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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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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第一次在老约翰的桌子上看见那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黑发男人,柔软的发丝搭在额前,眼神里有种不安的慌乱,看上去是能触及大部分女性心中柔软的一个男人,或许用男孩来形容更合适些。
这张照片并不是一直在老约翰的桌子上,大部分时候它是被放在抽屉里,只是偶尔的时候,会被老约翰拿出来,放在桌面上。
我曾无数次地猜测这个人是谁。
是老约翰的弟弟?朋友?又或者是……情人?
虽然叫老约翰,但是事实上,他并不老,只有四十岁,一个还拥有很长时间的年龄。
我曾去过老约翰的家,也见过他的妻子,那是个十分温柔的褐色头发的女人,看得出来,老约翰很爱她,所以这令我更加好奇,这个一直被老约翰放在桌子上的人是谁。
当然,我不是第一个这么好奇的人。
也有人询问过老约翰,这个人。
那是一个和我一同进警局的年轻女性,在这种乡下地方,这可不算多见,她看上去对照片里的男人十分有兴趣,于是便向老约翰询问了。
老约翰看着照片,对她说,“他是我的朋友。”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知道,她不是个难缠的女人,所以当我们都意识到,老约翰似乎不太想谈这件事时,我们一起转移了话题。
我想这个人一定是去世了。
否则老约翰不会这样,一副不愿意多谈的模样——他一直是个慷慨的好人。
这种乡下地方的事情并不算多,更多时候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无论哪件事,老约翰都很认真,活像这是什么大案件。
小镇里的生活就是这样无趣,就在我以为今天又将是平淡的一天时,老约翰让我和他一起去一个地方。
他的表情看上去很严肃,这令我忍不住想到,难不成是发生了什么大案件?
于是我和老约翰一起钻进了他那辆老旧的汽车里。
我看着老约翰发动汽车,“有案件发生了?”我问。
老约翰摇头,“不是。”
我看了眼老约翰。
他转头看着我,“我要去一个地方。”
听上去很神秘的样子,我想,然后我没有再说话。
汽车在这种静谧的氛围中慢慢开动,我望着窗外的风景,在摇晃中,昏昏欲睡。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是因为我的脑袋撞到了玻璃上,我有些惶恐地看了眼神身旁的老约翰,发现他并没有责备我的意思——这令我顿时松了口气,然后开始打量车窗外的一切。
四周全是些高大的树木,我尽量向远处望去,就看见了一所高大建筑的顶部——
我认识那栋建筑。
那是附近最大的一所监狱。
我有些惊疑地看着身旁的老约翰,不明白他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他在这儿。”老约翰没有看我,只是盯着前方说。
“谁?”我问。
“我认识的人。”他说。
我突然想到了照片里的那个男人,虽然我不确定老约翰说得是否是他,但是第一瞬间,我的脑袋里
,出现的就是这个男人的黑发,以及那张看上去格外不安的脸孔。
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副害怕与任何人交流的模样,这令我有些难以想象他最后的归宿居然是这儿……我看了眼老约翰,大概明白了他避而不谈的原因——
作为警察,他的朋友居然犯罪了。
“认识他是在十四年前。”老约翰说,“不过我想,对他来说,我并不是他的朋友。”说着,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抱歉,我欺骗了你们,他确实不是我的朋友。”
然后他没有再说话,我原本想问些什么,但是最后,也还是保持了沉默。
我看着外面那个不断向我们靠近的建筑。
那是栋深色的建筑,或许本身不是深色,但是在岁月的侵袭下,还是变成了这种凝重的色彩。
建筑四周都是高高的铁丝网,我想这上面应该都是通了电流……这样的一栋建筑,仅仅是在外面看着,就令我一阵窒息。
最后,汽车在这栋庞然大物前停下。
我走下汽车,抬头看着这栋建筑。
一瞬间,我产生了建筑会立即倒塌把我掩埋的想法……但我知道,这也仅仅是我的错觉,很多时候,站在高大的建筑下,都会有这样的错觉。
我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着同样走下了车的老约翰。
“替我进去看一个人。”老约翰隔着汽车看着我说。
“他?”我问,我明白他是指那个他认识的人,“为什么你不亲自进去?”
“他不愿意见我。”老约翰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叫埃文斯,十四年前进去的。”
十四年前?我注意到了老约翰说的这个数字,如果没有记错,他和这个男人也是十四年前……这种奇怪的巧合,令我想到了很多种可能。
但是最后我只是沉默的,在老约翰期待的目光下,向那所可怕阴沉的建筑走去。
建筑本身倒不像我想象得那样可怕,我在狱警的带领下来到那个和犯人见面的小房间,然后看见了坐在玻璃另一端的男人。
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张老旧的椅子上,好像这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我的脚步停顿了片刻,他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样,抬头看了我一眼。
那是一双灰色的眼睛。
里面什么都没有。
很快,他又转回了目光,回复了开始时的模样。
探视的房子里还有其他人的存在,相比起其他人的热烈,我们这儿就像被急速冷冻过了一样,我讨厌其他人的注视,所以有些不自然地走了过去,然后在他对面坐下。
他丝毫没有搭理我的意思。
于是我只能把目光转向一边,坐在我旁边的是一对母子,看上去他们很激动……我又看了眼坐在我对面的男人,最后拿起了挂在墙壁上的话筒。
但是他只是那样坐在那儿。
专心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好像没有看见我的举动一样。
我有些尴尬,又有些被忽视的恼怒,于是我只能咳嗽了声,放下了手中的话筒,看着玻璃对面的男人。
由于他一直低着头,所以我无法看清他的容貌,只能依稀看见他渐渐变得灰白的头发,我想起了老约翰桌上那张照片里的他——
如果说那个时候他只是不擅长与人交流,以及有些羞怯,那么现在,他已经懒得与这个世界沟通。
这令我有些好奇,我想这一定是他进这所监狱的原因。
探监的时间本来就不长,在这种无声的对峙中,时间的流逝更是快速,等狱警再次出现时,我看见他终于动了下,他拿起电话,“我不想见他。”他说,然后便把话筒挂在墙壁上,在对面狱警的指挥中,走出了房间。
自始至终,他没有看我一眼。
这令我有些丧气。
我坐在椅子上,这时,带我进来的狱警问,“你是老约翰的朋友?”
“同事。”我说,我看着这个中年男人,“你认识老约翰。”
“他经常来这儿。”他说,然后他看了一眼玻璃,“他总是这样,自从进来之后。”
他的话令我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我感觉无法从老约翰那儿得出的内容,会从这里得到补充,“他为什么会进来?”我问。
“他杀了自己的弟弟。”狱警说着露出了一副难以形容的表情。
“弟弟?!”我惊诧地重复了遍这个词,我有些不敢置信地回头看了眼玻璃对面——男人刚刚坐过的位置——这个男人居然杀了自己的弟弟?
我有些震惊于狱警透露出的这个事实。
“很大的事件。”狱警说,“对那个小镇来说,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我明白狱警的意思,毕竟在那个偏僻的乡下地方,处理最多的,就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一件谋杀案?凶手还是被害人的哥哥?
我几乎能够想象得出,这个案件发生时,小镇里的居民,是怎样的惶恐与惊诧,或许还夹杂着一点点的兴奋。
这让我越发困惑,老约翰为什么会这样执着地来探望这个男人,甚至桌子上还摆放着这个男人的照片——他可是一个杀了自己弟弟的凶手,一个可怕的男人。
他们根本不是朋友,甚至从老约翰的叙述和表现中,我也丝毫没发现他对他的爱意……这令我非常在意。
我想这其中一定还隐藏了一些真相。
只是现在的我,还不知道。
在狱警的目送下,我和其他一起探监的人离开,然后在门外,我看见了早已等待在旁的老约翰,他有些期待地看着我。
我大概能明白他在期待什么。
我摇了下头。
老约翰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失望。
我走到他的身边。
“你们没有交谈?”老约翰问。
我努力回忆当时的场景,实在找不出可以称之为交谈的画面,所以我摇了下头,“但是他说话了。”我说。
“他说了什么?”老约翰有些急切地看着我。
这令我有些同情的瞥了他一眼,“他说,他不想见到你。”
老约翰的脸色顿时灰败了下去。
他就像一瞬间老了十几岁一样,佝偻着身体,带着我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看着走在我前方的老约翰的背影,我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老约翰为什么这样重视这个罪犯?十四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个男人为什么会杀死自己的弟弟?
我看着老约翰套着破旧夹克的背影,不确定自己能否从他那儿得出一点线索。
“他为什么会进去?”我走在后面突然问。
老约翰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因为他干了错事。”他说,没有回头。
我有些犹豫,该不该把自己从狱警那儿听到的事情向老约翰透露一点,因为我无法预估他的反应,
“他干了什么?”我试探着问。
“他杀了人。”老约翰这次回答的速度很快。
“谁。”
“他的弟弟。”说到这儿,老约翰回头,他看着我。
老约翰已经不年轻了,但是他的眼神却出奇得有压力,在这种眼神下,我有些难以喘息……所幸,他很快就转移了目光。
“这是件很轰动的大事。”他找到了自己的那辆汽车,坐了进去。
我站在汽车外没有动。
老约翰趴在方向盘上歪头示意我进来。
于是我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长时间空气不流通造成的憋闷感,令我有些难受,我忍不住打开车窗,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老约翰开始发动汽车,“这在当时是一件大事。”他说,“你应该知道,这个乡下警局的生活是多么乏味。”
我点了点头,虽然待得时间不长,但是我已经充分体会到了。
“在这儿,你不会遇到什么大事件,因为他们不会去想什么复杂的手法,你遇到最多的,就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更多时候,你甚至连这些小事也遇不到。”老约翰不停说着,像是在抱怨这些年他遇到的一切。
“所以你明白吗?这件事对这个乡下地方而言,究竟有多轰动。”
“自己的邻居里居然出现了一个杀人魔,并且他杀死的还是自己的弟弟。”说到这儿,老约翰呼了口气 ,然后抽空看了我一眼,“直到现在,大家还乐于谈论这件事。”
然后老约翰没有再说话,他好像已经失去了聊天的兴趣,开始专心致志地开着汽车。
而我则在看着窗外闪过的风景的同时,想着那个孤独地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我想知道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想明白他为什么会杀死自己的弟弟。
但是老约翰不会告诉我,所以我得自己去寻找答案。
2
想找寻埃文斯的信息,简直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儿。
只要去镇子里走一圈,就能获得很多有用的信息……比如他是多么的沉默寡言,一直待在家里从不外出,他的弟弟倒是个地道的好人,热情开朗。
最后无一例外,所有人都向我表达了一件事——
埃文斯是个彻底的疯子。
“我一点都不意外这件事的发生。”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对我说,她已经很老了,皮肤就像干瘪的橘皮,眼睛也变得十分浑浊,她蜷缩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一块已经看不出原本图案的毛毯,她的手上抓着毛衣针,有些困难地打着毛衣,脚下是一个放着毛线球的筐子。
我就站在围栏外,看着她。
我对她的了解不多,只知道她叫萨曼塔。
“你要进来吗?”萨曼塔太太问。
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所以便推开栅栏上的门走了进去。
或许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居住的缘故,花园看上去已经荒废了很久了,这位年老的女士,就这么坐在这片荒芜之中,戴着眼镜,有些困难地织着手中的毛衣。
“你认识他?”我走到她的身边。
“……很久之前。”她说,然后抬头看着我,接着用毛衣针指着一个方向,“那儿,看见了没。”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一栋房子,那是一家餐馆,我记得它,因为那儿的东西很难吃。
于是我转过头,“那家餐馆?”
“那儿就是他过去住的地方。”她说,然后收回了毛衣针。
我看着那个据说是埃文斯曾经住过的地方,“他住在那儿?”我问。
“和他的弟弟一起。”她说,然后停顿了一下,“他们以前不住在这儿。”她说,“他们来这儿的时候,埃文斯已经病了。”
她眯着眼睛像是在努力回忆过去,“我记得是这样,他是为了治愈埃文斯,才带着他回来的。”
“他的弟弟?”我问。
“他是个彻底的好人。”她自顾自地说,“很和蔼,和埃文斯一点都不像,令人难以相信他们居然
是兄弟……埃文斯就是个疯子,他总叫嚣着自己的弟弟已经死了。”说到这儿,她撇了下嘴角,“
我就说过,应该把他送进医院。”
“但是他却不这么认为。”她说。
我想她口中的这个“他”应该是指埃文斯的弟弟。
“……所以他死了。”她抬头看着我,缓慢地说道。
我看着她,或许因为年老的缘故,她眼窝的凹陷相当明显,在阴影中看着有些恐怖……我不由转开目光,“你是他们的邻居?”
“当然。”她说,然后又低头开始织起毛衣,“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是我和他一起去见约翰警官的。”
“约翰?”我没想到会在这儿听到老约翰的名字。
“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她说,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会儿,“埃文斯失踪了,似乎是在深夜,我记不清了,他很着急,让我和他一起去问问约翰……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呢。”萨曼塔太太说着拍了下身下的轮椅,“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用依靠这个东西行动。”
“多久之前?”我看着萨曼塔太太的双腿,虽然厚重的长裙遮盖了一切,但是我能想象得出,长裙下的这双腿是多么得干瘪瘦小,皮肤也早失去了少女时代的光泽,像一片被风干了数日的橘子皮——时间有时候就是这样残酷——我的脑袋里不断出现照片上的埃文斯,以及我亲眼见到的埃文斯。
“……十几年前?”她用自己有些皲裂的手指摩挲了一下毛衣针,“我记不清了。”她又这么说,“我只记得,然后,埃文斯就杀死了他的弟弟……真是可怕。”她攥紧了膝盖上的毛毯,“我从没有想过,这么可怕的事情,居然会在我的身边发生。”
她突然转头看着我,“我就说,埃文斯应该早点被送进医院。”她的语气突然激烈了起来,然后又像被毛衣针戳到的皮球一样,迅速瘫倒在轮椅上,“……这样,他就不会死了。”
“你很欣赏他的弟弟?”我有些讶异于萨曼塔太太言语中毫不掩饰的喜恶。
“为什么不呢?”她说,然后有些困难地捡起筐子里的毛线球,“他是那么一个有耐心的好人,愿意听我那些唠叨……但是他却被埃文斯那个疯子杀死了。”说到这儿,她沉默了起来,她放下了手中的毛线球以及针,还有织了一半的大概是毛衣,没准也可能是围巾的东西……摇着轮椅向房子走去。
我想走过去帮忙,却被萨曼塔制止了。
于是我只能看着她有些艰难地转动轮椅回到家里,然后拉上了所有的窗帘。
我坐在荒凉的花园里,突然明白了萨曼塔太太对于埃文斯弟弟的怀念。
从小镇居民的口中,我知道萨曼塔太太是个孤独的老人,她一个人住在这儿,很久之前就是这样,或许对他来说,埃文斯的弟弟就是唯一的亲人也说不定。
我在花园里又坐了一会儿,我不确定坐了多久,但是我想,至多不过几分钟,因为之后我又看了一眼手表,再确认自己还有些时间后,便推开了栅栏,往那栋埃文斯过去住过的房子走去——不知道他如果知道,自己住的房子现在变成了一家专做难吃食物的餐馆,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
我想了很久都没想出来,因为我觉得,大概还是和那个时候坐在椅子上一样的漠不关心。
顺着那条我只走过两次的道路前进,很快,我就来到了这栋小楼的面前,它就像它那些小镇里的兄弟们一样的无聊简洁,丝毫不具备犯罪者的气息——如果不是萨曼塔太太的提醒,或许我不会自己想到,这栋给我留下了相当不愉快用餐体验的小餐馆,就是埃文斯过去的住所——原本我以为会是小镇里另一栋看上去十分阴森,已经废弃了很久的小楼。
这种奇特的违和感令我站在门外打量了很久小楼,直到店主戴斯出门,我还一直站在那儿。
他看着我,“不进来?”
我看着戴斯,他是个长相不错的男人,深色的微微蜷曲的头发,衣服整洁,看上去不太油烟气息,一点也不像一个乡下小餐馆的厨师和老板,反而像是电影里常演的那些,有着什么特殊身份,只是拿厨师当个掩饰的男主角。
唯一不同的是,他大概没有那些男主角的好厨艺,也不屑去伪装为一副拥有好厨艺的模样。
“我以为今天没人会来。”戴斯拿下头顶的帽子对我说。
“你准备出门?”我看着戴斯整洁的衣服问。
戴斯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摇头,他把我领到了一个位置前。
位置的旁边有一张报纸,这是戴斯这家餐馆的特色之一——之二大概就是特别难吃的食物——所有的桌子旁都有一个不同的装饰。
我现在坐的这张是报纸,之前坐过的那张旁边是一个玻璃瓶。
“玻璃瓶”和“报纸”都是这些桌子的代号,和其他餐馆的一号二号是一个意思。
“你要吃点什么?”他站在我的身旁微微弯下腰问。
“和上次一样。”我说。
戴斯点了下头,然后便走进了后面的厨房。
或许是因为整家店只有我一人的缘故,上次到来时觉得十分狭小拥挤的餐馆,也变得宽阔明亮起来——当然,这还有那扇占据了半个墙壁的巨大窗户的功劳。
窗户正对着门口和街道,我想戴斯大概就是从这儿,看见了一直站在门口打量的我。
“我站在窗户边看见了你。”
我回头,发现是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戴斯,他手上端着一杯水,大概是给我的。
他放在我的面前,然后对我说,“我觉得你应该是在犹豫我是否在家,于是便走了出来。”他说着指了下门口,“如果我不在,我会挂上牌子的。”
面对戴斯的猜测,我只能点点头,我总不能向他解释——我只是想观察一下你的房子,然后企图从中发掘出一丝犯罪者的气息。
“很快就好。”戴斯说着离开了桌边,又回到了厨房。
戴斯离开之后,我又开始打量起这栋房子,但是和上次一样,这里的装修很普通,很平常,就像我们常常见到的,那些家庭小餐馆一样,丝毫没有特别的地方。
这个发现令我有些丧气,于是我把目光放下了身旁墙壁上贴的那张老报纸上——
这是一张十四年前的报纸。
这张上面只说了一件人,一个杀死了自己的弟弟的男人。
只说了一件事,一件发生在乡下小镇的谋杀案。
“你在看这个?”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有些受惊,我回头,发现是端着餐盘的戴斯,他在我的注视下,把食物放在了我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在我的面前坐下。
“我看见你从萨曼塔太太那儿出来。”他说,然后问道,“小镇里难道出了什么事?”
“一切都很平静。”我说,我想他大概是从窗户里看见了我,“老约翰已经无聊得在打瞌睡了。”
戴斯听到后笑了一下,“这儿一直都很平静,小镇里的所有人几乎都互相认识,稍微一点小事,就能够传遍整个小镇,在这儿,你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这点我可不赞同,至少小镇里的人,都不知道老约翰的秘密。
“你瞧,这个小镇就是这么的无趣,每个人都这么觉得,直到发生了那件事。”他突然这么说道。
“埃文斯?”我问。
“你知道?”戴斯有些惊诧地看着我,随即他似乎又觉得很正常似的,点头对我说,“看来你很用心地在了解这个小镇里发生的每一件案子。”
面对戴斯的夸奖,我感到有些心虚,于是我清了清嗓子说,“我知道的不多。”我这样说道,然后装模作样地环顾了下四周,活像我才刚刚注意到我正身处在怎样的环境里,“我听说他杀死了自己的弟弟……”我看着戴斯的表情,有意停顿了片刻,“就在这儿,这栋房子里。”
戴斯双手交叉的放在身前,面前是那杯我没有动过的白水,“没错,是这儿。”他说,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我会说到这些。
这样的场面令我有些意外,所以我说出了准备已久的说辞,“事实上。”我开口,“那天见到埃文斯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些疑点……”说到这儿的时候,我突然停住了,倒不是因为我想不到接下来该怎么说——毕竟这套说辞我已经准备了很久——而是戴斯的表情——
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我接下来会说什么。
于是我张了张口,没有继续说下去,然后拿起那杯我一直没动的白水,喝了一口。
“你发现了这件案子有疑点是吗?”戴斯看着我说。
——该死,他真知道——这是我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正在我准备开口陈述,我发现的那些不对劲的地方时,就见戴斯继续说了下去——
“如你所见,这是个彻底的乡下地方。”他这样说道。
我不太明白戴斯为什么突然把话题转到这儿,但还是点了点头,这里确实是个彻底的乡下地方,没有什么娱乐设施,所有的人晚上九点之后,就不再出门,有些时候我几乎以为这是一座鬼城,早上见到的那些人,只是几百年前存在于这儿的幽灵——不过一想到幽灵的生活习惯和这些人恰好相反之后,我就打消了这个可笑的想法。
“在这儿,很少有什么伟大的人出现,所有的人也不关心这个,我想你一定很清楚,即使你只在这儿待了短短的时间。”
听着戴斯的叙述,我点了下头,就像他说得那样,这里确实就是这副模样。
“所以,除了老约翰,没有哪个警察愿意来这儿,他们每天想的都是如何离开这儿,但是这里的事情真的太少了,每天处理的都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戴斯看着我,“他们都盯上了那件发生在过去的,可怕的大案子。”
我已经明白了戴斯言语中所暗示的含义,他觉得我和那些人一样,只是通过这个,寻找一些离开这儿的可能,毕竟如果发现埃文斯不是凶手,并且成功翻案,可是一件大功劳。
对于这些,我并不想反驳,因为我探查这件事的缘由,比那些人更加卑微——
我只是单纯好奇这一切。
好奇那个坐在椅子上沉默寡言的男人,好奇老约翰桌子上的那张照片。
“你说得没错。”我放下手里的杯子,坦然地看着戴斯,“那么现在,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
戴斯摊手,做出了一个请便的姿势。
“你见过埃文斯?”我问。
“是的。”戴斯说,他把手放到自己的面前,“那个时候我还很小。”他回答的相当驾轻就熟,似乎这些问题已经回答了很多遍。
“……萨曼塔太太对我说,他是个疯子。”我思考了一下问。
这个问题令戴斯沉默了一会儿,我看见了他的手指动了动,然后才道,“他不是个疯子,至少对我来说不是。”
“我想你一定听过了小镇里的那些传言,包括萨曼塔太太的。”戴斯说,“他们一定都跟你说,埃文斯是个怎样的疯子……老实说,他的有些言论确实听上去很像。”
我听着戴斯的叙述,就像他说得那样,小镇里的人,提到埃文斯的时候,都是一副惊惧的面容,嘴里念叨的不是疯子就是魔鬼——毕竟对这个安逸惯了的小镇来说,想要消化一件如此骇人听闻的事儿,还是有些困难的。
其中,以萨曼塔太太说得最多,或许是因为他们离得很近的缘故,她似乎知道不少额外的事儿,“他说他的弟弟已经死了?”我问道。
“确实是这样。”戴斯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说,也许是因为时间尚早,以及这儿的食物确实难吃的缘故,直到现在,餐馆里除了我们,还没有其他人的到访,这令戴斯可以坐在我面前,继续和我说一些有关埃文斯的事。
“他不止和一个人这样说过,只要他离开了自己的家。”
“他说了什么?”我急切地问。
戴斯见怪不怪地看着我,想来我这样急切的人,他应该见过了许多,“他说他的弟弟已经死了,现在的这个,只是一个占据了他弟弟身体的魔鬼。”说到这儿,他的声音就小了下去,让我有些难以听清,我只能通过他嘴唇的蠕动,知道他确实在说话。
“你刚刚在说什么?”我问。
“他想要一场体面的葬礼,他这么说。”这次,戴斯用足够我听见的音量,把刚刚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这是谁说的?”我问,“埃文斯?”
“是的。”戴斯说,“他一直在念叨这个。”
“他说他的弟弟想要一场体面的葬礼?”我有些不确定地问。
“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弟弟已经死了。”戴斯平静地看着我。
“除此之外呢?”我问。
戴斯摇头,“他出来的机会不多,经常只要离开几步,就会被他的弟弟发现,然后被抓回那栋房子……”
“听说他的弟弟是个很好的人?”我突然想起了萨曼塔太太对埃文斯弟弟的评价。
“或许吧。”戴斯说,“他们虽然是双胞胎,但是长得却一点都不像……我是指气质方面。”他对我说,“如果你看到他们,你是绝对不会把他们弄混的。”
戴斯的说法令我想到了老约翰桌子上的那张照片,以及我在监狱里见过的埃文斯——虽然长着同样的脸,但是看上去,他们就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
“你见到埃文斯的时候,他就是那么……疯狂?”我斟酌了一下用词,因为老约翰照片上的埃文斯,既不像他们形容得那样疯狂,也不像我在监狱里见过的那样冷漠。
“没错。”戴斯说,“他看上去都快疯了,好像下一秒就能做出疯狂的事儿……事实证明,他确实做了。”
所以,在埃文斯到达小镇的时候,就已经疯了。
从戴斯的叙述里,我得出了这个结论。
那么在到达小镇之前呢?我的脑袋里出现了老约翰桌子上的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埃文斯看上去十分正常,只是个略有些羞涩的年轻人,丝毫看不出后来疯狂的迹象。
埃文斯为什么会突然疯狂?他们来到这个小镇的目的,真像他弟弟说的那样,只是单纯地想到埃文斯回来疗养吗?
老约翰桌子上的那张照片,显然是埃文斯还没有疯狂前的,难不成那个时候他们就认识了?……我心里的疑惑丝毫没有因为对埃文斯的逐渐了解而减少。
相反,它们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多,越滚越大。
3
“你还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座小镇的?”为了弄清楚这一切,我再次开口。
这次,戴斯的回答倒是很慢,他微微侧头,似乎是在思索,然后我听到了“咚咚”——那是他的脚掌敲击地面时发出的。
这种规律的响声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在敲击声停止的瞬间,他开口了,“我记不清了。”他这样对我说,“大概是十几年前……他在秋天杀死了他的弟弟,我记得他们刚来的时候应该是冬天。”
“春天?”我问,“同一年的?”
戴斯点头,“他们是春天来的。”似乎是回忆起了过去,他这次的声音十分笃定,“那个时候天气还很冷,地面上还有没化的积雪……我记得埃文斯带着一个厚重的帽子,以及把自己半张脸遮住的围巾。”
“这么说,他们只在这儿待了一年?”我问,“所以他们是十四年前来的?埃文斯和他的弟弟。”
“应该就是那个时候。”戴斯说,“我还记得埃文斯是坐着轮椅过来的,我们都很好奇,因为小镇里已经很久没人到访了,让我想想那个时候的情景……”戴斯的说话的速度慢了下来,似乎是在回忆那时的场景,“埃文斯坐在轮椅上,他的弟弟推着他,他带着帽子,以及长长的围巾,几乎把整张脸都遮住了……”
我觉得戴斯的叙述有些混乱,“戴着围巾的是谁?”我问。
“埃文斯。”戴斯这次回答的速度很快,看上去已经从回忆里抽离,他看着我,“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个时候天气已经很暖和了,而埃文斯却穿得很多,我记得他的弟弟向我们解释了原因。”戴斯停顿了一下说,“他说埃文斯病了,很怕冷。”
“就只说了这些?”我有些急切地问。
戴斯看着我,“他还说,他的哥哥病了,所以很害怕与陌生人见面,有些时候甚至会做出疯狂的举动,以及时常的胡言乱语……”
“他是这么说的?”我问,“这听上去似乎没有任何问题。”如果我的家里也有这样一个随时会做出疯狂举动的病人的话,我想我也会对新邻居做出这样的提醒。
——这听上去倒是很正常。
“埃文斯的反应呢?”我继续问道。
戴斯摇头。
“没有反应?”我问。
“我记不清了。”戴斯说,“你应该知道,这已经是一件十四年前的事,关于这件事,我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更别提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他说。
戴斯的话令我真正意识到,这确实是一件太久之前的事情,不止是关于这件事的记忆,甚至是当年的一些证据,现在也早已消失。
埃文斯杀死了自己的弟弟,似乎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
令我好奇的只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无论是从萨曼塔还是小镇其他居民的叙述中,埃文斯的弟弟,都是那样的完美无缺。
活像人生唯一的污点,就是这个疯子哥哥。
我想这其中一定隐藏了什么,于是我开始在脑袋里构想当时的场景——
这对双胞胎兄弟刚刚来到这个小镇,他的哥哥生病了,身体很虚弱,所以一直蜷缩在轮椅里,脖子上围着厚厚得几乎把整张脸遮住的围巾,头上则带着帽子……他的弟弟就站在他的身后,向四周的邻居叙述他们来到这个小镇的原因。
以及他的哥哥生病的事实。
——看上去似乎没有任何问题。
我不断在脑袋里构建当时的画面,却始终觉得有些违和……突然,我觉得自己好像抓到了什么——
“那个时候埃文斯有说话吗?”
戴斯看了我一眼,然后摇头。
“什么反应都没有?”我又问。
这次,戴斯的回答有些迟疑,他看着我,“你在怀疑什么?”他问。
“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我说,“我在怀疑,那个时候的埃文斯,是否保持清醒。”毕竟无论是小镇的居民,还是萨曼塔太太的描述中,埃文斯都不是个安静的人,他是疯狂的,只要靠近小镇里的人,他就会向他们叙述自己那些疯狂的观点——
但是在戴斯的叙述中,埃文斯表现得似乎过于安静了。
这令我不得不怀疑,那个时候的埃文斯,是清醒的吗?
可是戴斯这儿是不会有答案的,因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太久,所有有关这一切的记忆都变得异常模糊。
我坐在椅子上,由于身后有一扇窗户,所有温暖的阳光可以直接照射到我的身上。
我在椅子上坐了很久,戴斯就这么坐在我面前。
“他们都说他疯了。”我自言自语,想着小镇里那些人提过的,埃文斯向他们叙述的内容。
自始至终,埃文斯只说过一件事——
他的弟弟已经死了。
但是他的弟弟确实还活着,如果埃文斯的弟弟长得和他不像,或许还存在冒充的可能。
但是事情的关键在于——他们实在太像了——除了气质不同。
毕竟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兄弟。
那么为什么埃文斯会觉得自己的弟弟已经死了?
在来到这个小镇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埃文斯有了自己的弟弟已经死去的错觉?
如果埃文斯已经疯了,我想这一定是让他疯狂的关键。
如果没有……
我努力思索如果埃文斯没有疯狂的可能,因为监狱里那个男人,看上去可一点都不像精神有问题的样子。
他很冷静。
我见过一些伪装成普通人的疯子,即使他们表现得和常人无异,但是眼神是没法骗人的。
他们的目光里充斥着非理性的东西。
但是埃文斯没有,所以这也是我有些难以相信,小镇里的传言的原因。
我不认识埃文斯疯了,也不认为他杀死自己的弟弟,是疯狂下的失控,相反,我觉得这是一件预谋了很久的事情。
他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弟弟,这是最令我好奇的地方。
毕竟以小镇里所有人的目光看来,他的兄弟可是异常得不错。
我一边想着这些问题,一边打量着餐馆,然后我注意到了那些厚重的窗帘,“那些窗帘。”我说,“你选的?”
因为我的话,戴斯也看向了窗帘,“不。”他说,“这是原先留下的。”
“埃文斯?”我问。
“应该是他的弟弟。”戴斯说。
戴斯的话令我更加仔细地看着这些窗帘,这些窗帘很厚,足足有三层,一旦被拉上,想必整栋房子都会陷入黑暗之中……“那个时候,窗帘是拉上的?”
“应该是。”戴斯说,“大部分时候,这栋房子都是一副密不透风的模样。”他说完之后,看了眼手腕上的表,“抱歉,我得离开了。”
我看了眼墙壁上挂的钟,才发现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面前的食物早已经冷透,但是它们却和刚端上来时一样……我拉开椅子站了起来,“今天有约会?”我问,刚刚我就发现,今天戴斯穿得格外正式。
戴斯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耸耸肩从口袋里掏出了零钱,放在桌面上,然后和戴斯告别后,就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直到离开这栋房子,经过萨曼塔太太的房子前,我都没有回头。
很久之后,我才停下,这时房子已经只有一点大了,我回头看着房子,深吸了口气,然后转头,迈着缓慢的步伐,向警局走去。
当我回到警局的时候,发现屋子里只有那个姑娘一人,老约翰不在。
我瞄了一眼他的桌面,上面并没有那张照片。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那个姑娘似乎在敲打什么,房间内不断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在这种规律的声响中,我看着老约翰的桌面。
埃文斯的照片并不是一直在那儿,就像我之前说得那样,只有偶尔的时候,它才会被老约翰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
更多的时候,都是像今天这样,不见天日。
“你去了哪儿,早上?”突然响起在我耳边的声音令我回神。
我转头,发现是那个和我一道来的姑娘。
“戴斯的那家餐馆。”我说。
“我记得你很讨厌那儿的食物。”她说。
“我饿了。”我说。
她点点头,似乎接受了我的解释,然后绕过我,走出了房间。
这时,房间里只剩下一人,我坐在电脑前,开始在网上搜寻一切有关埃文斯的消息。
这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毕竟才从某些角度来说,他可是个彻底的“名人”。
然后,我看见了埃文斯的弟弟。
那是个年轻人,照片上,他的年纪不大,至多十九岁,脸上有着青年人特有的浮躁与不成熟,他看着镜头,表情有些不屑,又有些得意——和戴斯以及萨曼塔太太描述得完全不同。
我不觉得这是萨曼塔太太和戴斯的问题,我想这其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网上关于埃文斯的讯息不少,一些过去是他同学的人说,他和他的弟弟感情相当不错,他们根本没法相信埃文斯居然杀死了自己的弟弟。
“我和他已经很久没联系了,我没想到他居然搬去了那儿。”一个似乎是过去认识他的人,这样说,“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的弟弟刚出了车祸,他很伤心……所以我根本不敢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我又翻了一些其他人的话,然后发现,似乎所有人都肯定了一个事实——
埃文斯和自己的弟弟感情相当好。
然后几个人也都提到了一件事,埃文斯的弟弟,曾经出过车祸。
难道这就是令埃文斯疯狂的关键?
我没法确定。
就在这时房门被打开了,我急忙关上了正在看的页面,然后回头,发现来人正是老约翰。
他看着我,“能和我出去一趟吗?”
我点了点头,虽然他没有说,但是我敏感地觉得,这一定和埃文斯有关。
4
老旧的汽车在公路上慢慢行驶,我坐在和上次一样的位置上,身边是专心开车的老约翰——大概也不是那么专心——我看了他一眼后想。
“这是去哪儿。”我问。
“监狱。”老约翰说。
我看着面前的挡风玻璃,“我有些好奇。”
“什么?”
“埃文斯。”我说,我看着他,“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老约翰瞧了我一眼,然后问,“你想知道什么?”
“很多。”我说,“我见过萨曼塔太太,去过了戴斯的餐馆……也知道他们的过去。”我毫不避讳说出自己知道的一切,因为直觉告诉我,老约翰对此并不介意。
事实上,他也确实不介意。
我看见他慢慢放慢了车速,然后把车停在一边。
“很多人都对他感到好奇。”老约翰这样对我说,“我想你应该从戴斯那儿知道了很多。”
我点了下头,“他们是春天来的,在这儿待了还不到一年。”
“所有人都说埃文斯疯了,但是我却不这么觉得。”我说,“他……太冷静了。”我说着监狱里,埃文斯给我的印象。
“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包括他的弟弟都这么认为。”老约翰打开了车窗,我看着他的动作,觉得他大概是想把心底的秘密发泄出来,“我和埃文斯不是朋友,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他对我说,“你看见了那张照片?”
我点头,我们都知道,他指的是哪张照片。
“这是一张很久之前的照片,在他到达小镇之前,在他的弟弟还没有出车祸之前。”老约翰这样说,“他和他的弟弟长得并不像。”
“戴斯也这么说。”我说道。
老约翰沉默了一会儿,“另一种意义上的。”
这令我想起了我看过的埃文斯弟弟的照片,“戴斯说,他是个温和的人。”我说。
“我见过的,也是那样。”老约翰说,“但是埃文斯口中的弟弟,却不是那样。”他抬着头,似乎是在回忆什么,“他暴躁,易怒,但是却又很善良,和埃文斯是完全不同的个体。”
“也和我们见过的完全不同。”老约翰说着眯起了眼睛,似乎是想起了记忆中的那个埃文斯的弟弟,我看着他的表情,觉得自己好像窥视到了什么,“他温和得过了头,却又极为危险。”
“那栋房子的窗帘永远是拉上的,没人知道那儿发生了什么,直到那天晚上,警局里闯进了一个狼狈的男人。”
“埃文斯?”我问,我想起了萨曼塔太太说过的,埃文斯失踪的事儿。
老约翰点头。
“那会儿很冷,他看上去很狼狈,身上只是穿着单衣,脚上没有鞋子,碎石和灰尘弄得他狼狈不堪,起初,我以为是一个疯子闯入了警局,因为他一直都在念叨一句话——”
“他想有一场体面的葬礼,他这么说。”我接道。
老约翰诧异地望了我一眼,然后点了下头,“他是这么说的。”
“然后呢?”我问。
“他想报案。”老约翰说,“他说他的弟弟死了。”
“他对镇子上的所有人,都这么说。”我说。
老约翰似乎也是知道这件事的,“所以我当时准备让人把他接走。”说到这儿,他停顿了,“然后,他说起了那些过去的事情。”
“那些和他弟弟有关的事情?”我问。
老约翰点头,“他说了很多,从很久之前说起,到那场车祸之后,他说得太详细了,而且语言表述得相当正常,没有一点问题,除了他说,他的弟弟已经死在了那场车祸中。”
“但是他分明还活着。”我皱眉。
老约翰这次没有立即说话。
“是的,还活着。”很久之后,老约翰才说,“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我们所有人都记得,他的弟弟推着轮椅上的他,来到这个小镇的场景,虽然他们的气质不同,但是谁都知道,那不是个冒牌货,因为他们长得真的太像了。”
“你不相信他说得?”我问。
老约翰的笑容有些苦涩,“我不相信,我觉得他是个疯子。”
“但是他不是个疯子。”我说。
“是的。”老约翰闭上了眼睛,“他不是个疯子。”
“他和我说了很多很多,并且跟我说了更多的,他的弟弟后来不同的举动……”老约翰说,“如果你知道他的弟弟对他做了什么,你也会相信,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做了什么?”我忍不住问。
“他侵犯了他。”老约翰说到的时候睁开了眼睛,“他当时甚至还掀开了自己的衣服,让我看他身上的痕迹……”
“他的弟弟真的那么做了?”
“是的,并且不止一次。”老约翰关上了车窗,“这令我觉得非常不对劲,但是我却想不到其他可能,毕竟无论怎么看,那都是他的弟弟。”
“但是埃文斯不这么认为。”我说。
“是的,他觉得,一个幽灵占据了他弟弟的身体。”老约翰说到这儿的时候,表情很平静,“他的弟弟已经死了,后来那个活着的,是一个陌生的幽灵。”
这答案令我觉得匪夷所思,比让我接受是一个陌生人假扮成了他的弟弟,还要困难一些。
“你相信他?”我问。
老约翰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继续说了下去,“就在我准备询问更多事情的时候,他的弟弟来了,和萨曼塔太太一起。”
“他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埃文斯在这儿,他让萨曼塔太太带走了埃文斯,然后对我说,‘好久不见’。”
“你认识他?在过去?”我问。
老约翰摇头,“你记得埃文斯的弟弟叫什么吗?”
当我正准备说出埃文斯的名字时,老约翰开口,“他说他叫瑞安。”
“瑞安?”我重复了遍,我记得埃文斯的弟弟的名字并不是这个。
“我曾抓捕过瑞安。”老约翰平静地说。
“这座小镇?”我问。
“不,是另外一座城市,埃文斯他们原先住的地方。”他说,“那是我第一次抓捕的犯人。”
“他做了什么?”
“他绑架了一个男孩。”
我看着老约翰的表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埃文斯……?”我问。
“那个时候他还不叫埃文斯。”老约翰说,算是肯定了我的猜测——这令我不寒而栗。
“因为某些原因,我在那座城市并没有待多久,便回到了这儿,这里的生活就像你看见的那样平静……所以过去发生在那座城市里的事,渐渐被我忘记了,直到这个名字的出现。”
“我找了一切认识的人,最后知道,瑞安已经死了,就在监狱里,他吞了一颗钉子,没人知道那是怎么来的,被人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很久。”
“然后,埃文斯的弟弟出了车祸。”
老约翰说。
我明白他已经说完了,再然后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全部知道了……我看着他,有些没法消化这些事实。
他把自己知道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了我,但是我却没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一切。
我看着老约翰,感觉喉咙十分干涩,“我有些……不敢置信。”
老约翰没有说话,他只是发动了汽车,“时间不早了。”
汽车又开始慢慢前进,我看着那个逐渐出现在树梢上的建筑顶部,“你的桌子上,为什么会放埃文斯的照片?”我问。
“因为我很后悔。”老约翰说,“那个时候我迟疑了,我不敢相信我知道的事实……然后那件事便发生了,这都是因为我的胆怯。”
“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也是个疯子,所以我没有把我知道的东西说出来。”老约翰说,他看着我,“那张照片,只是为了提醒我自己的怯懦。”
“以及找寻事情的真相。”
5
老约翰的车子载着我们在监狱外停下。
我透过车窗,观察着这栋建筑。
它一如既往的沉闷无聊,看上去并没有因为短暂的分别,而有丝毫变化——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身边传来的咳嗽让我从这种胡思乱想中抽离,我看了眼身旁的老约翰,和他一起离开了汽车。
我看着老约翰谨慎地锁好车辆,然后整理了一下衣服上不存在的褶皱,接着便郑重地走向了监狱的大门。
而我则跟在他的身后。
门口的狱警表情相当严肃,老约翰看着他,他也在看着老约翰,我觉得他们大概是在交流——用一种我没法理解的方式。
最后,这场对峙似乎是老约翰获得了胜利。
我看见狱警挥了下手,然后老约翰便迈动步伐走了进去。
我急忙跟在老约翰的身后,然后回头瞧了眼狱警,发现他变成了原来的姿势,等待下一位来访者。
“你们说了什么?”我问。
老约翰奇怪地瞧了我一眼,“我们什么都没说。”
是这样没错,我回想刚刚的画面,他们的嘴唇确实没有动过,但是我想他们一定是完成了什么交流,但是这显然不是现在可以问出来的,所以我选择了闭嘴,安静地跟在老约翰的身边。
穿过一片布满铁网的操场,我看到了摆放在操场内的篮球架,以及边角的高台,或许是因为还不到放风时间的缘故,操场十分冷清……所以我只是看了一眼后,便转开了视线。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走廊。
走廊通往监狱的内部,但是顶端是封闭的,这里是一段接近自由的区域,或者说是自由和不自由的交界处。
它既受到监狱的管辖,却又不像其他地方那么压抑局促。
所以这也是出名的危险地带。
我不知道其他监狱是否是这样,不过这所监狱倒是没有改善一下会客环境的意思,他们一直放任了这片区域的存在。
而此刻,我和老约翰,便一同来到了这个地方。
站在会面室门口的狱警,和老约翰打了声招呼——看起来他们应该是认识的——然后他便让我们走了进去。
房间和我上次看到的一样,有些阴暗,还有些潮湿,不是什么好环境,我看了眼身旁的老约翰,然后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郑重地坐在了我的身边。
我们都没有说话。
一时之间,室内安静得可怕。
我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表,上面的秒针转过了一圈又一圈,当转到第一百三十二圈的时候——我居然还能记得——玻璃另一端的门被突然打开了。
老约翰的身体猛地震动了一下,那动作来得是那样剧烈,连坐在他身边的我,都受到了影响。
拜他所赐,我的态度也严肃了起来,我看着那个从门那边走出来的男人。
他和上次我看见的一样,瘦弱、苍白,似乎稍加一点力道就能立即粉碎。
他没有看我们,或者说,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我觉得对他来说,这次见面的唯一意义,大概就是换一个椅子坐一会儿——这件事的意义听起来就不如何——所以理所当然的,他很排斥和我们的见面。
我不觉得老约翰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明白的,只是忽视了它。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他和老约翰的无声对峙,突然又想起了那张被放在老约翰桌子上的照片……我看着坐在玻璃另一端,外表看上去变化并不大的埃文斯。
——他应该早就死了。
不是在他们来到小镇之后,而是更早之前,他的弟弟车祸去世的时候,埃文斯便死了,之后活着的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是我想,肯定不是之前的埃文斯。
或许是因为我的目光太过露骨的缘故,埃文斯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他抓起了身边的话筒。
老约翰连忙迎了上去。
但是一会儿,他的表情就萎靡了下来,他看着我,然后把话筒交给了我。
我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想和你单独说一会儿话。”老约翰说。
我抓着话筒,困惑地看着埃文斯,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滑稽,因为我完全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用意——我们明明只见了一次面,根本谈不上熟悉。
我听着老约翰关门的声音,看着埃文斯重新拿起了话筒。
“你一定很疑惑,为什么我会让你留下。”他说。
我点了点头,埃文斯的声音很柔和,还有些低沉,听上去很理性。
“有些事情,只适合向不认识的人说。”
“那么你想说什么。”我问。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什么,从老约翰那儿。”埃文斯看了我一会儿说,“你的目光。”他说,“和上次完全不同,这是已经知道了什么的目光,你知道了,对吗?”
“是的。”我说。
“你明白我拒绝和老约翰见面的理由吗?”他又问。
我觉得自己大概是明白一些的,虽然老约翰大概不这么认为,但是对埃文斯来说,他的存在,大概是对过去一个十分碍眼的见证。
那些他最不堪的回忆。
“那时我已经快疯了。”埃文斯说,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平静,声音也是,我丝毫没法从中感觉出一丝疯狂的迹象,“我向所有的人求救,但是却没人能够明白。”
“你求救的信号有些隐晦。”我说。
埃文斯点点头,看上去很赞成我的说法——原本我以为他会生气的,“我也这么觉得。”他说,“那会儿我的精神已经有些问题了。老实说,在城市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他甚至懒得掩饰自己根本是另一个人的事实,但是我根本不敢揭穿这一切。”埃文斯说,“我们都知道对方已经知道了什么,但是却又都没有说出,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想法,但是我却只能这么做。”
埃文斯虽然说得十分含糊,但我还是能想象得出当时的场景的——埃文斯在自己的弟弟醒来的一刻,就发现了他已经不是自己的弟弟。
而那个冒牌者甚至懒得去假扮,他做一切埃文斯的弟弟原本不会做的事儿,然后等待着埃文斯质问他是谁的时刻。
但是埃文斯没有质疑,他甚至一副已经完全相信了这个人就是自己弟弟的模样,然后努力和他相处,因为他知道,一旦质疑,接下来遇到的会是什么……这种想象令我毛骨悚然。
“我原本以为,他不会那么快动手,但是显然,我错了。”埃文斯说,我能听出这个时候他的声音里带了点情绪,虽然他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带着我来到这个小镇,我不知道这件事他谋划了多久,但是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坐在了轮椅上。我没法说话,没有动弹,像个木偶一样,听着他编造那些拙劣的谎言。”
“他把我关在那栋房子里,我的脚上拴着长长的链子,那会儿我的脑袋已经出了一些问题,我想应该是那些药剂的缘故,我没法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小镇上的那些人,也没空听我那些不知所云的话,他们都被他骗了。”
“老实说,我很绝望。”埃文斯这样对我说,我看着他,他的表情有些惶惑,似乎又回到了当时的恐惧中,于是我只能用力地敲了下玻璃,把他从过去的回忆中拉扯出来。
“……后来我遇到了约翰。”埃文斯摇摇头,似乎从回忆里抽离,“他听我说了许多,我记得那时天很冷,我只穿了一件睡衣,脚上连鞋子都没有……他给我倒了一杯热饮,然后认真地听了我那些混乱的描述,我知道他不相信,就在我准备再说点什么的时候,他来了。”
“我看见他似乎和约翰说了什么,但是我没法听见……后来我的脖子上有多了一条锁链,我再也没法逃出那栋房子。”
我看着埃文斯,他蜷缩在椅子上,似乎那时带给他的伤害一直都在。
我不知道他是否清楚,老约翰在瑞安来得那一刻,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或许他是不清楚的,因为他根本来不及知道这些。
这令我忍不住怜悯埃文斯,因为他似乎永远不会知道,老约翰究竟在愧疚什么。
“但是你后来却杀了瑞安。”我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埃文斯惊诧地看着我。
顿时,我明白我似乎说出了点不该说出的东西。
“你知道他的名字。”埃文斯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
“知道他的人不多。”他又说,他看着我,“老约翰说的?”他有些神经质地咬住自己的手指,“他们应该只见过一次,就是在那次警局……”他看着我,“他向老约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我不敢做出任何回应。
“他为什么会想老约翰表明自己的身份,瑞安这个名字实在太常见了……”埃文斯一直在玻璃另一端自言自语,他的声音很大,所以这边的我也能够通过电话清楚得听见。
最后,他抬头看着我,“约翰认识瑞安对吗?”
我没有说话,我看着埃文斯,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平静。
埃文斯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看着手上的黑色话筒,最后说,“一切都结束了。”
这氛围令我更加不敢说话,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抓着话筒,等待着时间的过去。
“你好奇我是怎么杀死瑞安的?”埃文斯突然问,“其实我也不明白,那会儿我的身体已经烂透了,身上还拴着那些锁链,那天晚上,我趁着他熟睡后,用锁链绑住了他的脖子,他睁开眼睛看着我,却没有反抗……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做,但是最后,我杀死了他,然后解开了锁链,榔头敲碎了他的脑袋。”
“然后就是所有人知道的那样,我来到了这儿,有些时候我会想起瑞安……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反抗。”
埃文斯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他说,“让老约翰进来。”
我如释重负地放下来话筒,让门外的老约翰进来。
等了很久,老约翰终于出来了。
我们都没有询问埃文斯和对方说了什么。
而是默契地沉默着,直到坐进汽车时,老约翰才说,“一切都结束了。”
我看着他,他似乎没有解释的意思,沉默地发动了汽车。
我看着慢慢远去的监狱,想着那个坐在玻璃另一端的孤独男人。
谁能说他还活着呢,早在十四年前,他便已经彻底死去了。
或许是在他的弟弟去世的那晚,或许是在杀死瑞安的那一刻……
我再也没在老约翰的桌子上看见那张照片,我不知道他把照片放在了哪儿,但是我想,一定是很秘密的地方。
由于小镇里的餐馆不多,所以大多数时候,我还是选择去戴斯那儿解决,他似乎还没忘记我的借口,经常询问我是否发现了什么新疑点。
我只能摇头。
“看来你只能待在这儿了。”他这样说道。
我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不觉得这个结果有丝毫不妥。
偶尔的时候,我会想起这件案子中的一些疑点——比如最后,没有反抗得接受了死亡的瑞安。
直到现在,我都不太明白他这样做的原因。
这件事,或许只有瑞安自己知道。
我再也没没见过埃文斯。
小镇里的人几乎都快忘了这件发生在十四年前的事,坐在戴斯的餐馆,我看着那些厚重的窗帘。
突然想起了埃文斯一直念叨的话——
一切都结束了。
是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