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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察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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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上一个男子正骑在一匹黝黑的骏马上俯看这片荒原,他便是灵州监军使卫仪恭,字容谦,这年刚满二十五岁。
来人通报说那被吐蕃人洗劫一空的部落只剩一个活口,紧接着,便见士兵挟着一个孩子奔来,他微微欠了欠身,士兵恭敬地把孩子举到他马鞍的高度。
那孩子再一次慌乱地挣扎怪叫起来,他伸出手抚了抚孩子的额头,孩子昂起头愣住,瞪大迷惘的双眼望着他,嘴里却不再出声。
兵士禀报:“大人,他好像不会说话。刚才用回鹘语吐蕃语都问过,除了乱叫一句话也说不出。”孩子仍旧目不转睛地望着卫仪恭,他翻过孩子的脸,看到肮脏邋遢的脸上布着一双灰褐的瞳仁,他笑了笑,换了龟兹语:“别怕,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呆呆地望着他,用一种仿佛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表情迷惑着,最后嘴唇笨拙地颤动,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察,察……”
他的确是龟兹人,但已忘了该如何说话。做回鹘人的奴隶不需要开口,白天放羊晚上睡在羊圈,没有人问过他名字,主人的鞭子就是他的名字。
当听到这熟悉的语言从眼前这个俊朗不凡的中原男子口中说出,仿佛唤醒了他沉睡的记忆。在遥远的某个地方,也曾听过这样的语言,也曾有人这样温和地对他笑着说话,他也曾有父母亲人,但那恍若隔世。
他的父母逃离龟兹都城伊逻卢躲避回鹘人的欺压,龟兹人不再有能够安身立命的国土,只有四处流浪,他们先是失去了尊严,接着又失去了更多,直至一无所有。
有人告诉他说,吐蕃人残暴,回鹘人狡猾,所以遇到回鹘人会丢掉财产,遇到吐蕃人会丢掉性命。
而那些跟着中原人离开的龟兹人,从此都再没有回来过。
所以那人说,中原人会让人丢掉了心,你会忘了身在何方家在何处,跨过贺兰山,一路向东就是中原,那里不再有戈壁和风沙,羊群和马奶,你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
孩子屏气凝神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男子,这样的气派闻所未闻,连他垂下的衣褶都透着从未见过的尊贵。
没想到他居然对自己笑了笑,解下斗篷扔过来,对那高个士兵斥道:“带上他一起走!”
那个笑容转瞬即逝,孩子却觉得如沐春风——原来这就是中原人!他想,只要能跟他走,找不到回来的路又如何?
这孩子的样子让卫仪恭想到了自己,他不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心软的人在这样危机四伏末世残秋的朝廷无法活到今天。只是他也曾在这样的年纪走投无路,有人在他垂死挣扎之时给了他一口饭吃,将他带回了家,那人是他的干爹杨子烙。
杨子烙当年是宫中一名普通的内侍宦官,如今他因黄巢起义中平叛有功,任左神策军中尉、六军十二卫观军容使,封魏国公,御赐“忠贞启圣定国功臣”。
僖宗继位以来,宠信宦官沉溺游乐,本已国力渐衰的大唐被黄巢的起义军一举击破长安。僖宗在蜀中避难四年,如今回到长安的路程却仍是危机四伏。
僖宗受尽各方挟制,只得四处封赏笼络人心。杨子烙趁乱广结党羽、勾结各地藩镇,一时大权在握,风头无两。黄巢占据长安之时,作为杨子烙最赏识的义子,年仅二十五岁的卫仪恭已任灵州监军使,他说服朔方节度使唐弘夫、唐义国父子与杨子烙结盟共同平叛,后期又私下勾结凤翔节度使谋夺朔方兵权。如今叛乱已过,唐弘夫战死,军权不稳,已有不少人投奔卫仪恭,唐义国不得不受他辖制。
半月前,一伙吐蕃人闯入保靖县内,抢走金佛寺的金塔内金身佛像一尊,并残杀寺中所有僧众。此物乃当地一宝,百姓虔诚信奉,此举令民愤极大,只盼节度使出兵夺宝报仇。大唐运势已衰,边境常受吐蕃人骚扰,此事实乃平常,唐义国顾虑手中兵权不稳,对此事置若罔闻。卫仪恭闯入节度府斥唐义国“丧天朝国威”,宣布要亲自带兵追击吐蕃人。
此举在百姓和军中赢得更高威信,唐义国地位已岌岌可危,只得派亲信申守疆另带精骑两百协同卫仪恭。
申守疆对卫仪恭表面恭顺,心中却时时想要先找到吐蕃人夺回金佛,挽回节度使的面子。两队人出发后一路追踪,却在贺兰山区域失去线索。申守疆不想冒然从河谷横穿贺兰山,卫仪恭却坚持带兵沿陀德河追赶,于是两队分道扬镳。
那伙吐蕃人一路西去,路上烧杀抢掠无所不为。被血洗的回鹘人部落为卫仪恭的追踪找到了新的方向,无奈的是,所有线索都在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孩子身上。一名善龟兹语的士兵反复盘问了他一天,孩子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晚,队伍宿在陀德河边,盘问孩子无果之后,卫仪恭的亲随传话,说大人要亲自审问。不多时,那名高个士兵把孩子扛在肩膀上送到了卫仪恭的帐篷前,孩子害怕挣扎,士兵在背后伸脚一踹,孩子滚进了帐篷里,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他听到淋漓的水声,一股热腾腾的草药味道扑面而来。卫仪恭正在沐浴,这两年的平叛之中数次死里逃生也为他留下了不少伤痕,这几日连日奔波,他身上旧伤复发,不得不暂且用药浴缓解疼痛。他一贯自傲,从不叫人看见自己的伤痕,所以帐中空无一人,只有孩子跪在浴桶前不敢抬起眼。桶中的水缓缓漫出濡湿了他的褴褛衣衫,但他一动不敢动。
卫仪恭披衣站起,孩子如同惊起的兔子猛地弹起,捧起搭在椅子上的衣带和佩剑举过头顶呈给他。他细瘦的手臂上全是鞭痕,卫仪恭侧目一眼,顿时明白了什么。
他将一件旧衣扔在了孩子头上,孩子一惊,抬起头惶恐地望着他,他顺手指了指:“剩下的热水去洗个澡,换了这件衣服,以后你就叫察察吧。”孩子似懂非懂地捧着衣衫磕头,口中喃喃念着“察察……”
卫仪恭命人取来吐蕃人留下的短刀,察察一见便面如土色。卫仪恭当着他的面将刀刃折断,俯身拍了拍他的额头:“告诉我他们往哪里去?有我在,再没有人能伤你!”
察察直直愣了许久,颤抖地举起手向西北方的陀德河谷一指。卫仪恭眉弓一皱,出帐喝道:“即刻整装,调转向南,今夜走怛擀峡谷入山!”
将士惊起,纷纷上马,一时间尘土飞扬。卫仪恭回头看去,察察跪在门口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伸出手:“过来!带你一起走!”察察转忧为喜,跳起来奔过去。他身上刚换上卫仪恭的旧衣,袍边太长,被绊得一个跟头。
卫仪恭大笑,抽出佩剑一剑挥过,截断了袍子的衣襟。他翻身上马,察察欢快地光着脚跟在后面跑,卫仪恭笑着指着那双光脚:“待全歼了吐蕃狗,我赏你一双牛皮靴!”
开始行军之后,察察被装进一个草筐里绑在运送粮食的马背上,从草筐里探出头,看得到卫仪恭的黑色骏马和他挺拔的背影。吐蕃人为避追击走乱石崎岖的陀德河谷,而卫仪恭的人马走宽阔的怛擀峡谷,三日后,卫仪恭在怛擀峡谷与陀德河谷的交接处伏击了吐蕃人,一举夺回金佛。
吐蕃人几乎被全数歼灭在这条狭窄的河谷转弯处,察察捡到了一双吐蕃匪首穿的皮靴和一只牛皮水囊,他从来没有过属于自己的东西,卫仪恭指了指他笑道:“它们以后是你的,你不再是奴隶了。”
察察傻笑着点点头,穿上了人生里的第一双鞋。他不懂什么是自由,只知道自己愿意此生都追随眼前这高头骏马上的男人,为他生,或为他死,不需要什么自由。
卫仪恭并未想过要如何处置这个偶然捡来的孩子,他还太小,一个草筐就足以把他带上,费不到什么力气。至于以后,他远没去想那么多。
但察察的聪明出乎他的意料,他很快学会了使用中原人的日常器具,并且熟稔地掌握了卫仪恭的生活习惯。因为他从不说话甚至不会抬头多看一眼,所以卫仪恭很放心带他在身边。
每晚在桌前伏案,察察靠在卓脚边候着,时时准备倒茶挑灯,沐浴完毕,察察捧着药酒帮卫仪恭擦拭伤口;每日膳食都由察察尝过才端给他,卫仪恭有时也会特意剩下一些好菜赏给他吃。每晚,察察睡在卫仪恭帐篷门帘下的毛毡上,身上盖着卫仪恭丢给他的那件裘皮斗篷。每每稍有风吹草动他便惊醒呼喊,侍卫笑言:“这小崽子耳朵比狗还灵!”
察察听闻高兴得手舞足蹈,士兵们见状纷纷大笑道:“大人养了他倒比养狗省事多了!闲了还能看把戏呢!”
察察就这样一路装在草筐里被带到了灵州,这座城池城墙高耸,街道宽阔,察察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楼宇街道。他好奇地从草筐中探头,看到无数的中原人在街边夹道欢迎,盛赞卫仪恭夺回金佛为金佛寺僧人报仇雪恨。
申守疆灰头土脸一无所获,卫仪恭却已轰轰烈烈入了城——唐义国气得七窍生烟,却不得不强颜欢笑去城中迎接,并在府上设宴款待。
军中已有不少人被卫仪恭收买,纷纷出面要求严惩申守疆畏战不前,唐义国舍不得重罚这名亲信,只得息事宁人地降他去操练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