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per Movie》燕雁

3、月当听

　　10，9，8，7，6，5，4，3，2，1，

　　ON AIR。

　　午夜档的直播室在21层，这栋大楼的顶点。插播广告的空当，他会以眺望城市的夜景来作为休息，然后想象此时的他正在做些什么。

　　他是一个网络设计师。他的家在这个城市的另一角，一个不怎么热闹的角落。不过这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不像他的许多同行，他没有熬夜的习惯。在认识他之前，他甚至会很规律地在11点半关掉电脑，洗漱上床。
　　可他偏偏就是在夜店遇上的他。

　　那是一家名气很大的店，光顾的除了明星富商，就是城中的时尚潮人。从迈入大门的那一刻起，他便因自己的格格不入而浑身不自在到僵硬。拽他来的朋友们很快物色到了各自的目标，陆续消失于拥挤的舞池里。他坐在宽大得好似床一般的沙发上，倒乐得清静。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在这样的地方独酌无疑是道养眼的风景。不断有女人同他搭话，却又由于他的沉默和他面前的饮料而离开。jack coke。一个有背景的男人怎么会喝这种小孩子和女人才点的东西呢。
　　当他坐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回家了。
　　你的女人呢？
　　在震耳欲聋的house节拍中，他大声问他。他的声音很好听，虽然浸足了酒精的味道。他笑着摇摇头。他晃了晃手中那杯血红的、他叫不出名字的饮料，眉毛一挑。
　　那你是gay咯？得啦，别装了，你这种人我见的多了。怎么不说话呵？哑巴了你？
　　他还是只摇头。他噙住玻璃杯，从杯沿上望着他。陆离的灯光让他的脸庞轮廓看起来不甚分明却又出奇地给人棱角清峻的印象。
　　他忽然啜一口那红色的液体，凑到他跟前。

　　男洗手间里有浓重的烟味，混杂了薰衣草味的空气清新剂，反而加倍的刺鼻。
　　他趴在水池前，拼命想要把他灌到他喉咙里那掺了辣椒油的酒吐干净。
　　原来你还真是个……真的不能说话啊。
　　他递过一杯清水和手帕，不无抱歉地看着他呕。他拍拍他的肩，示意自己没事。
　　我不知道你这么怕辣，对不起啊。
　　说完，他觉得自己这话在此情此景之下实在滑稽得很，禁不住笑出声来。他也笑了，边默默地干咳边笑。

　　那一晚，他是在他家过的。
　　他们分别进浴室洗了澡。他找出自己的睡衣给他换上。然后他们坐在沙发的两端，聊天。没有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陈年红酒和Chet Baker的浅吟低唱。两个男人，对着两马克杯的雀巢咖啡，单纯地说话，说话。他偶尔会在纸上写他的想法，但绝大多数时间里，他们是一个讲，另一个听。
　　他们都是不抽烟的人。

　　天亮的时候，他们开始□□。他呼吸沉重，他用一声声近乎哭喊的叫声向他索求着更多，更多，更多。
　　当他终于放开他的身体，他竟然真的哭起来。他捧起他的脸，有些无措地看着他，用口型问他怎么了。
　　他顺势勾住他的脖子，伏在他的肩头，说从没和人这么安静地做过。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叫得那么难听，好像动物一样。原来自己在床上一直都是跟动物一样。
　　他轻抚过他被汗水湿透的头发，在他耳边无声地张合着嘴唇。
　　他说，其实我们都一样，都一样……

　　他渐渐地从夜店里消失，陪他。他渐渐地不再11点半就睡觉，陪他。
　　冬天就这样过去了。

　　台里的一位名主持跳槽，他被安排接手他的节目。深夜档的都市情感热线音乐节目，他本身最最厌恶的类型。电话里永远是一场接一场的多情无情滥情薄情绝情痴情，说不完，道不尽，以至于他一听到有人在电话线那头用深情款款的慢节奏一句三顿地讲话就想吐。更令他恶心的是日复一日，他还不得不用同样深情款款的慢节奏一句三顿地和对方交流，最后以送上一曲深情款款的歌告终。每每此时他就会格外想念他。他眉间的细纹，他脊背的曲线，还有他只能用来接吻却无法用来言语的双唇的触感。

　　他就从没说过他爱他。

　　他们去郊外踏青，忘了山中花期要晚上许多时日。意兴阑珊之际，方向盘一转，居然看到一枝桃花从一户农家院落内探出头来。
　　他踩下刹车，和他一起赏这抹绯红。他用口型对他说，真好。春天真好。沉默了半晌，他忽然对他说，我给你听首歌吧。他把CD推进唱机，按下play键。轻快的前奏响起来。

　　想把我唱给你听
　　趁现在年少如花
　　花儿尽情的开吧
　　装点你的岁月我的枝芽
　　谁能够代替你呢
　　趁年轻尽情地爱吧
　　最最亲爱的人啊
　　路途遥远我们在一起吧
　　我把我唱给你听
　　把你纯真无邪的笑容给我吧
　　我们应该有快乐的
　　幸福的
　　晴朗的时光
　　我把我唱给你听
　　用我最炽热的感情感动你好吗
　　岁月是值得怀念的
　　留恋的
　　害羞的红色
　　脸庞

　　他望着他，目光明亮如四月的晨曦。他低头吻他。谁都忘了去关音响，那首歌就不停地repeat。

　　回到花儿正开得喧嚣的城市，他还是要坐在21层的直播室去主持被他在自己的blog上斥为cheesy show的午夜节目，扮演无线电波彼端某个素昧平生的人的知心大哥或小弟。

　　10，9，8，7，6，5，4，3，2，1，

　　ON AIR。

　　打个哈欠，他开始重复那一成不变的开场白。
　　一个被富商始乱终弃的中年女人，一个因为女友出国后爱上别人被迫分手的高中男生，一个在经历了八年爱情长跑后终于接受了初恋情人求婚的外企白领……他例行公事地或安慰或祝福，从架子上贴有失恋暗恋等分类标签的唱片中抽出合适的曲目播放。
　　导播接进最后一个电话。他看看表，还有不到十分钟就可以下班了。他喂了一声，没听到回应。他又说声你好，电话那头还是静悄悄的。常有听众的电话或是电台的线路出问题，他早已惯于处理这种状况，刚要示意导播切断电话，他突然呆住了。
　　电话上显示的是他的号码。
　　再看一遍，他确定不是自己眼花。

　　沉默是他全部的语言，他用全部的语言说爱他。

　　他放下电话。几秒钟后，他听到他的声音从车里的音响中传出。他说，他要送一首歌给刚刚打进电话的这位朋友，歌的名字是想把我唱给你听。他说，你们一定会成为这个春天最幸福的情侣。

　　想把我唱给你听
　　趁现在年少如花
　　花儿尽情的开吧
　　装点你的岁月我的枝芽

　　只要他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即便全世界只有他懂，也足以令他有流泪的冲动。

　　谁能够代替你呢
　　趁年轻尽情地爱吧
　　最最亲爱的人啊
　　路途遥远我们在一起吧

　　21层建筑物的投影中，他满足得好似拥有了全世界的君王。

　　车窗上传来两声敲击。他摇下窗。

　　我把我唱给你听
　　把你纯真无邪的笑容给我吧
　　我们应该有快乐的
　　幸福的
　　晴朗的时光

　　第二天，一桩恶性连环抢劫案登上了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也是从这一天起，市郊那所著名的精神病院里多了一位病人。他对治疗十分配合，唯一的异常之处就是每天都要用随身携带的迷你音响放同一首歌，翻来覆去地放，边放边跟着唱。他的嗓音很好，唱的时候往往会引来别的病患聚在他周围。他就要他们点歌，而不管人家点什么，他都只放那一首。

　　我把我唱给你听
　　用我最炽热的感情感动你好吗
　　岁月是值得怀念的
　　留恋的
　　害羞的红色
　　脸庞

　　唱到最后，他坐在走廊下，望着满院子盛开的淡粉色的桃花，脸上总会浮现出模糊的笑靥。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看上去如此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