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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远梦似曾经此地 ...

  •   苍山西耸,洱海东卧,大理府山水旖旎,独占天地灵秀。府城外有个不大的茶肆,在这茶马古道上确也是个南来北往交通消息的好地方。
      此刻年节刚过,并无商旅,茶肆内坐着四个人,一个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带着个十来岁的孩子坐一桌,脚边放着一只笼子,不知内装何物。想来是茶肆的熟客,店小二十分殷勤地招呼他们,那名中年男子也不多罗唆,打赏了一块银子就打发走了小二。
      靠窗坐着一男一女两人正在品茗说话,似有所争。店小二阿鹏见惯了游人商客,一看这二人,男的气宇轩昂,女的英丽爽朗,估计是小夫妻俩初到此地来游山玩水的,便上前搭话,主动说起这大理风物。
      那名男子饶有兴趣地听着,间或还询问一二,那名女子却有些不耐烦,打断了小二的介绍问道,“我问你,这大理城中可是住着不少汉人?年近五旬的汉人有多少?”
      “星雨。”那名男子拦下话茬,“你也太性急了,哪有你这般寻人的?”那名女子正欲分辨,却见店小二微微一愣,转而笑道,“原来你们夫妻二人是来找人的,问我可就对了。”
      一听这话,那名女子脸顿时就红了,那名男子却神色如常,微微笑道,“小二哥误会了,这位是舍妹。我兄妹二人是来此游玩的,顺带探访一下故人,不过不知故人现住何处,不知小二哥可否相助?”
      “客官请讲。”
      “二十多年前,在下一位长辈从江南迁往此地,姓魏……”
      这话一出,只见那中年男子眼中精光一闪,转头看向兄妹二人,那位兄长继续道,“目下已是一位年近五旬的老者,他饱读诗书,素喜礼佛、种花,不知城中汉人可有这样一个人?”
      哈哈哈,店小二大笑起来,“客官你要说他有旁的爱好说不定还好找一些,在咱们大理,是人人喜佛法,家家爱种花,这可不算什么,二十多年前迁来的,如今年近五旬的汉人还真没有。”
      那名男子有些失望,“既是如此,许是不在这里。”转头看向身边女子,“听小二哥说这大理的‘风、花、雪、月’煞是美妙,我们便也去见识见识如何?”
      “好!”那名女子爽快答应,可是奇怪得是,从头到尾也没听她唤那男子一声“大哥”。这二人正是逊炜和星雨。一年多的功夫,两人几乎踏遍半个南疆,初时还避开官道,渐渐地发现朝廷似乎已无意追捕,便公开露面,不过逊炜对外只称做兄妹,星雨也不否认也不应承,就这么含糊着。同行了一段时日,星雨察觉逊炜对于风土人情犹为关心,还打趣他可是要终老此地,后来终于发现他是要找个人。“要找何人?”星雨问了他几回也没问出答案,又见他总是一副落落寡欢的模样,心中越加烦闷,故而每到一处,她也无心游玩,逢人便问,逊炜见她这样,也是无法。

      “两人正说着,却听见身后中年男子那桌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就听见飞鸟振翅,有人忙乱扑打的声音。二人回头一看,想是那孩子顽皮,偷看笼中物,不当心把里头的鸟给放出来了,这会儿那个中年男子和孩子都慌乱地追赶着,又怕伤着,又怕跑了,似是十分紧张,那店小二见状也帮着他们一起围捕。
      逊炜仔细一看不过是几只宛鹑,虽说南蛮之地不常见到,但也属寻常禽鸟。这时几只宛鹑飞到他们这一桌,那个孩子一把扑上来,不料却扑了个空,逊炜伸手扶了一把,那孩子撞到他身上,跌了个满怀。逊炜还未说话,那孩子先大哭起来,“仙鸟跑了,刀召朗一定饶不了我。”
      逊炜在南疆这许多时日,知道这里宗族甚多,刀姓乃摆夷贵族姓氏,召朗也非等闲称谓。原来洪熙十四年云南初定,朝廷不改前朝官制,设“云南都司”总领辖下六府郡的“宣慰司”,其中麓川平缅宣慰司是由思伦法执掌。建安元年,思伦法卒,麓川内乱,摆夷族自立于孟连。永逸四年朝廷增设“孟连长官司”隶于云南都司,赐摆夷族头人以“刀”姓,命第八代孙“刀派送”为官,摆夷人时称宣慰使为召片领。因孟连长官司领地广阔,远甚前朝。召片领便把全境划分为若干“勐”和“根”,分与宗族、家臣辖之,称为“召朗”、“召根”。这些人对领主上的一切握有生杀大权,比起藩王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永逸后期实施了“改土归流”、“府卫参设”等制,将原先由各宗族担任官吏的“土官”全部换成朝廷正式委派的外地“流官”,同时又在这些地方设置“卫”,将军政分开。宣德元年,云南六府郡已全部被流官所掌握。不过这只是在一方军政上如此,宗族内依然是以召片领、召朗、召根为尊的。此刻听到这个孩子这么说,逊炜明白他的恐惧,只是心中有那么一点奇怪,孟连离此千里之外,瞧这二人的打扮倒不象是去千里跋涉。
      逊炜见他哭得可怜,有心相助。当下腾空而起,左右开弓,手到擒来,片刻功夫便将漏网的几只鸟儿捉住,递还给那孩子,那中年男子是千恩万谢。询问逊炜来历,意图报答。
      逊炜见他甚通汉礼,估计他不是召朗身边比较亲近的人,就是与汉人通商已久,当下略一沉吟微笑着说,“在下姓闻,江宁府人士,报答倒不必了,不过在下好奇,这鸟平常得很,怎么说是仙鸟呢?”
      那中年男子小心翼翼收好宛鹑后说,“这鸟本是平常,不过是我家主人用上等药材喂养所成,是我家大小姐治病所用的救命仙丹。”
      哦?逊炜眉峰一挑,似很怀疑,那中年男子便解释道,“我家大小姐天生弱疾,看遍中原名医,普通药石都嫌猛烈,只能将党参、山药、杜仲、枸杞、白芨等药喂养宛鹑,再以宛鹑炖汤饮用才可,今日赶着捉来便是要送进城的。”
      逊炜听闻心中不觉一动,暗暗打量了一番那个中年男子。突然问道,“你家主人便住在城中?”那人点头,又提谢字,说那孩子对大理风物极熟,可做向导。逊炜笑着婉拒,答道“急于寻人,明日游过洱海便赴孟连了”。那人也不再客气,带着那孩子匆匆离去。
      逊炜看着那两人远去背影,嘴角漾起一抹笑意。

      星雨随后结了帐,待走出了茶肆后问道,“奇了,你不是说不着急寻人嘛?怎地……”
      逊炜嘴角微抿,意味深长道,“原本是不着急的,如今就更不着急了,只不过……”想想似又觉好笑一般,只顾笑着停住不言。
      星雨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最按耐不住性子看别人卖关子,尤其是逊炜,他一表现出这样从容淡定的做派,她就觉得自己与他隔得甚远,很难通达到他的心里,逊炜这样仿佛就是不愿与她细说,当下便恼道,“哎,要说就痛快说出来,不想说就别露一点痕迹!”
      逊炜看看她,歉然一笑,“星雨,对不住,忘记你了。其实告诉你也无妨的,只是从前我没有什么把握,不想多说。如今到是有几分确信了。”说着拉着星雨走向一边,指着大理城门说,“我要找的人其实是我的五舅,当年他也是看淡世情才隐去他乡,这些年来一直没有音讯,目下我估计他就在附近。至少刚才那个中年汉子认识他。”
      “啊?为什么?”星雨诧异于这个结果,更加诧异于逊炜的判断。
      “方才那人虽是摆夷人打扮,看来却甚通汉学,说了一个药材养鸟治病的故事,药材说得半分不差。别看他说得容易,可是真正要把鸟养好了,却是很不易的。必定要精通《内典》的人才可,试想就算摆夷族头人钦慕汉学,也未必有此能耐,何况一个普通的摆夷族人呢?所以我猜测替他养鸟的必定是个饱读诗书、擅长歧黄的汉人。我五舅便是这样一个人。”
      “单凭这个?”星雨失笑道,“读书人多少都会一点歧黄之术,就算他们请了个汉人,怎么知道就是你舅舅呢?”
      “当然不是凭这个。关键是当我向小二打听时,刚说了个姓氏,我留意到那人顿时就回过头来看着我们,你说他要是什么都不知道,何必这样呢?可是我瞧着他似乎只想打探咱们的来历,于是我才故意和他说我即将要走,这样便可令他们放心,过后咱们才好伺机打探啊。”
      “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星雨还在揣摩。逊炜却看着远山岫云变幻无端出神,“这里真是世外桃源,也只有这样的天地精华才能产出如此美玉,若是……”说着突然停住,念及此处只觉心中一阵酸涩。
      星雨见状知道他必是触动愁肠,心下一阵黯然,正想着说什么转开话题,却见逊炜蓦地面色大变,浑身上下翻找,似丢了什么。“怎么了?”
      “玉簪!”逊炜一脸的惊慌失措,“玉簪不见了!”
      星雨给说得一愣,玉簪?她自认识逊炜以来,无论多大的事情,哪怕是在那生死一刻,也从未见他张皇失态过,永远是谈笑用兵,挥洒自如。天皇贵胄,世间视若粪土的东西太多了,此刻竟为丢了根玉簪而大惊失色,“是个要紧东西?你搁在哪里的?”星雨瞧他这样也不免替他着急。
      逊炜并不答话,眉头紧缩,定定地盯着前方,眼眸深处似有一簇墨焰,眼下的经脉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走,星雨,咱们先去见识一下大理城这个藏龙卧虎的地方。”

      景仁宫南书房,高煜负手窗前,看着外面漫天飘絮出神。俗语说瑞雪兆丰年,可冬天对于他来说总是忧过于喜,比如前年他为娶得霄碧所为,朝野后宫均有微词,去年如雪故去,后宫肃杀,今年入冬以来,霄碧一直病着不说,年前又接到了云南巡抚关于安南的奏报,这事他一直瞒着,如今到节后该有个决断了。
      海公公轻手轻脚地进来,看见高煜沉思不敢打扰。先扫了一眼御案,折子想是都看过了。上下十几本都挪过位置,新年伊始,都是各府州郡照例请安的黄折子,皇上也不必费神,寥寥二三字“朕体安”便可以了。再看另一侧的书案上,整整齐齐垒的十几轴画卷却是同刚才自己送进来时一样,一动未动。海公公感到这个有些棘手,轻轻唤了声“皇上”
      唔,高煜应了一声,人兀自不动,随意问了句,“怎么样了?”
      看似漫不经心一问,海公公心里明白,估计自己出去的这半响功夫,皇上无心他顾就等着这个“怎么样”的情形,当下恭谨奏对,“两位太医每日过去请脉,说是时症好多了,总是目前这个时气不好,只要按时服药,过了这阵子便可大安。”
      哦~高煜象是松了一口气,这才转过身来,点了点头,“这一向她在做什么?”
      “听说除去两宫请安,其他皆不往来了。在房内也只是看看书,琴棋书画一概是不碰了。前一阵子参研上佛经,倒是很有心得。不过两位太医都说这佛法与病人不太相宜,也想劝着放一放,但每回请平安脉都是寥寥几句就打发了,就是张太医去,也只是如风多陪着说会话而已。”
      “她素有慧根,岂是寻常言语可以说动的?”高煜说到这个竟似有几分得意,然而未几又现忧色,“四大皆空,万念俱消,她当真……”蓦地打住,眉头又结成一个“川”字,再不说话。
      海公公见此情形只想退到一边,不巧又看见了书案,只好硬着头皮问道,“适才太后、皇后两位娘娘都差人来问……”说罢顿了顿,看看高煜没有动静,继续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这些画上的女子,不知皇上……”
      话没说完,就被高煜不耐烦地打断了,“朕不想看,既是祖制,就由太后与皇后拿主意吧,撤下去!”
      “是!”海公公巴不得听见这声,立马捧着画轴退下,出得门来方才松了口气。新皇登基,充实掖庭本是惯例,然而此议至宣德二年初提出后,皇上一直不甚热衷,拖拖拉拉一年过去了,三筛五选,太后与皇后都看过了,单等着皇帝亲择。这次太后开了旷世恩典,念及半生的辛苦,特谕不选江南女子。不过即便如此,最后德容言工俱能入得太后、皇后法眼的也不是寻常人等,可高煜依然兴致索然。皇后无奈只得进呈了画像,令海公公尽快确定圣意。这可是个不大讨好的差使,海公公一直瞅着机会,今儿好不容易算是得到一个准话了,赶忙去向两宫回话。
      走到宫门口,就看见周言随着小太监入内,匆匆打了个招呼就散了。
      皇后也在慈宁宫里,海公公传了皇帝的意思,两人也没有多说,略一商量,圈定了两个人,一个是湖广的刘氏,一个是蜀中的钱氏,都只先封了个选侍。

      周言奉命入内觐见高煜,心中也料想了几分,估计是为了安南的事情。宣德元年三月先帝皇四女嘉封为懿孝公主和亲安南,谁知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安南国主陈高突然毙命,朝局已由权臣黎利把持。黎利之心,路人皆知,但目前由于忌惮□□,尚在观望之中。对于懿孝公主,黎利依旧将她安置在后宫,一切待遇从优,未敢怠慢。云南巡抚抢先上书奏报此事,为得是早定安南之策。
      故而高煜一开口相询,周言便将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言指安南之策以和、抚为本,立谁为国主皆是我□□的藩国,岁贡朝纳不变,但黎利此人诡谋,不可不做防备,故而云南这个门户至为重要,需要予以节制,加以疏导。另外陈氏已亡,懿孝公主可先迎回,以防万一。
      一番话说得高煜连连点头,赞道,“能在小处有这样的谋略,又能在大处有开阔的心胸见识的,满朝文武独卿家一人耳。”
      “皇上谬赞,臣愧不敢当。皇上乾纲独断,定是有成算在胸。”
      “你也不必自谦,朕心里明白。云南巡抚朱世照此番巡过南疆就要回京复命了,朕瞧着那边的情形单靠三司衙门是不成的,总要有个人总理事务,朕不想设云南王,看来这代天巡抚一职在云南倒不能同其他地方一样临时委派,必定要定个常制才行。朕属意你去,你意下如何?”
      这个……周言倒是有些犹豫了。开国伊始,太祖设藩镇制总领一方事务,后成尾大不掉之势,几酿成祸,最终被今上所除。皇上为震慑地方,查访民情,不定期地委派臣子代天巡抚各地,凌驾于三司之上,行天子事,兴利除弊。好在都是一些德高望重的老臣临时兼任,并非实职,故而成效甚好,未见其害。但是真的变成常制可就不好说了,尤其目前还有藩王在侧。当下周言考虑片刻答道,“设立一方长官非同小可,军政钱粮、刑狱官吏皆非小事,掌于一人之手则权同藩王,颇多弊端,应从长计议,水到渠成方可。至于派臣前往,臣自问才德不足服众,不敢忝居此位。”
      呵呵呵呵,高煜轻笑出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爱卿果然是个通达超脱之人。好!朕擢升你一级,正四品宣慰同知,带着朕的旨意去云南,你可秘密辖制两司——‘承宣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到那儿不光要注意安南的动静,还要留心当地的宗族,防止伙同作乱,总之一句话,对安南、对云南都是能和不剿,一剿必尽。”
      “是!”
      “另外,你再者联络一下歆乐,她若想回来,你派人去接她。”
      “是!微臣告退!”周言答应着退下,退到门口刚要转身,突然被高煜叫住,忙上前欠身恭听,半响却不见高煜说话,抬头看去,只见高煜神色间颇为踌躇,欲言又止。“皇上还有何吩咐?”
      “听说……”,高煜犹在沉吟,“你早年钻研过小乘佛教的心法?”
      “是,微臣早年曾经读过。”
      哦,高煜心不在焉地应着,来回踱着步子,想是心中颇为矛盾,周言十分不解,正在左右猜测时,突见高煜立住,仿佛匆忙之中做的决心,背对着他,话说得急促含糊,“宫中有一人,沉迷其中,朕不想她如此,你去开解一下她。”
      周言一愣,欲要询问,却见高煜转过身来,已然恢复了平常,“你们共过患难,也算是故人,兴许她会和你多说两句也不一定。”说到这儿语音一窒,神色随之黯然,低首不语。
      周言此刻已经明白高煜所指何人,低声答了个“是”,想想又补充了一句,“皇上放心”。高煜点点头,拍了拍周言的肩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缓缓转过身去,凝视着窗外的鹅毛大雪,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那首《大雪歌》——“同云惨惨如天怒……暂反元元归太素。归太素,不知归得人心否?”唉——高煜渭然长叹,黯然道,“替朕去看看,回来和朕说说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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