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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是非多自爱憎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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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煜此刻在乾清宫的一处暖阁内,他歪在榻上闭目养神,身旁立着一个宫女,一袭烟粉色的宫装娉娉婷婷,此刻正眼带柔情悄悄看着他。
“歆乐的信你带回去吧,找个机会给她。”高煜皱了下眉头,语声疲倦。
“是!恕奴婢斗胆,皇上何不亲自给娘娘,娘娘看见信必定是高兴的。”那名宫女试探着问道,见高煜没有表示,继续说下去,“皇上的一番苦心,总不能……”
腾,高煜睁眼起身,那名宫女慌忙收回眸子,敛容低首。
“朕的苦心?哼,你们人人都知道,唯独她瞧不见。”
“娘娘只是一时意气,过阵子……”
“她是有心要和朕对着干的。朕原想着到了年下,宫中人人会亲,唯有她没有亲故,怕她伤感特地赶去陪陪她,谁想她把不相干的花草、什么奴才看得都比朕强,她无情,朕也不必给她脸面。”
“皇上说得这是气话呢,从前哪一回不是皇上宽宏大量。”
“此番不会了。”
两人正说着,忽就听见门外小桂子的大嗓门,“是柔妃娘娘来了,皇上正歇着呢,容奴才去通报一声。”两人俱是一愣,那名宫女拿眼偷瞧高煜,只见他神色不定,可是一扫方才的愤懑之色,似透着几分喜色,看他这副模样,自己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只低声道,“娘娘来了,奴婢不能在这里,这就告退了。”
高煜似未听见,不置可否。那名宫女后退着就要离开,却听见门外霄碧的声音,“王公公留步,不必惊扰皇上了,臣妾是替皇后娘娘来送这味补汤的,烦请公公代呈,臣妾这就告退了。” 小桂子嗯嗯啊啊含糊其词。
那名宫女抬眼再看高煜,却见他的脸色立刻又沉下来,冷哼了一声,当下不敢多想,准备挪步离去,不想却被高煜一把拉住,就听见高煜沉声喝问一句,“什么人?”,下一刻却被高煜搂在怀中,压在榻上。那名宫女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地,不发一言。
小桂子听见声音会意,连忙拦住霄碧,“皇上醒了,娘娘既已经来了,还是进去吧,不然问起来,奴才不好交代。”说着高声回奏,“启禀皇上,柔妃娘娘前来问安。”
小桂子头里领路让着霄碧进去,不妨一抬头,看见两人躺在榻上是大惊失色。霄碧本没留意,猛然发觉只觉恶心窘迫,低头正欲退下。突然心中一惊,抬头再看,高煜已经坐起来,旁边那个发髻微乱的宫装女子赫然竟是如雪。
“你?”霄碧惊疑地看着如雪,只见她满面红赤,低头不语。再看高煜,挑衅地看着自己,忽而明白,恨恨地看着高煜愤然道,“想不到你竟故技重施,如雪,跟我走。”
高煜被说得一愣,恍然明白气愤道,“笑话,朕与她?与她?”待看见霄碧怒恨的目光便又恢复了平静,冷笑道,“朕与她十年的情意不是你能明白的。”
“什么?”霄碧不敢置信,看向如雪确实只有羞涩,并无半分委屈,“你——”
如雪立刻跪下,一叠声道,“求娘娘恕罪。”
高煜一把拉起她来,却盯着霄碧说,“为何要她恕罪,有朕在从今后你便不是奴婢,朕也要给你位分。”说着拦着霄碧前面,傲然道,“怎样?”
霄碧摇着头,满心酸楚、悲恨,几欲落下泪来,高煜心中一动,扶着霄碧颤颤地唤了一声,“碧儿,你——”谁知霄碧压根不理会他,直勾勾地盯着如雪,半响哀伤道,“如雨待你情同姐妹,你怎能这样对她,流放三千里,你于心何安?我以为全是我的错,却原来因为你。”说罢掩面奔跑出去,只留下那二人呆在原地,各自悔恨愤懑。
小柱子见这般情形,连忙跪下扇起自己的耳光,“奴才该死,奴才没眼色。”
“够了。滚!”高煜心中烦躁,喝退了小桂子想想又不对,看看如雪缩立一旁,更觉窝囊,又喊回小桂子,“传旨,晋如雪为选侍,居——”沉吟片刻咬牙道,“居承乾宫!”
当晚小桂子就领了人来替如雪收拾东西搬家,从原来几人合住的厢房里迁到了西面的一处偏殿,另指了一个宫女竹萱伺候她。这一折腾自然就惊动了宫里的仆妇丫头们,一个个围在廊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羡慕的,有鄙夷的,更多的是来看热闹的。可正殿上房内是一如往常,寂静无声,并没有设想中的风波。
霄碧手持书卷,独坐窗前,面色平静,然而内心却是痛心悲伤的,如雪带给她的伤痛不亚于从敬太妃那里听说的事情。一个是道听途说,一个是亲眼所见,一个是素有嫌隙,一个是近如亲人。如雪巧惠伶俐,在她幼年时就陪伴她,春放纸鸢、夏收荷露、秋拾红叶、冬踏霜雪,做一切女孩子喜欢的各种精致玲珑的事情。六年光阴,在这深宫之中,她们四人与她的亲密远胜于亲人,再后来如雨出宫,剩下她们三人,霄碧就更加珍视彼此的情谊。
可今天的事情……十年……如雪竟瞒了她们十年。也许早有端倪,也许自己不敢去假想,是的,在没有亲耳证实之前,这种念头她即使想一下也觉得对不起她们多年的情份,亵渎了别人。即使亲眼所见以后,她也满心以为是被迫无奈的,谁知……霄碧不想再想下去,今日她的伤心更多的在于一种信任的落空。
如风如霜立在屋内,看见霄碧手上的书卷半天也没有翻过一页,就知道她心中一定不好受。偏巧这时小桂子和如雪来了,如风很看不过去,就要冲出去,被如霜拉住,“你在这里看着主子,我去打发他们。”如霜说着就挑起帘子款款走到外间。
小桂子和如雪这是照例来回禀,霄碧是一宫主位,宫里添了一位选侍自然要禀告一番的。如霜客客气气地让过二位,先给如雪道喜,后说有王公公打点,万事必不会错的,娘娘放心。至于见礼的事情,今儿天色已晚,娘娘乏了,改日再照规矩来吧。一番话说得温和有理,不卑不亢。小桂子是没二话说,便是如雪也只能红着脸说了句“有劳妹妹”便退下了。
待如霜回屋后,发现霄碧已然宽衣上床,如风指指帐子做了个噤声动作,两人不再说话便走到外间按例值夜。
第二天,慈宁宫依然闭门谢客,霄碧来到坤宁宫,等候皇后的功夫,陆陆续续来了几位妃嫔。大家互相见了礼,就听见慧妃脆生生的嗓子扯开来,“柔妹妹,听说昨儿个承乾宫又添了一位主子了,可有此事?” 大家微愕,一个个转头看向霄碧。
“不错,新晋了一位选侍。”霄碧硬着头皮答道,“是——如雪。”
哦~大家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有几人意味深长地互相看了一眼。
“如雪?可是姐姐的那个贴身宫女?”赵昭容抢先问出来,霄碧点了点头。
宁妃锦绣上前握住霄碧的手,关怀地唤了声“妹妹”,霄碧看看她,面带忧色,便淡淡一笑,拍了拍宁妃的手以示无碍。
“啊呀,柔妹妹就是好性子,怎么眼皮子底下都没有发现呢?妹妹不知道,这个小妮子素来就是……”慧妃话没有说完,就被贤妃打断了,“惠妹妹,新添了姐妹大家都高兴,待皇后娘娘的旨意一到,日后大家见面的日子多呢,有什么话以后慢慢说。皇后娘娘就快出来了。”
众人闻听立刻敛容伫立,恭候皇后凤驾。不大功夫郭后从里间出来,与众人寒暄了一番便命大家散去,又留下了霄碧。
“唉,妹妹,原想着让你们和解和解,没想到……”郭后黯然道,“早知如此,昨晚,唉,皇上也是的。”看看霄碧无语便又说,“此番是我错了。”
“娘娘言重。”霄碧不得不开口了,“选妃纳妾本属平常事。娘娘何处此言?”
啊,郭后释然,“妹妹是知道分寸的人,这个我一向就知道,只是这件事确实是委屈你了。你有什么打算,只管和我说,我一定会替你作主的。”
“臣妾没有异议,何来委屈,一切就照着规矩办吧。”霄碧恭谨奏答。
郭后仔细打量她的神情并无异色,叹了口气道,“妹妹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了,既然如此,就照皇上的意思办吧。”
晚上,高煜来到承乾宫如雪处,屋外一路宫灯排开,一干侍从卫戍,屋内灯火通明、欢歌笑语,一扫以往承乾宫的平静安宁,煞是热闹。
霄碧只觉呱噪,从屋内踱出到后院透透空气,不想在耳房附近听见了两个宫女的私语。
“哎,你说好好地怎么就晋了如雪的位分,一步登天了,素来也没发现啊,什么时候巴结上的?”
“我听长春宫的秋芳说,是我们这位娘娘举荐的。”
“啊?这是为何?”
“听说是我们这位娘娘失宠了,为了邀宠就拿如雪去巴结皇上。”
“有这事?啊哟,这可不好说,你看现在这样,皇上依然还是不待见她,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过倒是便宜了如雪。”
“你羡慕?赶明儿你去啊。”
“啊呀,死妮子……” 两个宫女笑成一团。
霄碧只觉得胸中越发憋闷,一口浊气堵在那儿,闷得头有些隐隐得疼,如霜轻轻走过来给霄碧披了件斗篷,“主子,别和那些人一般见识,不值当的。”
霄碧回头看看如霜,凄然一笑,“我不伤心,不。他不过就是要羞辱我罢了,这样也好,从此清净。”说着两人回头并不去西厢的卧房,转而踱到东厢书斋内下棋品茗去了。
谁想没有半个时辰,来了个宫人传旨让霄碧一起过去饮宴,抚琴助兴。霄碧闻听不禁冷笑连连,拗着一口气便要前往,被如霜给拦住了。
“怎么,让他们以为我怯了?愧了?恼了?他越是如此,我越不惧他。”
“主子,何必要让自己受这份罪。”如霜惋惜道,“皇上是羞辱您也好,激您也好,您就示个弱,服个软又怎样?听奴婢一句劝,保重自个儿。”说罢不待霄碧开口便作主告诉来人,“我们娘娘叩谢皇上的美意,奈何适才胃病犯了,这会儿疼得厉害,刚躺下不便前往,烦请公公代奏,请皇上宽恕。”
如霜这一招果然管用。想是觉得无趣,很快西偏殿的乐声便止住,承乾宫又恢复了宁静,不过直到霄碧这边的烛光熄灭,那边的灯火才渐渐灭了。
大同代王府,风高月黑。嘀咕嘀咕,府内突然传出几声子规啼鸣,随即有几声应和。
只见府外暗处窜出五六条黑影,劲装夜服,奇得是还牵着几匹骏马,马掌皆用软布皮革包裹,落地无声。想是这些马儿皆受过训练,伏在暗夜里竟也不嘶不惊,静候主人差遣。
不大功夫,听见角门“吱嘎”一声,隐约出来几人,细簌语声。
“世子且放心,老奴即便拼上性命也会护得太妃周全的。”
“我已不是世子了,陈公公,有劳你了。”
只听得一声哽咽,“世子,老奴我……”
“快走吧,迟了恐被人发现,日后有机会再叙吧。”一个女子焦急地劝道。这话也让伤心着的人止住悲声,一叠声地催着快走。“俞阳在南城门候着世子。”
“多保重”邤长身影微微施礼,与身旁一人接过府外那等候几人递过的马缰,翻身上马。那五六人也随即跟上,纵驰而去。
临近南城门,远远有人接应上来,耳语几句后这几人便缓缓策马,避到一处暗角静候。一个时辰过后,天启微明,露出一点蒙蒙的曙光,南门吱吱呀呀打开,守城的兵士经过了一夜都有些倦怠疲惫,打着呵欠准备轮班换岗,就在这当口,只见斜刺里冲出蒙面八骑,黑衣黑马,挟着一股劲风,在众人还没有回味过来时就从眼前飞驰而过。
啊,哎,守门的兵士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是什么人?”俞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喝问,他目下正管着四城驻防。
“不知道,没,没看清楚。”兵士们张皇作答。
“没用的东西,招子干什么吃的。”
“大人恕罪,可实在是太快了些了。”兵士还要辩解,却听见俞阳的呵斥,“还敢强嘴,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大人——”
“还说?还嫌不够丢人?我问你们,方才有人嘛?”
几个守门的兵士顿时明白,连声说道,“没有,没有,都是鬼打墙眼花了。”
“哼!一帮蠢才。”俞阳骂了一声,骑马离去。几个兵士这才松了口气。
那八骑纵奔出一二百里地方才歇下,天光大亮,几人换了衣服,略做改扮,一队人马当先是一双青年男女,后面随从六人,俨然就是大户人家游山玩水的模样,倒也寻常。这几人就是逊炜、柳星雨以及青竹帮的几名帮手。
柳星雨自知道消息后便星夜赶赴大同,彼时高炬已回京覆命。她悄悄潜入府邸,发现逊炜正在为出走而做准备,她赶上了,便一同策划了这次出逃。
柳星雨看看身旁的逊炜,他正回首遥望来路,看不清面上的神情。她知道逊炜这一走便是同从前割断了,违抗皇命弃爵而去,荣华富贵,身家性命便统统抛开。他再不是从前的那个贵介公子。星雨为他惆怅的同时,却也感到内心深处隐约的一丝喜悦。
她喜欢他,一直以来,从第一次相遇,舟上沉醉放歌,到后来小盘山并肩作战,逊炜替她挡了一刀,她从合围中救出逊炜,再到后来她无意中听见逊炜让俞阳传书的内容,那一刻她是十分惊喜的。立时她便想挑明了这层窗户纸,可是后来旁观逊炜的态度却让她一再疑惑,不冷不热,温润如常,最后终于让她明白了原因。京城一别她决定慧剑斩情丝,便远赴南疆。可是一年多时间过去,终究还是忍不住,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她也想回来看看。她先去了大同府发现逊炜失踪,知道出事了,便折返江南找到顾长风,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终于是出城了,不想竟是十分顺利。”柳星雨回想方才发了一句感叹。
“有人盼着这刻,怎能不顺利呢?”逊炜幽幽叹道,“冲出樊笼第一关,只是往后可就不平静了,我只望薛瑄能平安无事。”说到这面上闪过一丝嘲讽,静安侯,好一个封号,皇上的意思是若静则安,可惜他不会如此。
柳星雨愣了一愣,只听见逊炜答谢众人,“多谢各位相助,大恩不言谢,来日必报。明某还有他事。就此别过。”
那六人听闻一起看向柳星雨,帮主交代过一切听候她的吩咐。只见柳星雨微微点头,朗声道,“几位大哥多保重,见着帮主稍句话,飞星欠他一个恩情。”
六人无奈只得道了声珍重转将离去。
“你?”
“你……”
逊炜和星雨两人同时发问。星雨抢先道,“你不要说怕连累我,也不必道谢,我凭着自己的心做事,不与你相干,大路朝天,有你能去的,便也有我能去的。我只问你,目下打算往何处?”
逊炜看看星雨,爽朗如故,倔强依然,便也不再多言,只淡淡道,“随遇而安,四海为家。”
“江南?漠北?蜀中?”
“不成,这些都是我去过的地方,皇上必定派人搜捕。他不会料想到我随性而为,根本没有安排好的去处。既然出南门,就一直向南走吧,我也想一睹山河风貌。”
“那就去南疆吧,那里四季如春、风光如画,更兼民风纯朴,这一年我便是在那里。”
“天之涯,云之南。”逊炜喃喃道,脑中忆起一些事情,“好,便去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