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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处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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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暑刚过的第二天,斯年回来了。
这个离开方府多年的长子,却在阖府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甚至不会回到中国的时候,回来了。
方斯年义无反顾出走方府,出国游学,是五年以前,他十六岁,任性又不知好歹。
把长辈们从小儿赏的、送的,值钱的玩意全都变卖换成现钱;跟了他心中的安琪儿:来自大洋彼岸的美国姑娘茱莉,奔走异国。几年间也从来没有给家里去过一封信。
头几年里,方老爷总是对方太太说:你只当你那个儿子是死了吧,没生过这样没心肝的东西。反正我是断生不出来的。
这话实在太过冤枉人了,但是方太太从来没有回击过一句。其实方斯年离开家里,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方太太不愿意在方老爷面前因为这件事哭泣,她总觉得这是当母亲的一种失败,劝不住儿子;而更为耻辱的是,斯年压根儿就没有朝自己透露过哪怕半句话,他是连她一起防着的。
所以方太太就更不愿意在丈夫面前哭泣,落实自己的失察和失责。每次方老爷提起这件事,方太太便应承着,并不多说话,而这种煎熬,谁说没有用呢?
起初所有恶狠狠的、痛心疾首的责骂,到最后都变成了一句淡淡的“也不知他现在是死是活,总得给家里个音信儿”。方老爷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的神情看来是柔和的。这对方太太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救赎。
至少,她想,她终于可以觉得自己也委屈的。
所以处暑刚过的第二天,方太太按照原先就订好的计划,和湖心她们一同走亲眷去了,她们去的是方家世交蒋家,探望蒋家太太和她那方才生了儿子的长房媳妇儿英靛。
蒋太太欢欢喜喜地把蒋家长孙抱来给方太太她们一一看过,方太太她们自然狠狠夸讲了一通,把英靛说得只是一味低下头去难为情。
这个英靛,方太太是很喜欢的,她总觉得英靛有一种典型的旧式女子的贤德品性,这在什么都要提倡“新”的今天,是很少见的了。
只可惜,方家的孩子们个个都不要旧,统统要新。头一个做出榜样来的,就是方家长子方斯年,因为他是那样追求新,喜欢新,所以,他干脆就跟了一个洋女人跑到美利坚去了。
方太太在心内叹了一口气,这个儿子,大概今生确实是难以得见了吧。
十五岁的方湖心和十三岁的方湖兰,却不知道她们的母亲心中已经百转千回闪过了那么多的念头。不过,就算她们知道了母亲在思念她们的大哥,大概也并不能说出些什么劝慰的话来,因为她们实在是有些怨恨大哥的,他竟然就那样抛下她们,真的去西洋镜里的地方了。
而在那之前,孩子们里头,斯年就和湖心湖兰二姐妹亲近,不仅仅是嫡亲的关系,嫡亲的还有斯时和湖波,却并不和斯年亲。
“亲近又怎么着?”湖心有一次和妹妹湖兰说到这里,不免愤愤地说,“他不还是爱碧绿眼珠子和黄头发?说都没说一声!到了之后呢?也完全不联络,爸爸妈妈难道还真能追到美国去呀?”
湖兰也颇为不甘心道:“我还记得,大哥走之前那天答应带我去疏影苑看戏的。”
就是在这种虽然对他有抱怨、却已原谅他的情况下;就是在这种把对他的挂念好好地归置到一处、该怎么过还得怎么往下过的时候,方斯年提着一个轻便的皮箱,穿着一件鼠灰色的衬衫,梳着最为光洁的头发,轻轻地叩响了方府紧闭着的大门。
那两扇朱漆大门,似乎变矮变小了,门上的狮子锁环,略略有些发黑。总之,比起五年前,时光确实留下痕迹了。这不光是在方府的大门上,也同样在方斯年的面容上和内心上。并且他相信,一定还有更多其他的证据,向他证明五年前,他确实干了一件混账事儿。虽然他不曾后悔,但他却有着比海深的内疚,所以他,轻轻地叩门。
他是那样急切,恨不得立即就有人来应门;他也是那样情怯,恨不得拔腿就跑。可是,他终究轻轻地叩响了方府的大门。
他想,不知道将会是谁第一个瞧见他?是陈叔还是吴叔?他们见了自己,认得不认得?不认得的话,他该向他们说些什么?要是认得的话,他们又会对自己流露出怎样的表情呢?是高兴?愤怒?漠然?还是怎么?
陈叔是个暴脾气,跟了爸爸好多年,他如果对自己是有怨恨的,说不定见了他,就会一脚踢将上来。陈叔是全不怕爸爸怪罪的,他就是这么个人。
吴叔呢?吴叔大抵是会在一旁劝解的,但是吴叔拉不住陈叔,吴叔是个读书人,手里没几把力气,全都用在写字上了。
还有那些小丫鬟们,晓瑰,玉黎,沫儿,云儿,立屏……现在该是很大了吧?不知道是不是还那么咋咋呼呼的?她们看见自己,会不会哭,会不会笑呢?
还有……还有那些教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人儿们。
在等待应门的时间里,斯年发觉,方府那两扇朱漆大门,又变大了,甚至比五年前他离开时还要更伟岸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