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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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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静了静,舒旻疑心自己听错,莫不是电视还开着,哪个在说戏里的台词?片刻愣怔后,眼泪先她思想一步复活,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她瞠大双眼,缓缓回身,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嘴,仿佛在求证,刚才所听见的是幻觉。
这迟到三年的,忽然被揭开的、洞心骇耳的真相让轮椅上的老人呆住了,唇抖了抖,她哑声问:“城南,你说什么?”
陆城南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林越诤是林允升的儿子。”
冷不丁地听见“林允升”三个字,仿佛有一只手在舒旻肩膀上拍了一下,给陆城南的话下了一个注脚。她竭力迫自己冷静,像是要去推倒他说的一切:“林允升是什么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是……”舒妈半边身子瘫在轮椅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说,“他是你爸爸生前,办的最后一个巨贪。”
撑着舒旻的那根支柱轰然间碎成齑粉,舒旻脚下一软,无力地向门上靠去,眼前的亮光一点点收了去,成千上万只黑色巨鸟拍着翅子铺天盖地地朝她眼底袭去,她重重合上双眼,灵台里一片清明。她想起来了,高中毕业前夕,她时不时能从父亲的电话里零散地听到这三个字,高考毕业后,她帮父亲收拾书房,象牙白的书案上,父亲在一叠叠宣纸上,用无比肃杀的字体写着的,也是这三个字。
还要旁人说得再明白些吗?
父亲生前工作作风极其硬朗,案件调查中从不讲情面,办下一批又一批的贪官、商人和□□势力,他常常自诩自己是海瑞,早已经买了棺材在家里等死。那时她尚年幼,不知道父亲的工作是高危职业,更听不懂他含笑说出的话里,藏着怎样的苍凉无奈。直到后来,她才知道,父亲每天都活在死亡的阴影下,无数只被他斩断的黑手都藏在阴暗处,伺机复仇。
他的死,哪里可能真的是一场意外?
“果然是林家人做的!我当年,不止劝了多少次,让你爸爸不要动林允升,他偏不听。”舒妈窝在轮椅里老泪纵横,“现在怎么样?不但搭上了自己一条命,还搭上了女儿!”
“旻旻,你醒醒啊,他的父母是被你爸用命锁进监牢的呀,他怎么可能不恨你爸爸?不恨你?那个孩子,他是回来报复的啊!”
报复……
妈妈的话像把凌迟的刀,反复在舒旻身上片着,切着。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好好的在那里,他却要来招惹她,伸手将她拉出困境,转身却将她推进更深的绝望;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对她做尽温柔的事,拿捏着她的心,却始终不肯对她说一句切实的话……他用虚虚实实的手段,早已将她五花大绑地悬在空中鞭笞着泄恨,她还错以为,那是爱情里甜蜜的痛苦。
背上升起涔涔的冷汗,这一刻,她才发现,他那深井一样的眼睛,她从未看透过。然而,让她更加恐惧的是,到了这一刻,她还想着他的温柔。
双手死死地覆在小腹上,泼天的怨恨当头浇下,从她的皮子渗透到骨血里。古人说,一念成魔,她隐隐听见心底有个小人在朝她怪笑。
她的宝宝、她的爱、她的梦想、她的人生,那一切光明美好的事物,她还能要吗?
舒旻捂着肚子,面如死灰地坐在医生对面。
医生问几个月了,陆城南答:“四个月了。”
医生蹙着纹得青黑的眉,厉声说:“怎么拖这么大才来啊?流是流不掉了,要引产,自己生下来。”
陆城南不明就里:“什么意思?”
医生没好气说:“孩子已经成型了,得先用药打死,再催产,像生孩子那样生出来。早干吗去了?现在来,不是造孽吗?生的时候会很痛,孕妇要忍着,有一定生命危险,比如血崩,还有绝经的危险。要是没问题,你签个字,马上就入院。”
陆城南的脸骤然白了,两手紧握成拳,神色复杂地望着舒旻。
舒旻面色平静,她像在潜在水底,他们的话声自岸上传来,渺远而虚空。
陆城南在她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舒旻,不做了,我们结婚吧,把孩子生下来。”
舒旻抬头看着医生,漠然说:“我自己签字可以吗?”
利落签完字,舒旻抛下陆城南,游魂一样地往走廊尽头的特护病房走去。阴森老旧的走廊里,两边病房里的人都虚浮无力地或坐或躺,没有人气。
她乖顺地在病床上躺下,大而无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医生和陆城南随后进了门,医生语速极快地说:“今天先做各样检查,去照下B超,明天一早给你打催产针,要是顺利的话,晚上就会有妊娠反应,慢的话,后天一早也能生下来了。”
舒旻木木点头,医生则又转身跟陆城南交代了几句后离开。
陆城南关上门,在舒旻床前坐下,拉住她毫无力气的双手:“舒旻,把孩子留下吧。”
舒旻缓缓侧过头,望着他冷冷一笑:“不要他的是你,要他的也是你……去也是你,来也是你……陆城南,你还能再反复无常一点吗?”
陆城南眸光一暗,歉然说:“对不起……求你给我机会,让我赎罪,嫁给我吧,一辈子折磨我。”
舒旻喉咙一动,却怎么也笑不出声,只低低地说:“你毁了我最初的爱情,毁了我对你信任,现在又毁了我的孩子,居然还妄想毁了我一生?陆城南,你以为,毁掉的东西,是随便一句对不起就能弥补的吗?”
她怎么可能甘心自己受了那么多伤害,兜兜转转的,却又回到原点?
就在这时,她小腹里似有似无的一动,像有什么绵软的东西踢了下她的心口。她的孩子,他动了?他在求她,求她不要杀了他?她憋着一口气,憋到额角突突直跳,憋到心跳几乎停止,直到那口气从胸腔里喷薄而出,一声近乎惨叫的嘶嚎才随之猛地爆发出来,她张着嘴,发不出一句话,只是单音节的悲号。
她的人生,在这一刻堕入永夜。她以后都不用这样哭了,因为,未来的人生已经不可能更坏些了……
次日一早,舒旻便被医生叫去了手术室。医生撩开她的衣服,冰冷的酒精在她的小腹上涂抹着,医生颇有些悲悯地说:“这两针下去,你就终止妊娠了,换句话,你的孩子就正式死了。然后你就要自己把它生出来,一般都是二十四小时。”
见舒旻点头,医生绣花般在她肚皮上用针一扎一挑,一切就结束了。舒旻恍恍惚惚地从病床上下来,脚上像戴了镣铐,沉重地朝自己病房走去。推开病房门的一瞬,一道刺眼的初春阳光刷地刺进她虚无的眼底。于是,她给自己已死的孩子取了个名字,林千阳,灿烂千阳。
中午,祖红给她带了鸡汤来,小口小口地喂她:“小妹,别怕,晚上我陪着你。”
舒旻点了点头:“红姐,把手机给我。”
打开久未开机的手机,等了片刻,手机接连传来无数短信提示音。
她已经不想看了,她疲惫地合上眼睛,一滴透明的液体自眼角淌出。
等到所有声音尘埃落定,她拿起手机,拨通了林越诤的电话。
刚从机场出来的林越诤听见手机铃响,下意识地瞥向手机,一见那个名字,他骤然将车拐向路边刹住。车后座的EVA身子一倾,打了个突,说到一半的话被生生打断。
她一双大眼狐疑地望向林越诤,揣测会是谁的电话。见他整颗心都扑在了那通电话上,她已经猜到是谁了,略一思量,她不动声色地掏出手机,给青瑜发了一条短信出去。
林越诤拿着电话,开门下车,远远地在路边站定,带着不确定地说了一声“喂”。
再度听到他的声音,像隔了百年的时光。舒旻怔怔抓着电话,却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舒旻,你在哪里?”林越诤的声音里透着些急切。
那边一直没有声音,他甚至怀疑她是不小心按错了键。电话那端的静默让他莫名的有些害怕,他生出一种错觉,觉得电话对着的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想告诉她,他和青瑜的婚事是不可逆转的,但是,出差在外的日子里,他想通了,如果她坚持要那个孩子,他可以想办法让她把孩子光明正大地生下来。
唇刚一动,电话那端传来一个没有丝毫情绪的声音:“我们的孩子死了。”
一股平地而起的冷风从林越诤心口穿过,他握紧了手机:“什么?”
那边自语似的缓缓道:“本来不应该和你说的,但我怕她怪我,你是她的爸爸,你有知情权。昨天照的B超,医生说是个女孩,四个半月大,很健康,她是今天上午九点三十七分死的,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林千阳。这些,你都要记得。”
林越诤胸口一痛,低喘着问:“舒旻,你现在在哪里?在涿城,是吗?我这就过来,你等我!”
那边,电话已一声不响地挂断。
林越诤“啪”的打开车门,人还没坐进车里,电话再度响起,他看也不看地接通:“我马上就过来,等我。”
下一秒,他的手无力地缓缓垂下。
电话那端说,卫小姐不小心滚下了楼梯,摔到了腿上的旧伤口,而且头部受伤昏迷,现在正在第三医院急救,卫先生让他赶紧过去。
EVA望着他衬衫下剧烈起伏的胸膛,小心翼翼地喊他:“林总?”
林越诤仿若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扶着车门把手,面色惨然,好像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般。
机场上起飞的航班,轮番呼啸着从他们上空飞过,轰鸣的声音盖过了整个世界的喧闹。
傍晚,催产针的药效开始发作,正在喝鸡汤的舒旻疼得躺回床上。祖红反倒大喜过望:“按照这个情况,过会儿就要生出来了,到时候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她也不强逼舒旻吃东西,出门去买准备用品。
门外在吹大风,狂风撕扯着阳台外的老式玻璃窗扭打,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孩子在哭,有几隙寒风钻了进来,带动病床上的吊灯激烈的摇摆,发出枯燥机械的吱呀声。
她目光散乱地躺在床上,嘴角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这个点了,他不会来了,一个半死的人,已经再无心力计较他是不是又骗了自己。眼前一点点地黑下去,她陷入了极轻极乱的睡眠里。
再度疼醒时,舒旻经不知道是几点了,外面的大风已经停了,周遭一片漆黑,只有走道上还有白惨惨的光。耳畔传来祖红的鼾声,她伸手唤了声“红姐”,祖红半梦半醒地应了声,从床上翻下来,又是给她铺纸,又是叫护士,闹腾了半个钟头,舒旻只是觉得疼痛难当,却始终没有那种要分娩的感觉。
护士们都疲了,看了看状况说:“估计要到天亮再生了,什么时候羊水破了再叫人。”
祖红忙应承着说:“我有经验,羊水破了,我就叫人。”
舒旻弱弱地扫了一眼手机,已近凌晨一点。祖红这两天忙里忙外,早已疲到极点,护士一走,她肩一垮,又倒回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舒旻在黑暗里圆睁着眼睛,再无睡意,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小腹里的痛一阵紧似一阵绞着,整个小腹缩成了一团,疼得她呼号不得,冷汗顺着头发丝丝下落,她嘶声叫着:“红姐……红姐……”
祖红已经彻底睡死,她无心再叫,一只手在虚空里胡乱抓着,那种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让她恐惧极了,她知道,若是攒起力气叫一声红姐,她定会醒来将手给她,可是她不想,手一晃,又落回到床单上揪紧——除了他的手,她谁也不想抓,她只要那只手,让她生或者死。
她挣扎着撑起双腿,咬牙同那越来越凶狠的阵痛抗衡,痛到最顶端时,眼前骤然一黑,她觉得有什么伴着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她生命里流了出去,那一刻,她只希望自己就此死去,那样,他日后知道了,心里或多少或少是会有一点痛的。
第三医院的特护病房里,暖意融融,桌上堆满了鲜花水果。
林越诤坐在一旁,蹙眉看着抱着他的手机睡得一脸安宁的青瑜。下午五点,她的接骨手术才做完,麻药过后,她疼得扑进他怀里直哭。好不容易哄得她吃过饭,她却抢过他的手机,让他陪她玩里面的植物大战僵尸,直到十一点才沉沉睡去。
见她着实是睡去了,他单手抵住额角,缓缓合上了眼睛。他只着了一件单衣,然而房间里的热力却烘烤得他焦灼难安,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抓过外套,起身朝门外走去。
出了门,他一动不动地靠在门上缓缓呼了一口气。不知道过了多久,脑中转过一个念头,他鬼使神差地往电梯口走去。
四楼,妇产科的长廊外,或站或坐地散布了很多人。手术室外,三五个男人来来回回地走着,像极无头苍蝇。
林越诤木然走到手术室外的长凳上坐下,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产妇的喊叫声,听着洞心骇耳。身边的男人冷不丁见他这样卓越不凡的男人出现在这里,有些好奇,打量了他好几眼,见他三魂七魄都恍恍惚惚的,不禁开口攀谈:“你夫人在生孩子?”
林越诤嘴角轻轻一动:“是。”
那个圆头圆脑的北京男人笑着说:“怕吧?我老婆生第一胎的时候,我也一样。不过没事儿,真生起来,分分钟的事。你要实在怕,还是去抽支烟吧,那个老婆难产的哥们儿脸色都没你这么难看。”
林越诤面无表情,也不答话,泥胎木塑般坐着。
那个攀谈的男人见没趣,侧过脸,也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门内传来一阵哭号:“痛死我了,我不生了……不生了!”
附近,一个男人攥紧拳头,使劲砸了一下墙面。
这时,林越诤转脸看住身边的男人:“生孩子到底有多痛?”
那男人“哈”的一笑:“这个我可真不知道,我一大老爷们儿哪知道那个?”
他见林越诤神色凝重,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过了,想了想,补道:“痛分十级,女人生孩子的痛就是第十级。我肯定不太清楚到底是个什么痛法,不过我听我老婆说,那种痛说不上来,就好像全世界都他妈是痛的。”
他被自己的话逗笑了,过了一阵继续调侃道:“你要真想知道多痛,拿刀子割自己一下不就结了?”
林越诤又坐了一阵,直到产房里传来新生儿的啼哭声,他才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
刚推开病房门,林越诤就对上了一道视线,青瑜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她扁着嘴,委屈地看着林越诤,猫一般奶声奶气地抱怨:“诤哥哥,你去哪里了?”
林越诤面无表情地掩上房门,淡淡说:“去抽了支烟。”
“好热好热,诤哥哥,我想回家。”青瑜作势要掀被子。
林越诤径直将窗户打开,在她面前坐下。
“诤哥哥,你怎么都不说话?”青瑜的眼中有些慌乱,抓住他的手,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
温热的呼吸拂在手背上,林越诤抽回手:“青瑜,我给你削只苹果吧。”
青瑜眨了下眼睛,定定看着他,“嗯”了一声。
林越诤从果篮里拿过水果刀,取出一只红得发黑的蛇果,背转过身,抿着唇默默削了起来。
“听人家说,如果能削出两米长的皮就可以许愿了,我要一个两米长的。”青瑜笑着说。
他点了点头,就在这时,正在苹果上移动的水果刀骤然一偏,重重地切入了他的左掌心。
一道暗红血线猝不及防地从分开的皮肉中涌了出来。
身后,爆出青瑜的尖叫声,她圆睁着大眼,片刻后,她猛地扑到床头按铃叫护士。
苹果骨碌碌地滚落到地面,他埋下头,一行热泪终于顺理成章地落下。
次日,卫庄早早的就来看青瑜,见她乖乖地在喝粥,他爱昵地责备她:“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不是滑雪摔断腿就是下楼梯摔到旧伤口,我真怀疑你在英国是怎么过的。”
青瑜嘟着亮泽的绛粉嘴唇:“爸!我都二十二了,你还骂我!”
卫庄走上前,拍了拍林越诤的肩,在青瑜对面的沙发里坐下:“你知道越诤多忙吗?过年时你忽然来电话说摔断腿,哭着嚷着要越诤过去照顾你,他撂下手头的事情飞去陪了你一个多月,刚喘口了气,你又把腿给摔了,你这样三天两头的给他找事儿,知道耽误我们多少事情吗?”
青瑜将喝粥的勺子放下,赌气似的靠在床上,双手环抱在胸前:“我饱了!”
“这孩子……”卫庄指了指她,摇头一笑,“就是任性,考了这么多年才把剑桥考上,刚读了一年,喊一口想和你结婚,马上就从剑桥退学了。我是管不她了,以后就指着你收拾她这个小魔星。”
“好像谁稀罕剑桥一样,要不是EVA说诤哥哥读剑桥,我要不读个剑桥牛津,配不上他,谁要去读它?”青瑜撇嘴,抓起勺子继续喝粥,“英国有什么好的?没有爸爸你,没有中国菜,更加没有诤哥哥。”
“女孩子家的,总要有个高文凭,说出去才好听。”卫庄的眉下意识地拧了起来,顿了顿,他朝林越诤招了招手,示意他来自己身边坐,“等你们结婚后,我再找个好点的高校,把你的学历问题解决了。”
说着,他拍了拍林越诤的手:“越诤,去看过你爸爸了吗?”
他见林越诤不答,心中已有了数,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恨他,老一辈做那么多,说穿了不都是为你们?现在你也大了,什么人事没见过?怎么还放不开你爸爸那点错误?”
他眯着眼睛,锐利的目光在林越诤僵冷的脸上逡巡了几圈,吸了口气:“听话,去看他,也把你和青瑜的好消息带给他。还有,你妈妈的保外就医,已经快下来了——总不能你要结婚,连个来主婚的亲人都没有。放心,只要你以后好好的和青瑜过日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是叔叔的承诺。”
林越诤死灰般的眸中终于有了些光亮,眼前这个人,永远知道他在乎的是什么:“谢谢卫叔叔。”
青瑜的伤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在医院住了一天后,医生就放了行。下午出了院,林越诤送她回家后,也不在卫家久待,以有公事在身为由告辞。他返身离开前,青瑜忽然叫住他,从床上跳了下来,拖着伤腿扑进他怀里:“诤哥哥,不要离开我。”
林越诤低头看她,见她脸上已布满泪水,不禁抬手为她擦去:“怎么了?”
印象中,青瑜虽然从小爱黏他,但是在大关节上从不拖泥带水。无论他要去什么地方,她都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依依不舍,因为不久以后,她会连人带行李地出现在他所去的地方。高中毕业后,他去英国留学,还在上初中的她就跟去了英国。天分不高的她总也适应不了英式教学,之所以顶着巨大的压力在异国求学,只为了周末偶尔能跑到剑桥见他一面。而他总是忙,她往往是兴冲冲地来,然后坐一下午冷板凳败兴而归。即便如此,她还是言笑晏晏地以他妹妹的身份自居,乐此不疲地往他的社交圈子挤,仿佛她的世界都是以他为轴心转动的。
然而,她对他的黏总是很有分寸的,什么时候可以凑上去撒个娇,什么时候该安静地离开,她都掌握得很好,她从不会让他为难,从不会让他厌烦,她就像他生命中一个天经地义的存在,比朋友亲一些,却始终也只能是这个位置。
如果不是那场变故,他们这样不咸不淡的兄妹关系会维持到他从剑桥毕业,然后彼此因各自的不同追求分开、淡忘,也许有一天,他参加她婚礼时,会偶尔跟她的丈夫提起当年她做他跟屁虫的生涯,忽然感动于生命里曾有这么一份温馨的感情。
可是那场变故,让她成了他的救世主,在他身陷井底时,是她扔了条绳索给他,才有了今时今日的林越诤。也正是因为有今时今日的他,父母在狱中的体面才得以保存。无论他和她的关系里,有多少被迫捆绑在一起的成分,他都要感恩于她。
“诤哥哥,我好怕你不要我。你知道的,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青瑜将脸贴在他的衬衫上,使劲抹着泪。
林越诤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她在委婉地道歉:她对他用了手段。两次故意断腿,一次将他召去她身边,一次则断了舒旻宽宥他的最后一个可能。
想到舒旻,一股细密的抽痛从心底漫开,他轻轻将她推开:“我知道。你好好养病,晚上我再抽时间过来看你。”
离开卫家,林越诤犹豫了很久,还是将车开去了燕山脚下的监狱。
时隔三年,逼仄的探监室内,林越诤首次见到穿着囚服的父亲。他老得很快,越见清癯了,两颊都深深凹陷了下去。
乍见来探监的是他,林允升站在门口久久迟疑,最终迫不得已地在他对面坐下。
父子俩隔着窗,面色凝重地对视,谁也没有先开口。
林越诤目光复杂地看着窗后的父亲,几年的监狱生活已经将那个意气风发的林允升打磨成了一个沉默拘谨的老人,如今的他满脸皱纹、满脸沧桑,竟有些龙钟老态。他见林越诤望着他不说话,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下头,局促地搓了下手。
林越诤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像有什么涨在胸口,他屈指竭力忍耐,还是微红了眼睛。
这还是他的父亲吗?这还是那个他少年时,在作文里仰望崇拜的父亲吗?他忆起自己曾为他写过一篇感情真挚的作文。那篇作文里的父亲,是一个精通四国外语,写一首好诗的学者;是一个和而不随的谦谦君子;是一个热衷慈善,救贫济困的慈善家;是一个时刻告诫他“有德不孤”的高洁雅士;是一个“以谏诤为心”,克己奉公,兢兢业业的廉吏。
在他心中,“越诤”二字就是父亲的风骨、品格的写照,父亲是他的精神脊梁,是他仰望的朗朗青天。
然而,那青天的崩塌,只用了短短一瞬。
大学毕业那年,远在黎巴嫩游学的他忽然惊闻噩耗:他的父母利用职务之便,挪用近亿巨款,经检察机关查实,二人已被依法提起公诉。
乍然听到这个消息,他怎么也不肯相信为官十年还两袖清风的父亲居然是一个巨贪,他举出无数例子为父母辩解,他们一家十多年来都住在机关大院的老房子里,撙节度日,甚至连他出国留学的学费,有一部分还是从亲友那里借来的。
他只当父母是被政敌陷害,连夜订机票准备回国,却临时接到叔叔的电话,被告之不可回国,让他火速去加拿大稳定局面,他父亲早已经以他的名义在加拿大私设了几家公司。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父亲为什么早早的将他移民去了加拿大,直到那一刻,他才悚然发现,他名下竟有那么大一笔骇人资产!
骗子,都是骗子!
二十三年的信仰毁于一旦,完人的画皮下竟是一副狰狞、肮脏的嘴脸!
他失魂落魄地将自己锁在画室里整整一个月,直到叔叔找到他,告诉他,父亲的一审判决已下,因牵涉的金额巨大,最高法院一审判决是死刑。叔叔安抚似的拍着他的肩说:“放心,一直咬着你爸爸不放的那个舒宝瑞已经死了,很多事情都死无对证了,加上你爸爸认罪态度很好,要是能追回部分款子,二审很有可能改判死缓。”
他将名下可动用的资产全托叔叔带回了国,以期换父母一条命。然后,他孤身一人从贝鲁特港出发回加拿大。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出行方式,仅因为他曾发誓,有生之年要圆一次海上航行的梦想。暴风雨骤然来袭的那个午后,轮船被迫停在了黎巴嫩北部海域,遮天蔽日的铅云迫近地压在他眼前,他头晕目眩地站在船尾看着那毫无希望的天空,忽然觉得自己失了来路,更加没了去路。他的人生信念毁了,他的家庭毁了,他的爱情也毁了——他和舒旻之间,已经隔了一道叫做永无可能的鸿沟。
他木然望着脚下不停翻滚涌动的黑色海面,惊涛骇浪里,一张清澈的如花笑颜安静地朝他绽放,他松开攥着栏杆的手,朝那张笑脸里坠去,十月的刺骨海水叫嚣着将他吞没。
他要以这种方式向她致歉,更要以这种方式让骗了他二十三年的父亲忏悔。
被几个水兵捞起来时,他已经溺得半死不活了。漫长的航期里,他一直发着高烧,浑浑噩噩的,成日里咳嗽,咳得他整个胸腔都是痛的。上了岸,加拿大的华人医生告诉他,因为冷水呛进了肺里,他的肺受了重伤,恐怕落了病根,寒暑交替时会例行咳嗽,让他以后注意调理肺部。
一无所有地在加拿大做了半年行尸走肉,他终于在某个深夜凄然了悟,既然死不了,那就活下去吧,活着,才有赎罪的机会。
在加拿大,他从某金融集团的低层职员做起,即将崭露头角时却被上司嫉恨,处处打压,他也木然领受。半年后,他接到消息,他母亲因不堪监狱狱友的辱骂殴打自杀,幸而被狱警抢救过来。听到这个消息,他才悚然惊觉,只要自己还活着,就必须承受活着的责任。他不能再放任自己,他必须重新站起来,获得保存父母体面的能力。
他辞去工作,拿着仅有的资产去了华尔街,在那里做了一个操盘手。在财富滚雪球的年代,像他这样没有原始资本的人,很快就成了别人的陪玩。在他历经数度挫折后,青瑜找到了美国,逼着他回国去见卫庄。他的实力和才华很快得到卫庄的欣赏,不久,他就从卫庄以及卫庄背后的财团那里拿到了第一笔投资。
林越诤没有让他们失望,短短半年,林越诤就用这笔钱在美国打开了局面。
在那段时间里,青瑜时不时飞来美国看他,还像往日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然而他已经无法坦然接受她的好,他与她之间,始终还是因身份的差别,多出了一些细微的生分。
一年后,国内房地产业迎来黄金时代,林越诤受卫庄所邀回国帮他在房地产界做一番事业。临回国前一晚,青瑜从英国飞来,陪他看了一场小剧场电影。
电影叫《霍乱时期的爱情》,故事发生在19世纪末的哥伦比亚,电报员费洛伦蒂纳爱上了一个名叫费尔米纳的女孩,然而,因为身份地位悬殊过大,相爱的两人被迫分离,天各一方。几年后,费尔米纳另嫁他人,渐渐在安逸的生活中忘记了费洛伦蒂纳。
但是费洛伦蒂纳始终没有对她忘情,已经贵为一代商业巨头的他有无数名媛淑女追求示好,他却发现费尔米纳才是他一生的真爱,他决定用等待换回爱情,然而这场长达五十年的等待却耗尽了他的一生。
电影散场时,青瑜指着他的侧脸讶然说:“诤哥哥,你哭了?”
他还未及将掩藏好情绪,青瑜忽然凑近他,抬头飞快吻在他脸上:“诤哥哥,我会像费洛伦蒂纳那样等你一生一世,直到你心甘情愿地接受我。”
这真是感人的告白,只可惜,他已经有了自己要用一生等待的“费尔米纳”,即使这等待如此无望。
“你……还好吗?”玻璃窗内,林允升的声音有些喑哑,他见林越诤神色凄楚,忙乱地说,“我都还好,菜有两素一荤,汤也是真正的汤,不是外面说的那些涮锅水。我的身体也好,每年都有体检。就是……最近牙疼犯了,老吃不下东西,就瘦了点。”
他见林越诤不说话,交叠的双手紧了紧:“我知道你恨我,我没有怨言,但是你不要恨你妈妈,她什么都不懂。当年的事情,其实,我也是身不由己……”
空气里一团死寂,林越诤含着泪,冷冷一笑。好一句身不由己,多少肮脏罪恶都以此为名,大行其道。他果然是他的儿子,对自己心爱的女人犯下那样的罪恶,连一句解释都不肯给,在心里叹惋的也是这一句无耻的身不由己。
良久,等到情绪都已平复,林越诤才淡淡说:“妈妈的保外很快就下来了。还有,下个月,我和卫青瑜结婚。”
闻言,林允升默了半晌,埋下头无声恸哭起来,瘦骨嶙峋的肩膀剧烈抖动着,林越诤透过玻璃窗,逆着昏暗的光线看他,觉得此情此景,失真得像从噩梦里剪下的片段。
坐够半个小时,林越诤起身,也没道别,头也不回地就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