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崖上朝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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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察摸过去搂住了嘉王，他竟然没有挣扎，反倒小声问道：“你是父皇派来接我的人吗？”
朱全忠暂时还未发落皇帝的死讯，只是说他病重，嘉王一直软禁府中与世隔绝，还不知皇帝已死。他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望着察察，察察忍着泪点头：“我是父皇派来接你的。”
车子疯狂地颠簸，嘉王听了，一脸的将信将疑。察察摸着他的脖颈说道：“你父皇告诉我，你脖子上带了一只玉坠，别人都不知道的，是只筚篥的形状，对不对？”
嘉王一听，伸手拉出自己项间自幼佩戴的玉坠，双眼放出光彩，紧紧抓住了她：“父皇在哪？他好不好？”
察察强颜欢笑：“他很好，过几日你就能见他，他还等着你念诗给他听，看你长进了没有？”
嘉王急切地说道：“那你告诉父皇，我现在又读了半本《诗经》了，而且夜里再不怕黑，不用点灯睡了。上月去见朱全忠，柷哥哥都吓哭了，可我们是皇子，怎能这么没骨气。所以我一点也没怕他……”
察察紧紧地搂住他不住地点头，哽咽道：“好，做得真好。你父皇要知道了，定然要夸奖你！”
城中驻军都被调去九曲池加防，城门松懈，王保用卫仪恭的令牌驾车出了城，一路向南部山中狂奔。
李祜在路上不住地打量察察，终于小声问道：“你会跳舞吗？”察察愣了，李祜从腰带里翻出一只小小的锦帕，上面画着一个女子，面貌衣妆都像是察察：“你长得真像她！父皇说总有一天我能见到她……你知道不知道她在哪？”
画是昭宗画得，细腻的笔触一看便知。察察捧着锦帕，颤抖地问道：“你知道她是何人？”
李祜望着她，犹豫了许久，终于说道：“你——是不是我娘……”
话一出口，察察眼中已泪如泉涌，李祜哭着抱住她：“父皇说你肯定会来的，娘！”孩子已经八岁，察察第一次听见他叫自己。她又一次想起了惨死在自己怀中的昭宗，悔恨与愧疚如同洪水再次将她淹没，她的一生，注定是个错。
朱全忠在九曲池大摆筵席，本意是要趁宴饮之时毒杀诸王，想不到宴到中段，迟迟不见嘉王，紧接着便见到一名士兵慌慌张张前来禀报，说嘉王被人劫走，不知去向。
卫仪恭正在九曲池外巡视，他已知道今夜是诸王的死期。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猛然一惊，升起一股不祥预感。他立刻派人去城门打探，果然傍晚时有人用他的令牌出了城，驾车的人是王保。他此时还无力与朱全忠抗衡，若是被怀疑自己有二心，定要前功尽弃。卫仪恭又惊又气，立刻带了骑兵二十人出城追赶。
察察与王保轮流驾车，行到黎明时分，眼看已到石鸡山脚下。马匹已劳累无比，遥遥却听见追兵的马嘶。
察察只得立刻强迫马儿走驿道上山，追兵放箭威胁，王保肩上中了一箭跌下山路，脱缰的马儿疯了一般的乱撞，察察跳出车厢，拼命拉起缰绳，此时已是方向大乱，不知该往何方，只知道向前跑。路越走越窄，追兵难以赶超，卫仪恭怒极，挥剑吼道：“放箭！”
数十支箭一并向马车射来，察察臂上也中了一箭，马儿在乱石中绊倒，车子被掀翻，连人带马滚倒在地。察察挣扎着爬出来，从翻倒的车厢里把嘉王拖出来。她摸到孩子软绵绵的手脚，心里害怕极了，连连大喊嘉王的名字。
孩子不应声，她惨叫了一声爬过去，趁着晨曦的微光，只见他颈后中箭，胸口被车辕的断木刺穿，小小的身体被汩汩冒出的血水浸透，小鹿般的眼睛再也睁不开。察察怀抱着孩子，昭宗死去的身影和嘉王的身影重重叠叠地压过来，她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撕心裂肺地扑倒在地，哭已哭不出来，只是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嘶吼。
林中寂静，卫仪恭的表情僵硬：“我也是逼不得已，你若早听我一言，怎会至此？”
他并未料到嘉王会这样惨死在箭下，但自从朱全忠拥立李柷，筹划设宴毒杀诸王，他已知道嘉王必死，心中早已打消了贸然争夺嘉王的念头。察察失踪后，他一直未找到她的踪迹，如今看来，竟是被王保藏匿。
身边两个最亲近的人如此欺骗他，他此时已是满心的愤恨，他冷冷地喝道：“想不到王保这把年纪，倒舍得为你拼出命来。那时我竟叫他去查你的来历，还听了他的话满心怜惜你。你们何时暗通款曲，真是耍得我好生痛快！”
察察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抱起孩子把脸贴上他的脸颊亲了又亲，柔声道：“孩儿别怕，娘这就带你去见父皇……”
卫仪恭见她神志不清地抱着孩子念念有词，心中升起些莫名的恐惧，他不由自主地骑马靠了过去，察察突然抬起头，从怀中拔出匕首挥刀跃起，那匕首金光闪烁，上有三颗明艳的宝石，卫仪恭大惊失色，双目圆睁忙不迭地喊道：“不许放箭！谁也不许动！”
他认出了那把匕首，虽然他一下子想不起它的来历，可那把匕首太过眼熟，他觉得有许多往事一股脑地冲进脑海，他还来不及仔细辨别，只知道那股恐惧已经将他牢牢地攫住，他仿佛已经知道了有些惊天动地的事就藏在这繁杂混乱的记忆里，他几乎已经知道了答案，只是不敢想。
察察把臂上中的箭猛地拔出，用那带着血的箭头狂刺马背，马儿刺痛地挣扎，拼尽力气站起，察察跃上马背，在众人还未回过神来之时，已径直向乱石后的绝壁奔去。卫仪恭绝望地大喊：“等等！”
他疯狂地追了上去，只见察察的马儿奔到悬崖边长嘶不止，察察滚下马纵身一跃。卫仪恭飞身扑上前去，用马鞭缠住了她的腰身，自己被一路拖到崖边，终于捉住了她的手。察察已悬在半空，卫仪恭自己也半身向下。
他不顾一切地拉住察察喊道：“你不是柳儿，这把匕首是我的，你是——察察！”时隔多年，他口中终于再次念出了这个生疏的名字，他脑海中涌起模糊的印象，似乎有个孩子在月光下蜷缩在他脚边，穿着不合脚的皮靴和宽大的袍子……
似乎还有个少女，在杨府门前怯怯地低着头，他急匆匆地笑着说了句“察察都长这么大了……”
后来，听说杨子烙送她入了宫，听说她并不怎样受宠。再后来，他忙着与杨党明争暗斗，把她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她去了哪里，活着还是死了，他再也没想起过。
听到他叫她，察察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她讥诮地笑了起来：“卫仪恭，你终于记起我了。”看着这双迷蒙如湖水般的眼睛，卫仪恭只觉得浑身发冷，曾几何时也这样近的看过这双眼睛，恍惚地像一场梦。
察察拼命地挣脱他的手，他的身体一点点地下滑，他却忘了下面是万丈深渊，只是语无伦次地喃喃道：“你到底是谁，我在哪里见过你……”
察察的脸因痛苦而扭曲：“还记得么，那年上元节，杨府别院的夜宴，有人安排了一个不说话的龟兹舞姬……”
那个少女的面容模糊，他记不起她的脸，那是他人生里太过平常的一夜春宵，男人本就是如此。但他唯一记得的是，那少女的眼睛总是悲伤地看着他，他从没见过有人用那样的神情对他。
察察用另一只手拔出匕首，拼命地举上来想要刺他，卫仪恭明明在崖上，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不肯放开她，他怕得浑身颤抖，还有太多话没说，他不能让她死——“察察，我记得了，我都记起了，你上来，我送你回去，我们回灵州，走贺兰山，我送你去伊逻卢城，回你家乡去——”
察察凄然笑道：“回不去了，卫仪恭，我此生遇上你，就回不去了。从今以后，我再不必记得你了，多么好。你和我，我们来世都不配做人，你若为池鱼，我便为飞鸟，你若在山林，我便在大漠，从这一刻起，我忘记你，来世我再不会遇见你，我们生生世世永远不复相见！”
说完，察察举起匕首，卫仪恭有些愣愣地看着她，竟忘了闪躲。她的眼神是无法言喻的痛恨与绝望，她把刀狠狠插进卫仪恭拉着自己的右手，卫仪恭的右手被生生刺穿，再也拉不住察察，他伸出左手乱抓，却早已撑不住察察的重量。
沾着血的鞭子一点点从手中滑落，察察终于坠落山崖，无声无息，如同一只鸟飞进了清晨的朝云之中。
卫兵们此时才敢小心翼翼地包抄过来，把失魂落魄的卫仪恭抬起来，叫人即刻来包扎伤口。路过嘉王的尸首，卫仪恭突然发狂地扑上前去，用衣襟把孩子脸上的血抹净，呆滞地望着那张早已失去了血色的脸庞。
嘉王脖子上有根红绳牵着的玉坠子隐隐约约地掉了出来，他抖得越来越厉害，伸手到他颈间竟像是有千丈远，最后他终于看清了那只玉坠——那是那年在蓝田驻军时偶然得到的，龟兹人把它雕成筚篥的形状以怀念故乡。
上元那夜，他把它送给了那个龟兹少女，他以为她是想家，以为她得了这个就会开心些……
卫仪恭攥着玉坠，另一手摸着孩子冰冷的身躯。一夜之间，他再不是沙场上挥斥方遒的将军，他鬓发散乱两眼涣散，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发出卑微又绝望地哀嚎。
察察，这个名字在他的一生里只是微不足道的两个字，在这么多年刀光剑影戎马倥偬的岁月里，她的温柔只是躲在杨府花厅后的少女偷偷追随的一抹目光，是上元一夜春宵时缠绕在他指尖的一滴泪，是寿宴上娇羞奉上的一杯酒，更是之后在院中夜夜等他晚归时的一只烛光。
这些等待与期盼，温柔与思念，他从未懂过也从未费心去思量，从一无所有的街头弃儿到如今称霸一方的枭雄，他以为自己早已摆脱了当年的凄凉，父母的抛弃、路人的白眼都不算什么，他已有了一切，日后还能拼得下江山——何愁没有儿女情长！
但他刚刚才知道自己失去了多么宝贵的东西，从未有一个人像察察这样用一生来爱他，因他而生，又因他而死，她的全部都属于他。
他们甚至有了一个孩子，但一夕之间，一切都失去了。
察察到死也不肯告诉他李祜是他的儿子，她临死时带着无尽的悔与恨。
他终于明白了她的话：他们来世都不配做人，从他一心追逐权势杀了皇帝又协同朱全忠谋害诸王的那一天，他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儿子的血在他自己的手上，而此生唯一爱过他的人，她已生生世世再不愿与他相见！
一辈子拼来的权势地位不知还有何用，他仍是那个无人关爱的弃儿，永远不会再有人爱他。
在洛阳的时候，每晚回家，都有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此时想来，那便是他第一次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有了一个一直牵挂他的人。
是他把察察从贺兰山下带到了歌舞繁华的长安，又是他把她丢弃在乱世深宫，任她自生自灭。察察说过，遇见了他，便再也回不到故乡，他没有了她，也再没有了家。
回鹘人贪婪，遇见他们会丢了钱财；
吐蕃人残暴，遇见他们会丢了性命；
而中原人，会让人丢了心，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
荒凉的草原上，那个一头乱发，有着一双美丽眼睛的孩子被士兵举着抵到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鞍前，孩子心中在默念这些口耳相传的俗谚。男子高贵的衣袖中伸出结实有力的手，俊朗不凡的脸上露出让人目眩的笑容：我带你走，不用怕。
孩子愣了愣，坚决地握住了他的手。她一眼就爱上了他，为此忘了故乡，从此他身边就是故乡，就算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也无妨。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崖上朝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