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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堪回首却回到原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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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着行李站在被白色大理石装饰得无暇的洋房前,庭院的铁门虚掩着,东墙边的郁金香还紧紧合着花苞,三年了,我还是回到这里,我倒宁愿这里的一切都变了,变得我完全不认识最好。可它偏偏一点儿都没有变,蔷薇还是蔷薇,寂寞地挂在墙上,垂丝海棠一如既往地站在鱼池边,没有长高没有更盛。雏菊的花梗一簇簇地拥在一起,孕育着新的花苞。我提起箱子,按了门旁的绿色按钮,立马有人来开门。三年不见,她也没有变化,头发盘在后面,依然还是那张亲切慈爱的脸。“玲姨,好久不见。”“筱雨!快进来快进来。”她从我手中拿过行李,激动地看着我。迈进这个门花了我太多的勇气,但终究是回来了。“程先生,小祺,筱雨回来了。我去给她放行李。”玲姨对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两个人说着,一边往楼上走去。“筱雨,你终于肯回来了。”程朝业放下手里的报纸,走到我面前,“程伯伯一直欠你一个道歉,欠了三年。对不起,筱雨。”这个50多岁的中年男人在我面前微鞠着身子,满脸歉意满脸愧疚地垂着眼睛。时间是水,流得久了,很多东西也就被磨平了。三年也该将那一晚的恐惧冲散了。三年前那个晚上,曾如噩梦一样缠了我好久好久。那晚,这个房子里本只有我一个人,玲姨有事回老家了,我妈出差去了,程祺在建筑设计公司实习,那段时间总是很晚回家。这个不属于我的家只留我一个人在了,从五岁来到这里开始,我始终是个外人,而我无别处可去,爸爸没了,我妈改嫁到这里,我只能跟着她。那是高三毕业后的暑假,我和相恋已有五六年的男朋友沈弈炜一起出去玩,晚上九点多了,沈弈炜送我回来,在门口不巧碰到继父。他怎么突然回来了?我不想向沈弈炜介绍我的继父,就让他快点回家。
“这个,你男朋友啊?”一股酒气迎面扑来。
“我妈呢?”
“嗷,你妈去广州开会了,晚上刚去,明天下午会回来。”
我一直很少和他交谈,开了门直接回房间。
洗澡的时候突然意识到,玲姨不在,我妈不在,程祺也不在,这个房子里只有我和继父。想到这个不禁打了个冷颤。平时和他接触并不多,他忙他的事业,我过我孤寂的生活,这个大企业的董事长看上去总归是一副正人君子样,但我打心里就排斥他。
我赶快洗好穿上衣服,然后锁上房门。在我看来他还不是个坏人,可我就是很紧张很害怕。和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住在一个房子里,这应该算自然的戒备心吧。
“玲姨,玲姨”我听到他在楼下喊。玲姨不在,喊几遍没人回应应该不会再喊了,于是我没有去理他。
偏偏他一直喊一直喊。我只好开门出去,在楼梯口对他说:“玲姨有事回家去了。”
“她回家都不向我请示,回来扣她工资。”
“她和我说过了,反正你们都不在。”他绝对喝醉了,这一点也不像他平时的样子。
“和你说过?”他歪着头往上面看。
我顿时觉得我不该出来多话。我算什么,又不是他家的人,和我说过算什么。从他的语气里我只听出这个,我只是个寄居在他家里的人而已。
“酒放在哪里啊,冰箱里就一瓶酒。”
我不想去理他,但还是下去给他拿了酒,放到他那张已经醉醺醺的脸前。
“呃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看了一眼那张醉臭了的脸,“你自己喝着吧!”
“哼,陪你爸喝酒还不肯!”
“你配吗?”
他喝了口酒,也没有说什么。
我白了他一眼,欲往楼上走。
“你过来!陪我喝酒!”
我不理他。
“啪”的一声,他把玻璃杯重重地落在桌子上。我被吓一跳。
“你妈现在可是很忙啊,天天在外面跑,比我还勤。叫她陪我喝酒都推三推四的,搞不准外面又有相好的了!”
我可以恨我妈,可以骂她,但是我不准你说她坏话!“她还不是为你忙?你凭什么这么说她!”
“但她更是我老婆!为了工作而不尽她作为一个妻子的义务,这算什么!”
“她哪里不好了?她为了你的事业到处跑,连休假都很少,她为你做的也不少了吧!你不要喝了酒就在这里乱说话!”
“看不出来你也还会帮你妈说话。”他拿着酒瓶摇晃着站了起来。
我也才发现,原来,尽管我恨极了那个对过去一切都极度冷漠的女人,在我心里,她毕竟还是我妈,身上留着一半她的血液,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别人说她坏话的时候,我还是会为她不平。
“那你陪我喝!”他撞到了我面前。
一身酒气,我立马转身走。他用力地拉住我,竟然拼命地给我灌酒,我拼命挣脱,紧闭嘴巴。我无法挣脱这个酒鬼,但他也没能给我灌下一口酒。
“啪”的一声,他扔掉了酒瓶,饿狼一样地盯着我。“和你妈年轻的时候真像。吟月,吟月。”他像头疯牛一样,用他粗大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两只手臂,一直喊着我妈的名字,恶心的嘴脸不断地碰到我的身体。我拼命抵抗拼命挣脱,我被逼疯了,狠狠地咬了他的手臂。“啊!”他用力甩开我,我撞到了茶几上。“你还敢咬我!”他更加凶狠地抓起我,把我推到沙发上,野兽一样地撕扯我的衣服,我用尽全身力气反抗,用尽全身力气喊救命,可是我敌不过这个已经没有任何理智的醉鬼。我快没有力气了,世界顿时一片黑暗。我好想死。
“你在干什么!”程祺一把推开这个醉鬼。
那头疯牛已经精神错乱,也耗尽了力气,估计靠在墙边起不来了。
我躺在沙发上,失去了所有气力。
如果,程祺没有及时回来,我必定死掉。
汗与泪湿透了我的头发。程祺轻轻抚开贴在我脸上的头发,我将头转向沙发靠垫,侧缩着身体,不想理任何人。
好累,真的好累。
第二天醒来,我睡在自己的床上。窗帘的缝隙里透过几丝耀眼的阳光,证明昨天已经过去。那个可怕得让人窒息的场景如噩梦一般,躺在床上,没有丝毫力气发抖,激动。只是静静地躺着,不知道躺了多久。
中午,玲姨叫我吃饭,我听着敲门声毫无反应。“筱雨,还在睡吗?该吃午饭了。我进来了?”玲姨轻轻开门进来,来到我的床边,看我醒着,“怎么叫你不回答呢?身体不舒服吗?看你怎么脸色这么差。”她摸了摸我的额头。“没事吧孩子?你怎么不说话呀?怎么了呀?”
“玲姨,你去忙吧。”程祺在门口对她说。
玲姨离开了,程祺坐在我床边。“对不起。我代他向你道歉。”
“你走开。”我无力地说了三个字。
“我爸他喝多了,他”
“不要说了。”
“我不指望你原谅他。”
我突然坐起来,“我不想看到他,我从小就不喜欢他,我不喜欢这里。或许没有他,我现在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但是住孤儿院也比住在这儿强,至少每天都有人陪我说话,陪我哭陪我笑,不用白天黑夜一个人看着窗外发呆,不用因为寄人篱下蒙受别人的恩惠而活得小心翼翼,更不用承受别人的欺凌!”我流着泪咬着嘴唇。“这里不是我的家,这是我住了十二年却依然陌生而冰冷的地方,我根本不应该住在这里。或许,这个世界对于我都没什么意义了。”他一把抱住我,“我会保护你。”
我推开他,感到可笑。“呵,你不必为了你爸赎罪,没有必要。你还救了我不是吗?我应该谢谢你才对。”
“不是因为他,只是因为我自己,我想要保护你,一辈子。”
“你走好吗?”我疲惫地看着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却充盈着光芒的眼睛。
他轻轻地关上门。
我无力地靠在床头,此时,这个世界黯淡,无声,像一潭灰色的死水。我渐渐沉入水底,去看清这是怎样的一个水底世界。生命的开始与终结都极其容易,而过程却布满荆棘,让世人遍体鳞伤。我绝对不是最苦难的人,比我不幸的人不计其数。命运不是被安排的,是自己创造的。我被命运牵着走了十七年,还要被它牵一辈子吗?
我决定离开这里。
除了日记本和几件衣服,我没有任何东西想要带走,这里的东西本不属于我。而床上那只小小的泰迪却让我犹豫了好久。它陪了我十二年,是我最忠诚的倾听者,可是,他是程祺买的。最后还是没有带走它,与这幢房子有关的一切通通丢下吧。
走出大门,没有碰见任何人,先去了父亲的墓地,“爸,你将我带到这个世界,我一定不辜负这场生命,我会努力生活,不会让天堂的你担心。”我打了一个电话给母亲:“妈,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如果你喜欢,你就好好过,如果有一天不喜欢了,就离开吧。照顾好自己,再见。”她再婚后我就没有叫过她妈了,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去了如今已是孑然一人的奶奶身边,老人很开心。普普通通的民房,小而整洁的院子,老人一直仔细地打点着她的家,守着她的家,即便暗暗烛光下,只有孤影为伴。
当天晚上,手机不断响起,母亲打了无数通电话,她在担心我。我接了。“筱雨,你在哪里,快点回来。”她很焦急,语气很急促。“我不回去了,你不要再打电话了,也不要来找我,我很好。”然后关机。第一天晚上,失眠了。辗转反侧到凌晨都睡不着。手边摸不到那只泰迪,觉得空落落的,想到泰迪,程祺的脸就闯进脑海,想到早上他对我说“我会保护你”,心就震动了一下,他为什么这么说,他真的把我当亲人了吗?然后又想起上次在海边的时候……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抛开过去的一切吧。
三年前的那个噩梦在此刻飞快地在脑海里划过,而这个伤口已经愈合了,疤痕还在,不会再痛。“我接受你的道歉。”接受道歉,不仅因为伤口不痛了,还因为我知道了关于他们大人曾经的故事。他抬起头看着我,眼镜下的那双眼睛晕着泪光。“欢迎回家。”程祺走到我旁边,浅浅地笑着。“我妈在房间吗?我去看看她。”“嗯,好,我带你去。”程朝业说着就往楼上走。“不用了。”我叫住他,“我自己去就好。”他尴尬地点了点头,退回到沙发上。
其实,回到这个房子,面对程朝业,这些都不是最害怕的,最怕的是看见我妈,而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她。她出差途中遇到了追尾事故,内脏器官多处出血,双腿也无法行动。我曾经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的无情,我再也不会回来,可是那只是曾经以为,曾经我只知道她在自己的丈夫死后半年就改嫁了有钱人,不留一张我父亲的照片,不去看望家里的老人,生日照样过,而她的生日就是我父亲的忌日,来到这个家,她对程祺的照顾胜过我……这一切都让我无法再开口叫她妈。我恨她。直到去年,我知道了一个二十多年前的旧故事。这个故事等会儿慢慢叙吧。我轻轻打开她的房门,坐到床沿,看着还在睡的她。这些年,她实在过得苦,表面上光鲜亮丽,事业有成,而在她骄傲的面孔下,包着一颗破碎的心,被我的无知被我的不解被我的怨恨戳痛了无数次。我现在都懂了,懂你为何无情为何冷漠,所以,我回来了。她的腿抽动了一下,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我伸手抚了一下她紧锁的眉。她在疼痛的折磨下必然无法睡熟,我一碰到她,她就睁开了眼。“筱雨?是筱雨吗?”她揉了揉还不能马上适应亮光的眼睛。“是我。”我回答。她的眼里涌出了无数泪,摸到我的手,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对不起,妈。我太不懂事了。”她更加握紧了我的手,“十七年了,我总算听到你再叫我妈,我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了。”“我错了,我什么都不懂,我错了,妈。”疼痛时常让她的脸抽搐,我让她吃了止痛药,安安静静地睡下。
晚饭的时候,程朝业说已经在联系最好的康复中心了,一定可以治好我妈的腿,他也已经和我的学校联系好,在这边给我安排实习单位,我已经大四了。“谢谢。”我礼貌地说。他叫玲姨熬好骨头粥,等我妈醒了他会下来拿给她喝。“还是我来吧,您还要工作。”“没事儿,我明天下午要去上海实行一个项目,不能照顾她了,今天就让我再做点什么。你今天就好好休息吧。”我回到自己原来的房间,所有的摆设还是和离开时一模一样。那只泰迪还歪靠在床头,曾经多少次,我和它说话,抱着它哭抱着它笑,而它总是波澜不惊地地看着我的喜怒哀乐,无言却忠实的倾听者。躺在床上,摸着它,遥远的记忆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