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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龙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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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蜷缩在颠簸的地板上,浑身的水仍在湿漉漉地淌,但惟有脸上的水是热的,她知道那是自己的眼泪,她竟然哭了。她一直以为自己不记得幼年时家破人亡的惨痛,可直到今日才发觉,那些记忆早就深埋在她的血液里,被摔死在堂前的弟弟小小的身躯冒着汩汩的鲜血,她闭着眼还能想起来。
萧缇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才看见她的眼泪,他不解:“如果我是你,该庆幸自己还活着。那条巷子里的人都被乱箭射死,谁也逃不了。萧宏的小女儿被丫鬟拉着就跑在你后面,晚一步,你的尸体就和她一样漂在河里……”
待卿费力地听着他的话,她耳朵里进了水,整颗头都像是化为了一张鼓敲个不停,声音都是从遥远的九霄外传来一般。
“蕊儿,是蕊儿!你说蕊儿在我后面?!”
他的话让她心底的恐惧更加翻涌上来:“三月来……萧宏叫我教蕊儿弹琴,她一见到我,远远就叫我名字,他们说她喜欢我……刚才在巷子里,一直听见有人叫我,我什么都没想,只知道跑……”
她猛地抓住了萧缇的衣襟:“怎么能向孩子下手,她才八岁,她怎么知道什么叫谋反?”
萧缇嘴角微弯,无动于衷地笑了一声:“想不到你也会有这些妇人之仁。崔待卿,她有今日也有你一份功劳,此时何必惺惺作态?”
她知道他说的没错,可还是忍不住发抖,她想象那个孩子的身体坠落进冰冷刺骨的河水里的样子。她从未如此痛恨自己以及自己所存在的这个世界,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拼了命也要活下来——活着究竟有什么好?她冷笑着问自己,却一样也说不出来。
萧缇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年幼时候险些夭折,后来侥幸救活了。回头去想,这多出的几十年,着实没什么意思。那日就算死了,也无甚可惜。但人有贪念,在那个当下总没法放手。以为挨过了这一次,以后的日子就会翻天覆地,可这次过了以后仍旧还是煎熬。在不懂贪念为何物的时候就死了总好过日后身不由己地活,那孩子不可怜,可怜的是你我这样的人。”
这似乎是他的真心话,在这一瞬间,他看来和平日有些不同。待卿在心底有些触动,却又随即嘲笑自己的天真和他的言不由衷,他什么都有,着实和可怜没有半分关系。
车在寂静的寒夜里奔驰,帘外那个叫季准的侍卫低沉的声音:“殿下,马上就到晓月桥边,陈璧成还没赶到!”
“再等一炷香,一刻再不来我们即刻就出城!”
待卿如梦初醒,挣扎坐起:“我姑姑和凤池呢?!”
“我派陈璧成去接应,约定在此汇合。我必须即刻出城,否则必受牵连!”
她扒着窗户伸出头,冰冷的空气一下气扑面而来,她用了好一阵子才找到了芙蓉池的方向,在一片光亮的水面上,黑压压的林木掩映之间,不知是什么地方散发着光亮,她迷惘,紧接着五雷轰顶,那是三醉楼的屋檐,正影影绰绰冒着火光。
“火!怎么会有火!”她惊叫,却看到萧缇平静远望的目光。她顾不上分辨这目光里的意味,跌跌撞撞地爬下了车子。听见身后萧缇的声音:“季准,拦着她。”
夜幕里传来马蹄奔跑的声音,一个男子马背上缚着一个女人奔驰而来。她光着脚踉跄着奔跑过去,季准将她按在路中央,只听迎面而来的马上一个女子带着哭腔:“姐姐!”
凤池冻得嘴唇发紫,衣襟上还带着血,哆哆嗦嗦地从骑马男子的手中滚下来,待卿不管不顾地钳住她的肩膀:“怎么只有你一人,姑姑呢!”
“姑姑让我去看看你回来没有,我刚出门就来了一群蒙面人,见人就砍,把姑姑抓走了!他们在三醉楼把门关起放了火,我不敢回去,躲在外面树林子里,看见从下到上都烧起来,一个活人也没见跑出来……”
凤池吓得语无伦次,骑马的侍卫神情也有些紧张:“殿下,我真的……”
话被季准截住,他一拳打得他倒退三步:“别人都杀了,偏偏留下她这个活口,陈璧成,你的脑子长到哪里去了!”侍卫陈璧成此时顿悟,脸色一变:“不好,中计了!”
季准脸色铁青地一手扭住凤池一手抓住待卿,连拖带拽将她们扔上马车:“我们即刻出城,追兵定然马上就到!”
待卿满脑子回荡的都是“姑姑被抓走”一句话,她拼命挣脱:“我姑姑还在他们手里!”
“抓你姑姑是为了引你出来,有人想借你把殿下拖下水,再在此处只会受你们牵连!”季准的口气凶神恶煞:“像你们这种人,死一万次都不值什么!”
凤池早已吓傻了,只会在一旁呜呜咽咽地哭,待卿的脑子却清楚,她看见萧缇在黑暗里一声不响。他今天在危急之时救了她,她在那一瞬也对他充满感激,但此刻才知道,他救她是因为觉察到了更大的危险在向他靠近,有人想要趁机除掉他,他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季准把她和凤池塞进马车,她趁机夺过了他的佩剑对准抵住马背:“没有我姑姑,我哪里也不去!”她直直地盯着车里的人,余光里看见季准攥紧了拳头却迟疑,害怕她真的刺伤了马,马儿很可能会吃疼发狂。
“你想去也去不了了。”萧缇从车里探出身来,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看着远处:“已经晚了。”
远处一片黑压压的人影由远及近,为首的人喊着:“建宁王,皇上请您入宫一叙。”
来人把马车团团围住,萧缇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但面上仍是平静:“太子在何处?”
来人凑近了他身旁,露出故作殷勤的笑容:“殿下,是有人上告皇上,太子也为难啊。那人说您之前和萧宏过从甚密,今夜的事也有您一份子。还说三醉楼有个琴妓一直在为你和萧宏传递消息,那女人就是你接应出府的。属下是不信这一说的,可这女人现在就在你车上,殿下总得回去解释解释,去了皇上的心病!”
那人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殿下,御林军有人禀告,说您这是要去同泰寺看望智悯大师。智悯大师也是皇上看重的人,要是有什么不好早就传消息入宫了,可宫里近来一点信儿没得。皇上已经叫人去同泰寺查看大师的病状了,你先进宫,大师要是真病了,皇上指不定还要和您同去呢。”
萧缇笑笑:“那更好,我入宫就是。”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的事,待卿那时候还不知道萧缇是用了怎样的方法让他那个多疑的父亲打消了疑虑,萧衍好像真的相信他绝不会有谋反之心,放他自行返回封地,太子虽然不甘心,也只能罢手。
永兴公主在城外上吊而亡,萧宏的党羽被一网打尽,汪铨也被加在萧宏党羽的名单内,满门抄斩,待卿终于报了仇,但是姑姑再没回来,离开建康的路,只剩她一人。
待卿从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在这一年有着这样的起伏。她一心想向上爬,结交更富贵显赫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爬得太高,那群人的世界里已再没有半点她可以施展的地方,生死都要被牵着鼻子走,再多的心机都是白费。
三醉楼化为了一座废墟,建康城很快遗忘了“芙蓉池边待卿来”,从此也再没有寒夜里的芙蓉花香绵延百里。这些事情日后想起都像梦一场,待卿在那夜之后久病不愈,被萧缇如同行李一般带去了建宁州。
和萧缇做的这场交易是她输了,她失去了亲人,但他什么也没失去,甚至还有所得到。
他说他喜欢听琴,但建宁州的琴妓没一个比得过她,就凭这个,他没打算放她走。
他太痴迷于漪乱那首曲子,甚至许她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但是也由不得她选,她病愈的时候,船已经行到龙州,再走二十天就要到建宁州了。
听闻萧缇归来,附近的地方官员已经提前赶到龙州迎接。
龙州司马江达通备下酒宴,专程为萧缇接风洗尘。江达通憨厚的脸上却长了一双精明的眼睛,他派来迎接萧缇的队伍是清一色的俊美青年。
这群青年拉着萧缇的船靠岸,为船上人铺起下船的船板,萧缇一反常态笑容满面得走下了船:“江大人,龙州果然好风景!”
江达通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几个青年捧着酒壶瓜果已迎了上来,待卿只觉厌恶,本能地转过脸去,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姑娘,船板不稳,千万小心些。”
她愣了,眼皮发颤地抬起头——淳于风,他怎么会在这儿!
淳于风也在江达通手下,为迎接萧缇而来。上次见他,他已参了军,之后忽然音讯全无,一下又是一年多。
他总是来得太晚,每次都是如此,淳于风低沉的声音有些难以压抑的颤抖:“待卿,我刚从魏国回来,打探军情立功不小。谁知道回了建康就听说了你的事,你怎么会落进萧缇手里!不论如何,这次的事成之后,我一定带你走!”
这次的事成?
待卿犹疑地抬起头,看见淳于风适时地松开她,混进了迎驾的队伍之中。萧缇仿佛不经意地回过头看过来,正好扫在她脸上,她压抑内心的焦灼,却又很快陷入迷惘——每次他让她等,结果都是一场空,男人总会有必须做完的最后一件事,但那件事永远做不完。
这一次他要做的事有些不同寻常,他脸上有种莫名的焦急和兴奋,她感到了危险,淳于风却沉浸在这危险中。
他英姿飒爽器宇轩昂,比上次见面时更加英武不凡,在龙州这样一个小地方,他的出现就如同龙州司马的这场宴会一样盛大的有些不合常理,待卿抓住了凤池的手:“我们不去宴会了,我头晕,怕扰了殿下的雅兴。”
萧缇锐利的目光射来,他竟是笑着的:“美人,既然来了,怎么舍得丢下你?”他冰凉的手牵过来,待卿一颗心僵住了,在淳于风锥子般的目光里,萧缇牵住了她,木樨的香味再次铺天盖地,当他对她亲近的时候,就是最危险的时候,她不知道他这次又想干什么——而淳于风,他又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