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灭（古剑恭觞）》萧茵

1、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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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伸手去摸他的脸，触及的地方温热，柔软。睫毛轻轻抖动，像是方从小憩中惊醒，微微侧头，将面颊贴在他手上。他的温顺令他不禁发出满足的叹息，低头将吻落在他的额上，眼角，鼻尖，唇畔。

　　栩栩如生。

　　人死后变成焦冥有一点好处：若是你不开口，不同它说话，不令它做一些困难的动作，便几乎察觉不到这是个死物。

　　1
　　宫殿山的静，是一种荒若旷野的死寂，是一种随时可吞噬万物的荒僻。
　　那斑驳坍圮的断壁残垣，在火样的夕阳下显露出的并非是勃勃生机，或者万物将息前的静谧，却只莫名令人觉得哀。
　　这是尹千觞说的。与他外表的豪放不羁不相符的诗情画意和敏锐。
　　他问他，你真要一个人在这里住一辈子。
　　那时，这偌大的蓬莱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将尹千觞锁在宫殿山的最高处，用锁链穿过他的锁骨，缠住他反折在身后的双臂，牢牢地钉在墙上，令他只能跪在地上，躺也不能，站也不能。
　　欧阳少恭说：不是有你们陪我么？怎么能说是一个人。
　　尹千觞唇边扬起一丝笑意，应了一声：哦。
　　他一时间竟读不出来这笑中是讽刺或是怜悯。自打风晴雪也被他杀了之后，尹千觞便很少再与他针锋相对口出狂言，他曾以为这人终于乖顺臣服，如今却又从这笑中窥探到了些许不羁的锋芒。
　　于是欧阳少恭也忍不住笑了。他走到尹千觞身前，一脚踏上他受伤的肩膀，顶在墙壁上用力碾压，直至干净的鞋底被血浸透。
　　千觞在想什么，不如说与在下听听。
　　尹千觞痛得全身发颤，额头脖颈处的青筋突兀地显露，却没发出一点声响，只在他脚底抖着。欧阳少恭心想只要你求我一句，甚至是说一句痛，我便收手，可是直到最后他死了，也没听到这句话。
　　待他收了脚时，尹千觞垂头歪在墙边，苍白的面色在夕阳的灼烧下也不觉得骇人，左肩流了一整条袖子的血也被余晖蚕食殆尽。
　　有那么一时半会儿，欧阳少恭以为他死了。他的胸口安静得像一块石头，身体塌陷在墙角构成的凹陷中，若是睡着了只怕是很难受的姿态。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脸，轻轻用袖子擦去他唇角的血渍，然后掰开他的下巴将两颗药塞进他嘴里。好像是过了很长时间，尹千觞终于又睁开眼睛，恍惚地望着他。
　　那目光穿透欧阳少恭的肩膀，落在蓬莱废墟头顶的天空。
　　我在想，你可得让我多活些时候。他没什么力气去笑，只勉强勾了勾嘴角。这个地方若是没人陪着你，只怕你迟早会发疯。
　　欧阳少恭扯住他的头发令他抬起头，他虽然虚弱，眼睛却还是又黑又亮，像是里面藏着两颗小小的星星。十年前，他的眼睛就是这样，明亮，深邃，令人轻易可以看出他有着怎样强大而鲜活的生命力。当初就是这种生机勃勃的力量，令欧阳少恭忍不住为他设下了一个陷阱。
　　如今他已经被这个陷阱彻底捕获，可是这双眼睛里面的光芒却没暗淡半分。
　　欧阳少恭也笑了，他松开手，将止血的药粉洒在尹千觞的伤口上。
　　尹千觞说得对，这儿的日子若是没了他，的确是无趣得很。
　　他实在是很好奇，究竟要到什么程度，这个人才会彻底的发狂崩溃。
　　2
　　之前有那么两次，欧阳少恭以为自己终于击垮他。
　　一次是蓬莱之战的时候。那时百里屠苏被他一击打倒，被焚寂的力量彻底吞噬。
　　兰生和襄玲重伤，红玉人形被他打散，若要恢复少不得十几年。尹千觞使出当年巫咸的结界术，勉力抵挡他的力量。晴雪抱着屠苏将全身的灵力注给他，也没能阻止焚寂狂暴的力量。
　　最终他扼着百里屠苏的咽喉，将焚寂剑灵收入铸魂石，便将韩云溪的魂魄放走了。
　　那几点微光挣扎着飞起，却后继无力，慢慢熄灭了。
　　也是，若无铸魂石养着，离了命魂的魂魄就像是离了水的鱼，能活多久呢，连飞到忘川的力气都没有。
　　他眯眼看着最后一点光芒黯淡下去，捏着手中收着自己另外一半魂魄的铸魂石，放声大笑。
　　这是他千年以降的伤，困拘百世的痛，而今一朝得雪，怎能让他不开心，不痛快！
　　就是在这时，尹千觞从后面偷袭了他。
　　和在青玉坛的那次一样，他想将那三个受伤的孩子送走，自己来拖延欧阳少恭。但是欧阳少恭早就对他有所提防，更不必说他如今力量更甚从前，只是抬了抬手指，就将他打得口吐鲜血，当场倒地。
　　欧阳少恭令人将方兰生、襄玲和风晴雪绑了起来，又搀起吓得神情恍惚的巽芳，最后才走到尹千觞面前，低头望着他。

　　千觞，你又输了。他轻声说，踢走了尹千觞手边的重剑。那柄沉重的剑撞在墙上，发出阵阵低吟，像是在哭。
　　八年前你就输了，结果八年后还是得不到教训，非得同我作对。
　　他踏上了他握剑写字画画的手，柔声细语地同他好好说话。
　　直到那天我都还没想过要杀你，只想着，若是你不说，继续装着失忆的样子，我便待你一如往常，绝不伤你。
　　他脚上缓缓施力，笑意盈盈。
　　可是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踩碎了他双手的手腕，从今以后，无论是尹千觞还是风广陌，都再也没办法对他挥剑了。

　　就是在那时，他看到那个人眼中的光随着他说的话一点一点的黯淡了，最后他腕子断掉的时候，那两点光也被彻底打散。

　　另一次就是在风晴雪死的时候。
　　第一个是方兰生，第二个是襄玲。其实欧阳少恭对他们不可谓不好，只是将他们好生关养起来，每日遣人送来三餐药物，时不时过来同他们说说话。
　　就像是养着宠物似的。
　　方兰生素来心高气傲，怎扛得住这种打击。他将欧阳少恭送来的药和食物丢得远远的，任凭襄玲和尹千觞磨破了嘴皮劝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也拗不过他和自己过不去。
　　每次欧阳少恭来了，他便抓着铁栅，瞪大了眼睛对他吼。
　　欧阳少恭，你有本事就再来跟我一战！你既然杀了木头脸，为什么还要留下我们，侮辱我们！你有本事就把我们都杀了！
　　对于这种作践自己的行为，欧阳少恭不置可否。
　　他是将桥都搭好了，这些人过不过来同他一起，却都是不是他能控制的。
　　相比之下尹千觞却是一直都安安静静，该吃东西的时候毫不客气地将盘子一扫而净，该换药的时候也不矫情，对着给他换药的弟子笑嘻嘻地讨酒喝。
　　欧阳少恭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干脆一挥手，让弟子搬了十坛酒到他那边去。
　　那天看守牢房的弟子慌慌张张地来报，说方兰生同尹公子吵起来了。他觉得十分新奇，不想尹千觞那性子也能同人吵起来，便让巽芳好好休息，又磨蹭了一会儿才慢慢悠悠地过去，离了老远就听见兰生对尹千觞大吼：你到底有没有廉耻之心！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廉者不食嗟来之食？那是杀了木头脸的人，你吃他的东西，喝他的酒，就不怕肠穿肚烂？木头脸为了沿海居民拼了自己的命，你现在却在这儿每日吃喝享乐？
　　半晌之后他听着尹千觞慢悠悠地回答：没事，我尝过了，这是能吃能喝的不是毒药，不会肠穿肚烂。
　　真是一句话气死孔丘。
　　他却还没说完：再说，你不吃你的，我吃我的，到时候等到有人来救我们的时候，我还好好活着能出去喝酒吃肉，你却早就变成一把白骨了。
　　方兰生彻底没声了。
　　欧阳少恭进去的时候，看到方兰生低头坐在墙角，手上捏着个馒头，一点一点的掰碎放进嘴里。这孩子不吵也不闹了，倒令他觉得十分不习惯。尹千觞见着他却跟见着了鬼似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果然是老相好了，大抵只要看上一眼，就能明白彼此想的是什么。
　　欧阳少恭隔了铁栅对方兰生说：小兰，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方兰生警惕地望着他，扬了扬下巴道：你说。
　　欧阳少恭说：同你商量件事，若是你答应从此之后不再同人说起我与百里屠苏的事，也不再想着报仇好好过日子，我便放你回家，你看如何。
　　少年立刻炸了毛，攥着栏杆咬牙切齿：你做梦！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只要我还能爬着走，就算我死了，也绝不会放过你，我一定会为我二姐，为木头脸报仇。
　　兰生！别再说了！
　　尹千觞终于坐不住，厉声喝道。
　　欧阳少恭颇为自得的地高傲地看了他一眼，转头看着那少年，对弟子挥了挥手：那便让他做鬼去吧。
　　襄玲和晴雪都激动得站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几个弟子把兰生拉了下去。
　　他走到尹千觞面前，对他笑。
　　千觞，你真以为，我会留你们到有人来救？
　　他看到尹千觞握紧了拳，又颤抖着放开，为了抑制抖动的唇，他的嘴抿成了一条线，眼睛却更亮了。
　　不敢，不敢。他故作轻松地说，欧阳少恭却从颤抖上扬的音调缝隙中听出了刀子般的锋利。我只想多喝几天酒罢了，方才也不过是逗方小公子玩的，你何必同一个小孩子置气。
　　欧阳少恭伸出手去穿过铁栅摸了摸他的头发，其中亲昵意味不言而喻。
　　我怎么敢，相信你的话呢？我的巫咸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