本书如今已经破旧,摩挲了太多遍,每每想起父亲,便要拿着那书,细细地品读。
      父亲终还是不顾祖父的反对,纳了那名汉女,另辟了地方与她居住。幼时的她跟额娘一样以为那汉女是狐媚样的人物。直到阿玛去世时。

      她是从门缝中瞥见了那个卓绝的身影。一身素白的衣裙,清瘦的面容和如水的模样。她当时就被这个女人周身散发出来的气质吸引。女人在跪求祖父让她见父亲最后一面,手还抚着微突的肚子。虽然跪着,整个人却有种倔强和铮傲。到底还是祖母怜惜她有了身子,扶了她起来。祖父这才答应了她的请求。
      她见过父亲后,眼睛已经哭得红肿,走出门时便看见她们姊妹三个。两个哥哥已经进去见阿玛了,大姊拉了她的手,小妹仍被嬷嬷抱在怀里,所有的人都是略带敌意地看着这个女人。她却是婉婉一笑,弯着腰对着大姊道:“你一定是蒌儿吧。”大姐微抿了嘴唇,没有答话。可是拉着自己的手已不如先前那般紧了。她声音动听,让福葁想到了后园里养着的黄莺。女人转而对着自己说:“你是葁儿吧?”福葁微微点了下头,也不敢说话。女人仍是淡淡的微笑,说道:“你们如果愿意,叫我宛姨就好。”她们俩却仍是未动。女人也不介意,直起了身子逗嬷嬷怀里的福蘡。蘡儿才刚是呀呀学语的年纪,自然没有她们两个的警惕。冲着女人便咯咯地笑起来。
      那天父亲的房门外,夜合欢已经开败。有风吹过,凋零的花瓣和几片叶子飘落在地上,湖面上的浮萍荡在了一旁,时而可以听见蘡儿的笑声伴着檐前的铁马叮咚。院外有皇上赐药的皇家仪仗吹打得声音,有些烦闹。而后便听见屋内传来的哭声,她也只是木然地站在那里,眼前的女人因为悲恸昏了过去,有下人手忙脚乱的声音。她并不知道自此后就再也见不到阿玛,只是觉得两眼中仿佛空无一物,脸上似乎有水,她以为下雨了,抬起手去接,却只感觉到有风灌到袖子里。转头时看见已经哭着跪倒的大姊,她对大姊喃喃地说:“只有风……”

      那些都是乙丑年的事了,跟如今隔着十年之遥,福葁却觉得仿佛仍在眼前。马蹄声已经停止,想是到了地方。鸣翠先跳下车去,撩开了帘子扶着她下去。
      岫云寺有半边的客房已收拾出来给家中的女眷居住,凛冽的北风呼呼地吹起福葁身上的斗篷。她这才觉察出来天气竟是这样的冷。转头望去,寺院中参天的古柏却依旧挺立着,不为所动。心内隐隐有了些旷然,烦闷的心情一扫而去。
      过了酉时,天上便扯出了羽毛样的大雪。不出半个时辰,就已经白茫茫一片。
      福葁素来有择床的毛病,又极怕冷。寺院的客房里总是不比家中的地炕来得暖和。翻来覆去仍是睡不着。只得穿了衣服,想着去喝些水。夜里本应是极黑的,可是透着窗屉上厚厚的绵纸,竟然有光亮透了进来。她这才知道是下雪了。只听着风吹在门窗上,簌簌地引人战栗,却又抵不过雪景的诱惑,裹了厚披风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门外的院子、周围的房顶还有举目可及的其它地方都已是白茫茫一片了。风吹起她披散着的头发,直灌到脖颈里,吹得人头上冷生生的疼。有大片绒状的雪花飘在衣襟上,依稀可以分辨一片片小的六角菱花。她觉得美,向来觉得这雪花极美。
      不敢走得太远,只在客房前的回廊里看外面的扯絮。突然地,就忆起父亲乃道,面前此物不是人间富贵花。冷处偏佳,别有根芽。满腔的思绪有些涌动起来。戊辰年祖父刚被罢相,闲在家里。祖父抱了她在腿上,手里握着父亲的词稿,有些衰老的声音,叹道:“汝父应有尽有,缘何仍不快活?”那时她不过刚刚是认字读书的年纪,父亲文里的意思并不甚解,只是觉得仿佛是有一日,她偷偷地瞥见父亲坐在花园的廊边横笛吹奏,寒月悲笳,笛声悠远,让人禁不住流出泪来。
      顾伯伯说:“家家争唱饮水词,容若心事几人知”时,她正在临着字儿:“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栏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簪花小楷看着秀美,李易安的词又极适合闺阁女子去读,仿佛有种说不出的心有灵犀。
      她问:“老师,阿玛是不是真的不快活?”彼时顾贞观刚刚收她当弟子,只是应了祖父的要求教教她诗词韵律,好让她闲暇时间有事情可以打发罢了。
      顾贞观并未答话,只是看着窗外,青色的窗纱外,有阳光些略地透了棱格进来。小荷才露尖尖角,不蔓不枝地立在水中,有风拂过,轻轻地摇摆两下,又回复那个样子了。

      翌日起来时,福葁便觉得头有些沉。也许是昨夜的风实在太大,吹得她脑袋里突突得疼着,她又舍不得不看那雪景。
      今日是父亲的生忌日。在法事堂里有僧人们打着木鱼,敲着钟。那声音嗡嗡地,如印在脑子中一样。她随着嫡母、母亲和大姊小妹上完香之后便出来了。雪已经停了,天空比昨日亮了许多。虽然仍看不见蓝天,却可以也比昨日显得高远了许多。岫云寺中的参天古柏被雪盖住,雪后清幽的味道浸满了诺大的寺院。古寺听禅音,净雪化凡尘。扑面的寒风吹来,并不急进,像轻轻拍打着面庞。
      才绕过弯就看见鸣翠和福蘡的丫头拾柳说话。鸣翠一边吐着白气,一边仍说着:“听说后山上有不少腊梅花,下过雪了之后最漂亮。咱们去折一两枝回来给太太姑娘们乐乐。”拾柳似乎有些不大情愿,只说:“三姑娘跟前儿的其他人都不得心,若是三姑娘唤我怎么办?”
      福葁心内透出一丝玩意,踏雪寻梅自然是有意思的事,于是出言道:“我与鸣翠去。”
      两个丫头这才回头瞧见她,慌忙行礼。鸣翠又忙说:“二姑娘怎么可以到后山去?”
      福葁笑笑,也不答话。只是跟拾柳说:“你回蘡儿那里侍候吧。”拾柳又摆了个福,方才离开。福葁也不说话,只是想着寺里的后门方向走去。鸣翠不敢怠慢,只得跟在了后面,嘴里仍说道:“如果被老爷和姨太太知道了我带二姑娘出去,怕是要怪罪死了。”
      福葁未转头,只是说道:“这雪地里寻梅是极雅致的一件事儿,他们怎么会怪你?更何况还是折了花儿给大家伙看的。”鸣翠见她难得对什么有了兴致,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跟在后面告诉她路怎么走。

      福葁没有想到寺院里的风景已经很美,后山上却更美。沿着山间小道向下走去,两旁都是不知名密密的林子。因是雪后,光秃秃的树干上盖着积雪,松柏底下还能隐隐地透出些苍绿。风吹过,有一些雪便散落了下来,一个不小心便是一头一脸。
      她心情好了起来,风吹过时似乎有梅香从远处飘来,淡淡的,沁人心肺。
      她走得有些急,鸣翠紧紧地在后面跟着,便是此时,突然瞧见了前面也有人绕过蜿蜒的山路,向她这边走来。她忙顿住了脚。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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