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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宁要瓦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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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这样多人,还要皇后亲自去捡那碎玉。平日里,你们就是这样服侍娘娘的吗?”严唯淳的声音很轻,却惊得室内各人陷入不同心思。
孟裳半起的身子躺回榻上,想要从严唯淳脸上找出他真实的情绪。他,是在心疼纪靡音吗?是了,他怎么可能不心疼呢?!孟裳心里暗恨,只觉得那碎在地上的玉如意,还不够碎!
“皇上恕罪!”竹锦率先跪在地上。
纪靡音抬起手指,平静的起身,对着严唯淳道:“请皇上不要怪责她们。臣妾素日里总习惯什么事情都自己动手。她们都是臣妾宫里的人,都知道臣妾的脾气,所以没得臣妾吩咐,不敢随意乱动。”
“皇后治下之严,朕一直知道。只是不过一把玉如意,让下人收拾了就是。你何必自己动手。”
“这把玉如意跟随臣妾多年,臣妾本舍不得。如今它碎了,臣妾想亲手拾捡,也权作最后的安慰!”
“这如意……”
“都怪臣妾,递给皇后娘娘的时候没能拿稳,让它摔坏了。”孟裳勉强起身,跪在地上道:“听皇后娘娘说这玉如意是皇上当初煞费苦心制成。今日,却……请皇上责罚!”
“相信你也不是有心。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吧!”严唯淳让妆雯将孟裳扶起来,对着纪靡音道:“既然舍不得,又怎么拿来这里。”
“当日,正是这把玉如意护着臣妾平安诞下琅琅。这些年,臣妾一直对它有几分感情。今日拿来送给贵妃,是希望能佑着贵妃平平安安的为皇上诞下龙子。更何况,它本是宝物,放在臣妾身边,也用不着。可惜它……”纪靡音的声音越来越低,尤其是那一句‘用不着’。
用不着。她多年无孕,怎么用的着?!这句话,说的人心酸,听的人——
严唯淳听着这话,微微心酸。
当年怜她辛苦,特意巴巴的将如意送到她枕边。从那以后,这把如意就没有离开过她的枕边。说到底,这把玉如意,已经不只是简单的一把玉如意……
可是如今,她将玉如意转送出来——
“碎了也罢。想来它也是个缘物。跟臣妾无缘了,所以走了。”纪靡音面色一整,淡淡道:“倒是看它碎了,臣妾悟出个道理。”
严唯淳听得‘无缘’两字,心里越发一颤,抬头问纪靡音:“不知皇后得出怎么样一个道理?”
“水清则无鱼,物刚则易折。玉石之物坚贞不屈为勇,故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说法。不过臣妾只是一介妇人,理解不来大丈夫的‘宁为玉碎’。要臣妾看来,泥塑成瓦,根据时事而应变,未尝不是好事。何况,泥土正是因为足够隐忍,经千锤百炼,熬过重重苦楚后,才最终化作屋上璀璨琉璃!臣妾认为,一时的隐忍,比之盲目的玉碎,要高明的多!”
宁做全瓦,而不愿玉碎吗?那么,你在我身边这些年,也是为了做那全瓦而不得已吗?严唯淳心上丝丝缕缕的疼夹杂着冷意,让那涌动的柔情都凝结成冰,沉在心底。
严唯淳转眸,问孟裳:“贵妃,你觉得呢?”
“皇后娘娘这说法真是臣妾不曾听闻的观点。臣妾并不若皇后娘娘有见识。只是自幼,爹爹总教导臣妾,品行高洁,宁折不弯。臣妾却是宁做玉碎而不愿瓦全的。玉本高洁,怎能因小利而折了身骨?那样岂不跟墙头草一样让人轻贱?!”
“只为一时所谓高洁风姿,就迎来再不能翻身的毁灭,有何意义?那岂不是跟以卵击石一般?墙头草虽让人不耻,却不为最佳生存之道。”纪靡音淡淡道。
“臣妾认为……”
严唯淳听了两人的争论,也没有多说,只打断孟裳的话:“太医今日请脉后,怎么说的?胎象是否健康?”
孟裳听他问起孩子,脸上洋溢起甜蜜,低头摸着还没有出怀的肚腹:“太医说孩子很好,不过太医说臣妾虚不受补。所以刚才还在跟皇后娘娘说,可惜她送来的药材,臣妾是一样也没有福分享用!”
“既然如此,那皇后送来的药材都放着吧。回头能用的上再用。”
“不过是区区药材,贵妃何以说到福分不福分。看贵妃面色虚弱,本宫也不多加打扰了。”纪靡音扭头看着严唯淳:“皇上,臣妾就先告退了。”
“皇后暂时别忙走,朕有话想要问你们。”
“是。”
“刚才朕过来,在宫门前碰到皇后等在宫外。不知,为何贵妃没有出迎?”
孟裳的脸顿时惨白:“臣妾,臣妾不知道啊!”
“你既然不知,那么定然是你宫里的人不知分寸!”严唯淳目光一冷,直射妆雯。妆雯是孟裳宫里管事的宫女,宫人失责,她自然难脱干系!
“皇上恕罪!奴婢并不知皇后娘娘驾临!皇上恕罪!”
“皇上,妆雯一直在臣妾身边,臣妾并不曾见人进来禀告。臣妾若知皇后娘娘来宫里,臣妾肯定……”
“这件事,朕也不想多加追究!”严唯淳语气一转:“刚才在宫外边,朕见你宫里的下人见了皇后居然未加行礼。朕让临安将她打发去了暴室。妆雯,贵妃很多事不懂,现在又有身子,无力管教下人。你理当为主分忧,却一味只知在贵妃跟前邀宠,不知管事,要你这样的有何用?你自己去暴室领罚吧,以后不用回来了。皇后,你回宫后另外挑拣几个本分可靠的人送过来。”
“是,皇上。只是,臣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皇上,臣妾以为,妆雯虽然有罪,但是罪不及终生呆在暴室。她服侍贵妃多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且贵妃入宫以来一直得她服侍,恐怕一时离了她也不习惯。臣妾以为,妆雯有罪,但只用轻责即可!”
孟裳见纪靡音为妆雯求情,心上顿时有了计较。纪靡音怎么那么好心为她的宫娥求情?孟裳本性多疑,当下就对着严唯淳道:“皇上,皇后为她求情,虽是一片好心。但是臣妾以为,不立规矩不成方圆。妆雯确实有错,臣妾请皇上秉公法断!”
纪靡音看妆雯惨白的脸色,不用再看房内别的宫娥脸色,就知道孟裳这一番话,已经是将她入宫来收买的人心,瞬间倾倒出去大半。心里暗喜,口头上却还在继续火上浇油:“贵妃,话虽如此。但是法外开恩,不外人情。妆雯服侍你时日那么长,由来得你宠爱,相信是个贴心的人。现如今你身怀龙子,更需要一个玲珑心思的贴心人照顾。如果只为一时的宫规而折了妆雯,你又哪里去找如此贴心的人?”
严唯淳看一眼孟裳,那目光让孟裳燥热的心顿时凉了下来:“谢皇后娘娘体贴。皇上,臣妾也确实是舍不得妆雯,只是……”
举着手绢,做势按压着眼角,孟裳拖了妆雯的手:“皇上,臣妾知道规矩不能坏。臣妾再舍不得她,却也不敢坏了宫规……”
“贵妃,你怀着龙嗣,怎么随意哀哭?!”纪靡音让竹锦过去劝着,一边对严唯淳道:“皇上,今日的事情,不过是底下的宫奴阳奉阴违。臣妾并没有放在心上。而且,臣妾相信经这一事,妆雯也长了教训,定不会再如此辜负皇上和贵妃的信任。”
严唯淳看她一味为妆雯求情,不禁开口问道:“你,为何偏要为她求情?”
纪靡音脸色一肃,落寞的垂手站立:“臣妾只是看着妆雯就想起冻绿。皇上知道冻绿跟在臣妾身边多年,如今嫁出宫去,臣妾时常不得见她。虽然竹锦乖巧,却终归不如跟随臣妾多年的冻绿来得更为贴心。臣妾推己及人,猜想贵妃若失了妆雯,恐也会如臣妾这般,时时念着前人的好。冻绿好歹是出宫去的人,臣妾想着她,知道她过的好,臣妾还能少些牵挂。妆雯这去暴室……那暴室苦重,妆雯这样水灵的丫头进去恐呆不了两日就会香消玉殒。就算,是为贵妃肚子里未来的皇子积德吧,请皇上暂且饶过妆雯这一场。”
“你说的也对。妆雯,这次的事情,就看在皇后和贵妃的情面上,暂且只薄惩儆尤。着妆雯降为从六品慧仪,罚俸半年。”
妆雯死里逃生,当下激动的跪在地上谢恩。
“贵妃你好好养胎吧。朕还有国事要处理,就不多陪你了。妆雯,好生照顾着你家主子!”
“琅琅此刻应该已经离开雅舍回宫了。臣妾也该回去了。”
“恭送皇上!恭送皇后娘娘!”
严唯淳走在前边,纪靡音走在身后,两人慢慢走出宫门。
“臣妾恭送皇上。”
“朕,跟你一起过去。”
纪靡音惊讶的抬头看着严唯淳。他已经很久不曾轻易踏入过她的寝宫。今日这是怎么了?
严唯淳在她清朗的惊讶目光里,微微有些窘迫:“朕想去皇后宫里看看琅琅。还是,皇后不愿意?”
“这整个江山都是皇上的,皇上无论去哪里,都是不需要人同意的。”纪靡音收回目光,只做谦逊姿态:“皇上今日愿去,臣妾和琅琅自当欢迎!”
“那就摆驾吧!”严唯淳怎么听不懂纪靡音的话意。她,终归还是怨着他吧!严唯淳心上黯然,口里,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有的东西,他,终究做不到坦然和释怀……
刚跨入房门,就见一人冲进纪靡音怀里。
巨大的冲力撞得纪靡音后退两步,险些跌倒。还好严唯淳站在旁边,眼疾手快的拉住她。
怀里人抬起头,有几分愧疚:“母后。”
纪靡音摸摸琅琅脑袋,安慰道:“没事。琅琅你这是怎么了?父皇在这里,怎么冒冒失失的!”
琅琅听纪靡音这样一说,才注意到旁边站着的严唯淳。面色一整,勉强行了个礼:“父皇。”
严唯淳点点头:“琅琅最近的功课学的怎么样?”
“回父皇,功课学的还算顺利。”
“琅琅你看最近是否要开始选马,开始学骑术?”严唯淳打量着琅琅的身高比寻常孩子高,虽然年纪还小,但是也可以开始选小马,学习骑术了。
琅琅摇摇头,恭谨道:“母后说琅琅年纪尚小,不宜学骑射。琅琅自己考虑过了,也觉得骑术不用着急。最近正在学习剑术,强身护体。”
“嗯,那就明年再学骑术吧!朕一直忙于政务,都没能好好考察你的学业。明日开始,你每三日,到书房来一趟吧!”
“父皇素日要忙于朝政,琅琅的学业有母后在旁边考察即可。”
琅琅说的冠冕堂皇,纪靡音却已经看出他掩饰的不耐,嗔一眼琅琅,训斥道:“琅琅!你父皇百忙之中还抽空关心你的学业,这是对你的重视。你怎能如此没有规矩。”
“母后错怪琅琅了。琅琅就是想着父皇每日繁忙,才不愿让父皇更累!”琅琅对着严唯淳行礼:“父皇还是将精力用在朝政上吧,琅琅不想父皇太辛苦!若父皇真有闲暇的话,倒是可以多来宫里走走,陪母后说说话。方嬷嬷和冻绿姑姑走了以后,母后总是一个人在宫内,琅琅又要忙于学业,很担心母后一个人太孤寂!”
“琅琅!”
纪靡音看一眼严唯淳,不想让他以为是她故意教唆琅琅说这样的话,忙解释道:“臣妾并不觉得孤寂,请皇上原谅琅琅年纪尚小,说话没有分寸!”
严唯淳看一眼纪靡音,再看看琅琅明显的疏离神色。尴尬的咳嗽一声:“琅琅也是一片孝心。朕素日里,确实忙于政务,疏忽了你们母子!”
心里冷笑一声,纪靡音淡淡道:“国事为重,皇上不用介怀!”
政务?是啊!陪着孟裳也是你的政务!迎娶乌珈蓝,还是你的政务!纪靡音心里还有着严唯淳,可正因为心里时刻想着他,念着他,见他这样,反而更加埋怨!
她也知道,他是帝王,永远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娇妻。但是,他的心,却是不可以掉在别的女人身上!如今既然他的心掉在别的女人身上,那么她,也不屑于再要这样一颗不齐整的心!
“皇上。”有小内侍匆匆跑进来。
“什么事?”
内侍看一眼纪靡音,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讲。
临安看一眼严唯淳的颜色,训斥小内侍道:“皇上和皇后跟前,有什么事情你就大声禀告上来。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小内侍吓得一叩头:“余容宫的淑妃娘娘说是身体不适,奴才们请了太医诊治。淑妃娘娘让奴才请皇上过去!淑妃娘娘说,淑妃娘娘说若皇上不过去,她就不让太医给她看病!”
“真是胡闹!”
“皇上,淑妃本是金枝玉叶的公主,难免有些娇惯。再说,淑妃千里迢迢嫁过来,身处这样陌生的地方,恐怕身体和心情都难免比较低落。皇上你就过去看看吧!”
严唯淳看着这样得体大方的纪靡音,却不知为何,心里更加的失落和难受。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将他往外推了?
“正因为她是别国公主,更加不能娇惯了她。朕今日就在皇后宫中用膳!”
纪靡音看着他,没想到,他居然也有这样稚气的时候。
“大局为重,皇上!不如臣妾跟皇上一起过去看看吧!”
琅琅正在开心严唯淳的离开,却听见纪靡音也要一起走,忙拉住纪靡音的衣袖:“母后,你答应今天跟琅琅一起用膳的!”
纪靡音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答应跟琅琅一起用膳,但是平日里,两母子总是一起用膳倒是事实。
“算了,皇后你跟琅琅一起用膳吧,朕过去看看!”
“恭送皇上!”
“恭送父皇!”
眼看着严唯淳走远,琅琅兴奋的转过头来:“母后,琅琅下厨给母后做了饭菜哦!”
“你下厨?”
“是啊!这会恐怕都冷了吧!都怪他,一直赖在这里不走!”琅琅拉着纪靡音走进去,一边还撇嘴,不满的抱怨。
纪靡音听了他的抱怨,好笑又好气:“他是你父皇!你还嫌弃他啊!”
“他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父皇!”
纪靡音听得这话,心里一抖。那深埋在心底,好似褪色花瓣的残旧伤痕,隐隐约约的疼痛起来。她总是想着自己的伤,自己的疼,甚至为了要强,故意将严唯淳排挤在心门之外,一心想要离他远远的。可是她忘记了,严唯淳的远离,不止是她会疼。琅琅,那个人是琅琅的父皇,琅琅以前和他那么亲近,却因为她的关系,父子间感情也变得极淡!虽然琅琅不曾开口说过,但是他也是想要得到来自父亲的宠爱吧?!
抱歉的看着儿子,纪靡音眼里酸酸的:“琅琅……”
“母后,我没事。我只要有母后就够了!”琅琅脸上挤出一个微笑,却掩饰不住落寞。虽然刚才听到那个人说要考察他功课,心里有很高兴。但是如果功课开始有那个人过问,开始和那个人变得亲近的话,母后怎么办呢?
母后现在,只有他这个儿子而已。如果连这个儿子都不再跟她亲近,她会多么寂寞?!何况,母后虽然从来没有开口抱怨过那个人,但是母后肯定也会难过吧?想起曾经半夜醒来,看见母后坐在宫门前抚摸那把玉如意的模样,他知道,母后是在想着那个人!就因为这样,他才更加不能原谅让母后伤心的那个人!
“好了,我今天看看琅琅都给母后做了什么菜。”纪靡音刻意转移话题:“不过琅琅你能自己烧菜吗?不知道烧出来的菜怎么样啊?会不会是黑糊糊的啊?”
“母后,你太小看琅琅了!”琅琅不满的将纪靡音拉到桌前坐下:“看,这些菜的颜色都很好看吧?我才不可能做出一堆黑糊糊的东西呢!”
纪靡音取著夹起一根黄瓜放入口中——清脆、爽口。
“想不到你第一次做菜就如此美味!”
“母后,琅琅可是聪明人!平日里你在厨房做菜,我虽然只是在旁边帮忙摘摘菜叶这些,但是我都有认真看你怎么做菜哦!快尝尝吧,我做的可好吃了!”
纪靡音再夹起一片肉,薄透的肉片,显示出极好的刀功。再看别的盘中吗,菜都切的极细,且每一丝和每一片都分外均匀,不禁好奇道:“你都没切过菜,怎么会切的这样好?不会都是宫娥帮忙切的吧?”
“母后!”琅琅不依了:“你去问问看,我才没有要人帮忙呢!都是我做的!母后,以后都由我来做饭吧!”
“君子远庖厨。虽然我并不认为君子下厨有什么不好,但是你身为皇子,还是不宜老在厨房转悠!”
“可是我不想母后太辛苦嘛!”琅琅嘟嘴:“夏天这样热,母后身体又不好,万一在厨房累出病怎么办?”
纪靡音感动的将琅琅抱在怀里:“你的心意,母后懂得。只是母后还没虚弱到那个份上,不用担心母后。你每日要学那么多东西,再要下厨做饭的话,母后也担心你累着啊!何况,你知道母后每日闲在宫中,为你做饭也是母后的心意啊!”
“可是……”
“好了,琅琅,难道你连母后对你的心意也要剥夺,不愿意吃母后为你做的饭菜吗?还是说,你其实一直觉得母后做的菜不好吃,所以不愿意继续吃下去?”纪靡音改变策略,她相信这样一说,琅琅肯定就不会再争了。
“那当然不是。母后做的饭菜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了!琅琅最喜欢了!”
“那就以后还是由我下厨。你想尽孝心,就每个月下厨两、三次即可。怎么样?”
“好。”
“那就吃饭吧。你看饭菜都冷透了。”
“那要不要去热一热啊!”
“不用了,反正是夏天。”纪靡音再往琅琅碗里添一筷子菜。
“母后,你也吃。”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