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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蓝田日暖玉生烟 ...

  •   霄碧以为高煜会拂袖离去,谁知没有,高煜继续看折子,一直到晚两人都相对无言。有好几次二人都以为对方要开口,抬起头来看时,才知道是错觉,又各有所顾。众人见气氛不对,更不敢吱声,晚膳吃得是冷冷清清。饭后高煜犹豫了一下,依然留了下来。
      当晚两人相背而卧,都是一宿无眠,在漆黑的夜里睁着眼睛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思。

      第二日高煜没有来。第三日依然没来。一晃就过去十天。
      霄碧有些征仲恍惚,宫人见惯了她这样也不觉得,倒是一直盯着这边动静的妃嫔心中颇有几分得意。请安的时候惠贵人看见霄碧目下青紫,神情疲怠不禁向宁妃使了个看好戏的眼色。宁妃瞧着她的得色,嘴上说“这下姐姐可顺了气”,心中却暗自鄙薄她没见识;一头劝“以后也就罢了”,一头故意轻笑道,“不伤感情,小吵小闹,倒也是撒娇的好法子。”一句话就说得惠贵人又沉下了脸。

      第十一天一大早高煜突然就来了,事先也没有通报,霄碧措不及防看见他,两相对立,一时怔怔得不知说些什么。
      高煜打量她的神色,笑谑,“怎么?才几日不见就不认识朕了?”
      霄碧莞然,不急不徐行了个礼。走上前替高煜宽下大耄交给如霜。高煜会心一笑,拉过她的手,两人携手倚坐在熏笼上。“今儿是初一,朔望不朝,朕已经吩咐下去,没有急报就不必来烦朕,就让咱们俩独个消磨这一日可好?”
      霄碧轻轻颌首,笑问,“偷的浮生半日闲,,未知皇上打算如何消磨?”
      “闲暇自当风雅,这冬日嘛,嗯,”高煜笑吟吟看着霄碧,“赏瑞雪,观红梅,围炉煮酒,棋秤一局?”
      “弄瑶琴,击鼙鼓,舞剑长歌,吟唱两曲。”霄碧随即附和,这实在出乎高煜的意料,“当真?”
      “当真!”
      高煜摒退了近侍左右两人独处盘桓了一日。一个有意求和,另一个也不是无心奉迎,一时间倒算得上相敬如宾,直如从没有龋趄一般,只不过有些话题两人都避而不谈了。

      到了晚间,如霜等人奉命入内收拾整理,只见二人都有些醺然模样,霄碧醉颜酡红,竖着一个指头摇头叹道,“无需击鼓,臣妾对出来了,皇上的上联是‘登宴山亭,观西江月,奏阳关曲,唱渔歌子,惜黄花慢’,臣妾的下联则是‘攀章台柳,赏木兰花,听风箫吟,赴□□宴,沉醉花间。’如何?方才的谜皇上也没猜出来,两个回合了,皇上可该认输了。”
      “好,好,朕认输,朕允诺你一件事情,你说吧。”高煜含笑着看着她,眼眸深处却闪着一丝寒芒,仿若冷月星火。
      “认输了先浮一大白。”说着霄碧将酒盅端至高煜唇边,高煜就着她手里一口喝尽。霄碧咯咯娇笑,“臣妾想……”故意顿了顿,附在高煜耳边低声道,“天天如今日一般。”
      高煜一愣,旋即明白,顺势揽住霄碧,轻轻含着她的耳垂,“那可是朕求之不得的。朕每日都来,到时你可……”绵绵情话越来越低,几不可闻,只听见阵阵娇媚悦耳的笑声。
      如霜从没有见过霄碧这等模样,不免啧啧称奇。暗暗打量,杯觥交错中,霄碧笑颜如花,妩媚多情。只是那无意间扫过如霜的眼风,分明透露着几许凄凉。

      酒兴正酣,突然院外传来了一声女子惊呼,紧接着似有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
      “什么人?”守班侍卫兵刃出鞘,厉声喝问。
      “屋顶上有人。”一个女子哆哆嗦嗦答道,“一晃就不见了。”听声音好像小珠。高煜和霄碧听见此语,都变了脸色。高煜起身欲向外去,被霄碧拦住。
      “怎么了?”高煜回看霄碧,她略微有些紧张,强笑道,“外头形势不明,皇上别去,危险。”
      “呵呵,朕不信有什么人能击破大内的铜墙铁壁到朕的面前来。你也别怕,有朕在”
      高煜走到外头,早有侍卫点了火把照得四下通明,搜遍了各个角落也没有人,唯有琴廊旁边的湖面上有一个硕大的冰洞。
      “那是昨儿我让人凿得,为了取湖心水浇花。”霄碧慌忙解释,高煜听说眼波掠过,轻斥宫人,“这个时节若是借水遁而去,不死也要少半条命了,定是你们看花了眼,休要在此胡说了。”说着返身入内,眼角余光暗扫霄碧,她似乎有些恍惚,说不出是惧是忧?

      入夜,霄碧悄悄起来,犹豫再三终归没有出去,那个冰洞根本不是她叫人凿的,情急之下才这么说,如果高煜再追问,她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究竟有没有人来过?有人会是谁呢?她心里好生疑惑,借着外间的灯火,她不由自主打开了妆台的抽屉,在最里头夹层藏着个荷包,那里放着那块玉佩。摸出来捏在手里,冰凉坚硬,阵阵寒意沁入,彷佛把整个心都冻结起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长叹,黯然悠长。
      霄碧打了个冷战,缓缓转过头去,面无人色,帷幔挽起,高煜赫然立在后面,一双星目璀璀生辉。两人直视对方,沉默得有些令人窒息。
      “主子,茶沏好了。”如霜及时出现为这冰冷的氛围注入了一些暖意,一抬头看见高煜,便道,“皇上也醒了,可是渴了,奴婢再为您沏杯茶吧,红茶恐扰了觉头,来杯花茶吧。”
      高煜挥了挥手示意如霜退下。
      霄碧在这当口将玉佩悄悄拢于袖内,端起茶碗,轻轻吹过浮叶,喝了一口,为自己所为做了无声的诠释。
      “你今日真的高兴嘛?”高煜冷不丁地发问,声音中透着苦涩,“你入宫有十年了,朕从没有见过你如此开心。”
      “皇上不希望看见臣妾这样嘛?”
      “朕希望。”高煜紧走几步,拥住霄碧的肩头,“可朕不希望看见你强颜欢笑,屈意奉承。”
      “做人真难啊……”
      这一声幽怨叹息撩拨得高煜心生凄然,他不禁抱紧了霄碧,“朕真的有这么可怕嘛?对朕敞开心扉有这么难?今日游戏之时你让朕允诺你一件事,朕原以为你会为他们求个人情。可是……”
      “雷霆雨露,皆出上恩,臣妾求不求有什么分别?”霄碧嘲讽一笑,事到今日怎敢再言,只怕是池鱼之灾,怀璧之罪。
      “你心里终究是放不下的。”
      “他们是臣妾的兄弟姐妹,儿时没有亲人,只有他们……”
      “当真?那朕呢?朕是何人?”高煜紧接着问了一句,渴盼地看着霄碧的眼睛,却见她迟疑再三,黯然垂眸。
      “别这样,碧儿。哪怕是违心说一句也好。”高煜伤痛甚深,捧起霄碧的脸,“这些年咱们吵吵闹闹、分分合合,从来都是朕俯就你。只为朕明白,你不在乎朕,而朕在乎你,纵然当时多么生气,可最后还是舍不得撇下你。因为朕总是存着个念头,有朝一日你会感于朕的好。”
      霄碧只觉得一颗心象被粗砂纸揉搓一般,酸酸楚楚,不忍再听,想别过头却被高煜紧紧擒住。“皇上!”
      “朕不想让这些事情成为咱们之间的羁绊。你不用再忧心了,前几日朕已颁旨,为歆乐、黎利赐婚;朕还召了高燧兄弟、如雨夫妇进京,该用该恤,会优待他们;至于他,”高煜顿了顿,凝视着霄碧说,“朕打算等年后复了他的王爵,一切便如从前一般,他会过得很好,这样你是不是也可以安心了?”
      霄碧泪眼迷离,不敢置信地看着高煜,不相信这些话出自这个一向阴冷无情的帝王口中。宽恕才是最大的权力,时至今日他终于善用了皇权之威嘛?不容她多想,高煜的下一句话让她顿时慨然,“朕只想问你一句,假以时日,朕会不会站到你心中那独一无二的位置上去?”
      她犹豫着,哽咽难言,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泪水随即肆意而下。高煜紧紧拥住她,轻轻地为她抚去泪痕,“终于你也为朕流下了一滴眼泪。”
      霄碧闭上了眼睛,无力地垂下双手,那拢于袖中的玉佩顺着罗缎顺势滑落在毡毯上,淹没于出锋寸许的毡绒内,悄没声息。

      第二日霄碧来找那块玉佩却怎么也找不到了,问了如霜竟也不知。她们并不敢公然查问,悄悄探访一番一无所获。东西虽小,可是凭空丢了却是蹊跷,这究竟事大事小,是祸是福一时间谁也不清楚。
      自那晚后,高煜如约每日必来。自此琅琊小筑是朝朝恩赏,夜夜笙歌。外人虽不得亲见,但遥闻玉管清音,谈笑晏晏,帝妃伲侬情致也可想而知。众所周知这位主子时来运转,如今可算是宠冠三宫了。一时巴结奉迎之辈不断,唯有如霜看着霄碧纵情忘忧、大异寻常的模样不免暗暗为其担心。

      腊月十八,一行车马缓缓驶入京畿九门。掌管京畿城防的郭玉蘅早已收到消息迎了出来。“一别数年,静安侯一切安好?”
      逊炜见到来人,特意下马与其寒暄了一番,又将魏氏父子作了介绍。魏氏虽无官职爵位,然而身份尊贵,郭玉蘅不敢怠慢,一口一个“老伯、世兄”,殷勤备至。
      此时从一辆蒙得严严实实的车轿中传来阵阵喘咳,几人忙走过去细询。半响过去,咳声渐止,只听见一个虚弱女声发问,“侯爷,可是到京了?”
      “是啊,夫人,已经到了。”
      言毕,只见车内出来一个丫头,微微打起一角轿帘,“夫人,请——。”只见轿内歪着一名宫装丽服,珠翠萦绕的少妇,容貌清丽,面色却是苍白无华。伸出一手轻搭在丫头的胳膊上,正欲下轿,却被逊炜和魏增德同时拦住了。“外头寒凉,京城风貌改日再观也不迟,日子长着呢。”那名女子依言退入轿内。
      只这么短暂的一照面,一个通身金翠,繁花似锦的玉人晃过。郭玉蘅虽是匆忙一瞥,却看得有几许分明,那侧影,那容貌,那神情,无不令他心诧,这不是眼花吧?

      郭玉蘅目送车马进城很远,还犹自疑惑。唤了个跟班近侍耳语几句,那人便向南康公主府跑去。当日通过公主府的嬷嬷,消息就送到了郭后那里。郭后听说也有些诧异,“真的?长得一模一样嘛?按说不会啊?”
      “四爷也是觉得诧异,这才派人告诉娘娘的。”素云如实传达,“四爷说,若不是知道那位主子不可能出宫,真以为是一个人呢。”
      “噢,他们也是中表至亲,象一些也是有的。四爷一晃而过,未必看得十分真切。难怪他突然就成亲了,难怪他不肯在此多留些时日,也怪不得。”郭后频频点头,“若给皇上知道,他念念不忘的人是谁,不晓得又要怎样醋海兴波了。只是……”郭后突然踌躇起来了。
      “娘娘?”
      “那边有什么动静?”
      素云对着郭后悄悄耳语一番,郭后暗忖片刻笑道,“就让她们几个闹去吧。静安侯夫人这事咱们先不捅破,还得替他先掩着,看看再说,等什么时候用得上了再说也不迟。”说罢,吩咐素云,“你去一趟代王府,传我的懿旨,静安侯夫人身体赢弱,赏小轿一顶,许内廷行走。另外,再说与她听,不必特意到坤宁宫请安,去慈宁宫时一并就见礼了。”

      车马一行进了代王府院,两个丫头扶着静安侯夫人下了轿,颤颤巍巍地进了卧房,逊炜安顿好众人,便和魏增德一同来到了内院。摒退了近侍,关起门来,原先卧在床上娇弱无力的女子一跃而起,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神采飞扬,与其苍白面色是极不相称。
      “辛苦你了。”逊炜四下看看,见她眼神,知道她这些时日憋屈坏了,“再忍几日就好,对了,礼法宫规你都熟识了嘛?”
      “唉,这些劳什子规矩真是拘杀人了。”那名女子大叹一声,声音清亮,中气十足,哪有半分气虚孱弱的症候,“那闻姑娘也是不容易。从小便这样过嘛?难怪她要说生不如死了,真要我过她的日子,可一天也受不了。”
      “星雨!”逊炜甫一出口,顿感失言。一旁魏增德见状不免忧心叮咛,“如今咱们已经深入虎穴了,你二人切莫掉以轻心,这一言之差便足可丢了性命。炜儿,你要牢记她是依香,依香,你不能再提闻姑娘如何,你啊,她啊,你要牢记自己是谁。”
      是!那二人都惭愧低首。
      “来,咱们再合议一回。”魏增德拉过三人坐下,继续道,“今晚找到张太医,再取一张人皮面具;明日依香以病弱为由留于府中,我与太妃、炜儿、艾温四人进宫面圣,献上戏班,劝得太后二十一日听戏;后日咱们宴请朝中大儒,要让各位认识依香;大后日你们夫妇进宫拜见太后,记得在天暮戏开的时候,依香就要抱病离去,趁机混入戏班,等待时机,碧儿一旦现身,咱们就移花接木,偷天换日;从那时起你就不是依香了,你可是皇妃,记得一旦换过,立刻暴病,宣召太医。这是云南的五毒,服下后无性命之忧,只是全身出痘,形容可怖,无人敢接近,届时你随便用什么说辞求死,张太医会协助你出宫。至于咱们,就以依香的病为由,火速离京。你们可记住了?”
      那二人慎重点了点头。魏增德轻叹了口气,“老夫合族的身家性命都在此了,此番能救出碧儿,星雨能全身而退,也就罢了。”
      “舅舅!”逊炜突然跪下,“您的恩典炜儿没齿难忘。”
      “起来吧,炜儿,当年我隐匿遁世都说是看淡世情,其实不尽然。家破人亡,爱侣情殇,我的心便死了,皇权逼人,无可奈何。她被迫自焚于宫中,大哥、二哥、六妹、七妹莫不因它而亡,七妹,嗬嗬,她的遗恨大约只有我能明白了。宫中的冤魂太多,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再多了碧儿。此番我设谋,不是助你,一则我要还七妹夫妇当日的恩情,二则我要博一博,人定胜天,当年我无法做到的事情,今日我要助你得成。”

      当晚,张翁全来到府邸,与逊炜密谈一番离去,第二日、第三日事情皆顺着预先设定的发展。太后对献上的戏班十分满意,定于腊月二十一畅音阁听戏,戏班子依照惯例就设在离畅音阁不远的春晖堂内。
      朝中要员、大儒都应邀来代王府赴宴,都见到了那位孱弱娟丽、风评颇佳的夫人,魏府的千金大小姐、太后的嫡亲侄女早已在江南、山西广布人望。朝中极少数几位见过霄碧的,乍见依香,心中称奇,然而面上都极平常,比如夏太傅、张英等人。他们本就对宫闱见闻、儿女情长之事不屑一顾,英雄名士自风流,故而极力淡化此事,不做多评。至于其他人,即便再借几个脑子、几个胆子给他们,也没有人敢往这方面设想。
      很快就到了腊月二十一,依香正式进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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