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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至寒之玉 ...

  •   “怎么会是建宁王……”汪铨在男子的力道下腿软,喉咙里憋出一句呼喊。
      他不是不知道九皇子建宁王也来赴了这场宴会,可在席上他连他的面都没来得及见上,却在此刻
      狭路相逢。

      待卿早有旧伤的手腕被男子扭得几欲折断,她手里的匕首掉落在地,只听见咣当一声,已跪下的汪铨瞪大眼睛指着匕首,回过神来般地向男子喊道:“季大人,这女人带了刀,刺客——刺客——保护殿下啊!我,我是太子身边的汪铨,以前建宁王殿下回宫的时候咱们见过的,不是有意惊扰殿下和季大人……”

      匕首落地的时候,待卿脑中有个尖利的声音:“完了!一切都完了!”
      姑姑、凤池的脸一下子浮现出来,不甘和悔恨令她陡然恐惧起来,她今天错得太多了。

      “阿准,太吵了,殿下让他们都滚!”
      一个一闪而过的男人身影敏捷地用一条锦被护住了榻上衣衫半裸而又水光漉漉的男人躯体——这个躯体白皙、微微消瘦、散落的黑色头发盖住了面孔,空气里诡异的气味难以分辨从何而来。

      在她陡然得知杀父仇人的这个午后,在她谋害朝廷重臣的现场,她从没想到还有什么事能令已经发生的一切更糟——除非是,她在东窗事发的地点又撞见了九皇子建宁王半裸地和个男人混在床上,而扭住她的这个男人就是下午在路上见过的那个神情冷峻的男子,该是他的另一个男宠,事情真的可以更糟。

      “汪大人!”那个冷面男人从地上拣起刀,像是随便用指尖一捏,刀刃就像纸片一样碎成了两半,他漫不经心地嘲讽:“宫里的舞姬跳出塞歌不也配这样的短刀?汪大人一把年纪还玩得这么花俏,真是佩服!不过也该换个地方,殿下刚才多饮了几杯,正在歇息……”

      汪铨惊魂未定,有些狐疑地抬头,对上男子冷酷的目光,他很清楚自己看见了什么,对建宁王身边这个贴身侍卫季准,他一直心存鄙夷。

      大家都知道,建宁王屡次拒绝娶妻,皇上赏的几十个姬妾一无所出。多年来,他的衣食住行都是那个叫季准的来伺候,连更衣茶饭都不叫别人过手,明眼人都知道什么猫腻,也不知这季准怎么还好意思在他面前冷嘲热讽。

      他见风使舵了一辈子,今天才算遇见比自己脸皮还厚、还沉得住气的人,但他此时急于脱身,也只能服软,对那带刀女子的来历和目的更是无暇再理论:“老夫惶恐,太子刚才派人叫我,老夫差点忘了太子交待地公事……容老夫先走一步。”

      他的小厮听见声响正急急忙忙跑来,汪铨把他一脚踢翻:“不许抬头,背过身去!”
      汪铨讨好地笑笑,心虚地扶着小厮的肩膀后退,三座并作两步地消失在花园尽头。

      刚才还万劫不复,此时忽然风平浪静,事情的变化快得让人害怕。
      待卿的心中乱成一团,季准鹰一样的目光令人倍感耻辱,她此时衣衫不整,与那些花街柳巷里随地都能与人媾和的下等娼妓无异。

      季准一点也没表现出认出她来,他把断刀扔到她面前,厉色道:“滚吧!”

      屋里的建宁王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就像不存在一样——但待卿并不认为他是在为自己被撞破的丑事感到难堪。

      她早就听齐瓒说过,建宁王萧缇脾气古怪,喜怒都不同于寻常人。

      他是梁武帝第九子,母亲本是东昏侯的宫女,因为善音律又貌美,武帝当年就对她留了心。武帝破城逼宫时,硬把她纳入宫中,她是前朝宫中人,朝臣对此议论纷纷。建宁王出生后一直体弱多病,五岁时一场大病几欲夭折。

      皇上迷恋佛学,坚信儿子多病是自己前半生逼宫造反杀戮太多,于是将他过继给同泰寺出家修行,以赎罪孽。他成年后才回宫,行为举止都乖觉异常,从不与兄弟交好,待人也疏远冷漠,封王之后,他很快离开京城,流言蜚语这才渐渐平淡了些。

      在她转身离去的那个瞬间,屋内传来一声男人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出来:“大清早紧赶慢赶就为了这一出?姑娘的正经事还真是’正经’!”

      这声音该是建宁王,和半路上听见的一样冷清,只是更微弱,他像是累坏了,但待卿无法容忍自己去细想他到底是为了什么累成了这样。

      他终于从榻上抬起身,露出白皙的面容,果然没有丝毫的尴尬,跪在身后那个始终帮他披着衣服的英武男人也没有丝毫尴尬,和那个季准一样都像是铁皮铸成的脸孔。

      她知道汪铨回去以后定然不会放过她,此时再有任何一点闪失,只会死的更快。
      她只有故作镇定地抬起头,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温顺地跪下:“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殿下!”

      建宁王不理睬,只是说了一声:“过来吧,帮我更衣。”

      她抬起头,看见他平静的神情,这肯定不是一句玩笑。
      他身上有种沉静而又阴沉的威严,即使在这样一个满室狼藉的时刻,即使衣衫不整,也依然有种莫名的威慑力。

      她只有硬着头皮站起来走近,刚在塌前碰触到他的衣襟,门外传来脚步声:“殿下,临川王那里开宴了,叫您过去玩投

      ——投壶呢。”

      来人是王府的管事,修炼的一身好涵养,虽然心底一番惊涛骇浪地撞见被两男一女包围、衣衫不整的建宁王,却还能硬撑着把话说完。他垂着眼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听见建宁王云淡风轻地答道:“六叔都叫我了,自然要去,我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

      管事吞了一口吐沫,心中暗叹:亏您的酒醒了,男的女的您都没放过,再不醒只怕这屋里就盛不下您了!
      他在临川王身边,什么都见过了,想不到萧缇年纪轻轻又是自幼修佛的人,平日里不苟言笑,私下居然玩的这么放荡,他只能感叹萧家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他一肚子胡思乱想地走出去,萧宏问起,他迫不及待添油加醋,萧宏兴致勃勃地追问:“我还当他这次回京有什么打算,原来是在封地上玩腻了,回来建康过瘾!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女子,居然这么快就把那阴沉沉的小子勾搭上了?我倒想看看呢。”

      待卿从萧缇那里出来,只觉得这一个午后像是几十年那么长。她过去受的苦好像都不算苦,真正的苦是从懂得了恨才开始。

      前路渺茫,报仇无门,她本以为自己会害怕汪铨,因为他绝不会就此把对她的疑虑一笔勾销。但她发觉自己更害怕那个难以揣测的建宁王,他要她做的一切都莫名其妙,却又像是别有阴谋。

      她呆立在院子里,忽然听见小丫头满花园的喊着她的名字:“待卿姑娘,你可不能乱走。乐官大人叫你回席呢!”

      小丫头一牵,待卿这才觉得刚才被季准扭的手腕疼得钻心,翻开一看,连小丫头也吓了一跳:“怎么肿成这样,这可如何是好?”

      庭院里人声鼎沸,伶人们都聚在檐廊下,萧宏已在院中坐定,乐官跑过来拉着待卿满脸带笑:“管事大人叫您千万别走,席上没你可不行。”

      乐官的态度判若两人,待卿一肚子狐疑,只能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先坐下,让小丫头端来药酒擦拭。

      王府的侍从们在院中的空地摆起毡布,搬来了投壶用的矢。

      萧宏兴致勃勃地从座位上走下来,在院中宣布了新的游戏规则,遥遥看去,这位年过四十的骠骑大将军依然英姿勃发,无愧于传闻中那风流放荡的形象。

      “一年到头宴饮总是那一套,有什么趣味!在我萧宏府上,自然要玩些不一样的!”

      萧宏突发奇想,让宾客们分成两队,投壶决定先后。赢的人出题,双方在场下的伶人中选人来演,赢得先选,输的后选。双方演过之后,所有宾客投石子定胜负,一方白子,一方黑子。

      萧宏一边指点着让宾客们分队,一边兴致勃勃拿着乐官送上来的名册指指点点,正在热闹,忽然听见伶人们窸窸窣窣地小声道:“看,那就是寒玉君!”

      随着人们的指点,待卿转过头,看见萧缇修长的身影缓步入院来。

      很多人提起萧缇,都会称他为寒玉君,这名字还是从宫里传出来。听说萧缇十九岁那年回京,宫中正为皇上祝寿,大宴群臣。有人作诗赞萧缇“仪容凝寒玉,卓立似孤松”,皇上称许这诗“绝类九儿神韵”,“寒玉君”由此就叫开了。

      他一袭玄色衣衫,周身未有装饰,唯有领口绛紫丝线绣成的云纹在阳光下闪着若隐若现的幽光,要不是刚才所见的那一幕,她此时也会认同萧缇看来的确面色如玉、身姿优雅,但现在,她对他的相貌再无一分赞叹,只觉得他阴沉而又诡谲。

      季准和刚才她见过的那个男子一个佩刀一个带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萧宏斜坐着招呼他:“世诀,你来得正好。你我叔侄好容易在京城相见,也该好好玩乐一番,哪能轻易放你走。你我对战,我黑你白,你要输了,还要陪我去三渡野击鞠,如何?”

      “今日在六叔宴上,当然听六叔吩咐。”
      萧缇躬身行礼,落座在萧宏身边。他的一举一动都很合时宜,但却又有种事不关己的冷淡挥之不去,好像任何人都没在他眼里,秋日明媚也不会为给他带来半点欢喜。

      从他走进园中之后,那些醉酒嘈乱的人们忽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感受到了建宁王身上那股阴冷的压迫感,好像在他面前纵情欢笑是件非常困难的事,他就如同传说中一样冰冷,对身边的一切欢愉都无动于衷。

      待卿不由自主地向柱子后蜷缩身体,不想被他看到。

      第一局投壶,萧宏一投既中,黑子队获胜。

      他拍手大笑,说道:“听说染霞阁的白家姐妹色艺双绝,一个善弹琵琶一个善歌,人在哪里?”待卿知道他是说素锦和秋绫姐妹,这姐妹二人的《解愁歌》也算是城中一绝,萧宏点名要叫白家姐妹唱《解愁歌》的前两叠,留下最难的第三叠给对方的人唱。在场的人中,在这一曲上没人能比白家姐妹唱得更好,所以萧缇无路可走,只有落败。

      第二轮开始,萧缇投中,出的题是杂耍。演杂耍的都是男艺人,在萧宏府上算是冷门,连那伶人本人也没想到自己会被选,连忙捉住自己表演用的小猴子慌忙着跑上来。猴子正在吃桃被他捉得气急,故意爬到他脸上捂住他眼,那人一上来就摔了一跤,逗得在座的人哈哈大笑,连廊下揣着一颗心忐忑等候的伶人们也都止不住笑了起来。萧宏翻遍了名册,也再找不到能演杂耍的人,只能认输。

      这局输了,萧宏脸色不佳:“原是规则不对,这样出题不公平!该叫他们表演各自拿手的,这才公平!”
      萧缇毫不在意:“悉听尊便。”

      萧宏此时有些得意了,向着廊下大喊:“惊鸿呢,快叫她来!”
      听到惊鸿的名字,在座的宾客交头接耳,人人都知道她的名声,她在建康城风头正盛,正是萧宏眼前炙手可热的新欢。

      待卿坐在廊下,听着身旁的歌伎议论说:“我就说怎么还不叫惊鸿,原来是要拿她压轴,待会她赢了,以后更是张狂了!”

      正说着,一个绯霞色衣裙的少女袅袅婷婷登上院中高台。她面上上了时新的桃花妆,映衬得面容更加娇艳如霞。她的美貌让人一见难忘,脸上那骄傲的神情也让待卿似曾相识。如今建康城已是她的天下,她才十五岁,就像当年初到芙蓉池的自己。

      她并不像其他乐人那样畏首畏尾,反而傲气十足:“不拘种类,随便什么技艺,只要叫人觉得比我的舞好,都作数。殿下这规矩改得好,若比跳舞,不用比也是我赢,我都懒得跳了!”

      萧宏眉开眼笑:“果然有志气!世诀,那你的人呢?”

      “我刚回京城,这些人一个也不曾见过。只得随便挑一个了,听天由命!”萧缇的目光向廊下扫过来,大家纷纷垂下眼,心里都不想对上惊鸿:输了便折了面子,赢了又害怕惹恼萧宏。

      萧缇微微侧身,向檐柱后招呼道:“柱子后面那个姑娘,转过脸来!”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背对檐柱的待卿身上,小丫头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药酒险些打翻了:“姑娘,他怎么看见你的!”

      待卿硬着头皮转过脸,正与萧缇的目光相对,他刚像是要放过了自己,现在却又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他的目光像是事不关己,好像根本不认识她。

      萧宏听见身边人的耳语,侧身望了一眼萧缇,眯着眼恍然大悟:“原来就是她,还不快叫上来看看!”

      “三醉楼待卿,快快上前来!”乐官急忙催促。

      听见她的名字,惊鸿居高临下地瞟了一眼,轻柔一笑,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这位崔姐姐,倒也没什么不好。我跳舞也需琴师伴奏,只是我对琴师速来挑剔。这位姐姐久不登台了,也不知技艺可生疏?”

      ‘琴师’二字一出,乐人们一阵讪笑:“这下可热闹了,惊鸿这是巴掌往待卿脸上甩,成心要抖威风呢……输给了她,以后怎么抬得起头!”

      “抬不起头事小,惹恼了临川王事大!再说如今早不是当年了,她还要拿着架子不成?”

      待卿的右手刚上了药,连转手腕都困难,小丫头战战兢兢地禀告乐官:“待卿姑娘刚才伤了手……”

      惊鸿在一旁冷笑:“要说当年初到芙蓉池,我也曾听过姐姐的名号,想不到姐姐遇人不淑又折了锐气,现在竟怯起场来了!”
      惊鸿高高扬起的俏脸上带着不屑的神色投向待卿,女人都有那样的年纪,以为自己最美,凭这美貌便能得了天下一般。

      惊鸿尖脆的声音入耳,伴着萧宏阴沉的目光,小丫头惊恐的双眼,还有人头攒动的人群中一张张或是嘲讽或是漠然的敷满脂粉的脸……

      待卿心中反倒沉静了下来。
      今天她不是以前的崔待卿了,刚知道了害她家破人亡的仇人是谁,在他面前,她差点鲁莽地丢掉了性命,这困兽之斗般的卑微与绝望令她早已麻木的心苏醒了过来。

      仇人还没死,家仇还没报,她有一肚子的冤屈和愤恨无处发泄,这里的每个人那般嬉笑与不屑的神情都像是一种挑衅,她决不想忍辱退让,让他们看她风光不再的凄凉。琴在手上,如同兵士有剑在手,今日她不能输,未来她也不想输,只要还活着一日,总要让汪铨死无葬身之地!

      有了这番心境,她眼中又有了神采,与刚才那个午后差点丢掉的性命相比,与她今天才知道的血海深仇相比,眼前的疼痛与小小胁迫简直微不足道。

      她站起身整理衣妆,扶正发簪,仪态万方地起身,简单利落地说道:“今日虽有伤,仍能奏琴。惊鸿姑娘请!”

      话音落下,萧宏眉毛一挑,似是刮目相看,萧缇虽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却多了几分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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