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条路和另一条路的交叉口》背道而驰

1、第 1 章

　　说起陈年旧事，林栋会想起很多，她幼年用墨水瓶和自行车芯子做的煤油灯，她在围墙外养的几株浮屑凋零的茉莉花，还有她家旁边那个总是和奶奶吵架的女人，还有那女人的孩子，永远躲在窗帘后面。
　　林栋骑着自行车，经过一片操场，那里的小孩正在打篮球，她小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山坡，野草丛生，总有几个不想回家的小孩躲在草丛里，捏泥巴或者蹲坐一起共同谋划着什么。从操场过去，是一条窄窄的街道，那两侧以前是用木板搭成的棚子小店，贴着王祖贤海报的理发店、蓝色条纹塑料皮包住门板的餐馆，赤脚医生的小药店，包装上永远落了灰的杂货店，这样一些，林栋忍不住咧嘴一笑，她看见的还是这些店，变化也不大，只不过海报变成了时下某个女星，而餐馆换了玻璃门。
　　这条街道的分岔口，右边是她曾就读的小学。

　　林栋深深吸口气，从侧门偷偷溜进去，那儿的坡道还在，她有点费力地一路慢慢上去，一个女生忽然拐出来，林栋朝另一个方向扭了车头，直撞到栏杆，人从车上摔下来。
　　女生朝她走了几步，在林栋抬头的时候，她骤然停住，凝视着林栋。
　　“你···你是林栋？！”
　　芸芬不敢置信地问道，她头发烫卷了，唇上涂了一层粉色发亮的脂膏，表示惊讶而捂着嘴的手指甲上也闪闪发亮，她的皮鞋和皮包一样地亮。林栋站了起来，自行车倒在一边，她沉默地看着芸芬，不说话也不点头。
　　芸芬有些尴尬地朝她笑了笑，又朝身后看一眼，她伸手拢着脑后乱了的长发，也略低了头。
　　林栋扶起自己的车子，一辆黑色汽车从芸芬身后的方向驶来。芸芬抓住了林栋的手，低声说，“帮我个忙行吗？”林栋迟疑了会儿，点下头。
　　汽车停在她们附近，司机从车窗伸出头，“芸芬啊，怎么不上车？”
　　芸芬扶着林栋的肩，她们靠得很近，林栋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
　　“呵呵，罗董，真不好意思，我表妹刚刚来看我，半路骑车碰了，我得陪她去看看。”
　　有些谢顶的罗董朝正被扶着的林栋看了眼，又看了眼，扶了扶自己的金丝边眼镜，笑眯眯地说，“这样可不行，我为等你可是把大客户给推了。不如——我送你们去吧？没事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玩玩。”
　　林栋松开了手，她的自行车嘭地一声又倒在地上，芸芬看见她蜷缩的手指，急忙挡住她，说，“罗董，你看附近就有诊所，我们就去了，您贵人事忙，下次我一定主动约你！”
　　说完，芸芬赔了笑，拉住林栋的手就往校门外走。
　　林栋站在原地不动，芸芬以为她不肯走，林栋说，“我的车。”
　　芸芬松了口气，扶起了车子，林栋跟在她后面，俩人把罗董抛在了身后。

　　“林栋，你今年大几了？我还记得那会儿吃你家做的酒呢，呵呵，摆了几十桌，你还在台上发言了是吧，你可是我们的状元呢。”芸芬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桌上摆着一束塑料花儿，她的手拨弄着那些假花儿，不经心又像有点乱。
　　“我毕业两年了。”林栋看着她的手，尖尖细细的，老人说这样的手是读书人的手。
　　芸芬有些讶异，涂了粉的脸依旧白亮，耳根变得微红。她很快打破了尴尬，“哦呀，是吗？肯定找到很不错的工作吧，怎么突然回来了？”
　　林栋抬头看了她一眼，“我在县政府，已经回来一个星期了···你搬家了？”
　　芸芬拨弄花束的手收了回去，铺平着放在桌上，呈现一种异常奇异的规整。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没搬家。”芸芬唤来懒散的服务员，客气地给林栋点饮料和吃的。
　　“真了不起啊，一回来就当官了呢，小栋子以后要多多照顾我们这些发小哦。”
　　“你现在呢？在哪里工作？”
　　芸芬酸涩一笑，“可不比你这大学生，我们这种人，哪个好单位会要呢？”
　　林栋打断她的话，“刚刚那人是你客户？”
　　芸芬愣了半响，搅拌着咖啡杯里的汤匙，清脆的一阵响声填补着这阵子的寂静。
　　“他···算是吧，他老婆死了没多久，在物色个续弦的，我没那么傻，拿到他的单子就走人。”
　　芸芬一面说着，一面看着林栋的模样，她还是以前的样子，除了穿得更像个社会人以外，神态、动作和一些小习惯都还原原本本地保留着—— 一个和她不在一个世界的，又曾经在一个世界的熟悉的陌生人。
　　芸芬意识到自己说话过于无分轻重，林栋对自己的看法可能会影响到她们的交情。
　　她马上又说，“其实这也不是我愿意的，现在竞争那么激烈，如果我不给他一点甜头，他马上就转头找另一家，做不出业务，老板就要请我走人，不比你，我找到一份工作就要谢天谢地。”
　　说完，芸芬又觉得自己酸气冲天，她还没学会虚与委蛇这套太久，遇到久不相见的林栋，竟然也有点变回那个敏感、胆小又自卑的小女孩了，她不禁有些气馁，索性不说话，只喝那还没加糖的苦咖啡。
　　林栋的咖啡也没加糖，她喝了口，说，“好苦。”
　　芸芬突然如释重负地笑了，“你不加糖，自然是苦的，真是和以前一样稀里糊涂的。”
　　这句话引起了二人共同的记忆。
　　“我今天到学校去，没想到能遇到你。”林栋如是说，“操场上那只大象滑梯还在吗？”
　　芸芬撑着下巴，“大象倒是在，不过操场都挖了，重新铺了塑胶。还记得以前我们跑步，总是可以偷点懒，现在就不行了。”
　　林栋忍不住勾起嘴角，“不是我们，是你。”
　　芸芬撇撇嘴，“是哟是哟，你最踏实，每次老师安置的作业，你肯用心，哪里像我，这个偷懒鬼。”
　　“你和···陈庆还好吧？”林栋好像突然想起这个人，又好像是突然才憋出这句话。
　　陈庆是芸芬早恋的对象，他们的事情闹得当时人尽皆知，因为陈庆和地痞流氓耍在一起，学校又不敢让他退学，连老师都不管他，陈庆是很多男生心中的偶像。
　　芸芬非常自然地笑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亏你记得，我都快忘了他这人呢。”
　　林栋用疑惑的眼神看她。
　　“我小学毕业就没见过他了，”芸芬摸着自己的指甲，“他好像是死了，好像是去外地打工。”
　　“我现在一双火眼金睛，什么男人过了我的眼，就好像没穿衣服裤衩。你说我们每天看到这么多人，三六九等的，如果都剥了衣服站成一溜，又看得出哪个更高贵点，哪个又更低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