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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眼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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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无数个夜晚,梦靥如滔天巨浪冲击着福临心头的海岸,使他震恐,从梦中惊起。
睁开双目,禅院的钟声悄然敲响,僧人们晨起,敲响木鱼。摈弃了世俗的荣光,在飘渺香雾中,耀眼佛光下,和尚们为来世幸福祈求佛祖垂怜。希望虽如海市蜃楼般渺茫,在这苍凉世间,唯有它能给受尽心酸的人们平添些许安慰。
他跪在佛前祈祷,佛祖能融化世间辛苦的笑却隐隐化作那人意味深长的笑;连佛祖那慈悲而微阖的双目,也化作阿玛王如野火般明亮,寒潭般深邃,秋水般澄澈,鹰隼般锐利的双眼:“我的侄儿,你,还好吗?”
声调中隐隐透出苦涩。声音空旷飘渺,却中气十足,语调和蔼,透着父辈对侄儿的慈爱。然而字字句句,如重锤般敲打他脆弱的身心。的确是那人一贯的风格。看似光风霁月实则暗含阴鸷;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潮汹涌。多尔衮,这个他穷尽一生去研究的人,缘何直至今日,他还没能看透半分!多尔衮阴魂不散,日日夜夜纠缠他,即使求道于佛祖,依旧逃不出那人的掌心!何况他狂妄之极,见了天子,竟不称臣!
“朕是天子,为何不称臣?”霸道的声音从他胸膛里迸溅出来,狂妄而蛮横。福临虽然人到中年,声音在他面前依旧显得幼稚。
多尔衮清癯的脸上飘过一丝淡然的笑。那眼睛因含而不露的凄楚更深邃了。福临差点忘了,而今太庙里供着他“世祖章皇帝”的牌位,占了原本“成宗义皇帝”的位置。世间已无天子福临,有的只是五台山上一个叫行痴的和尚。
那双眼睛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一双眼睛,黑中泛蓝,似寒潭却比它深邃。那双眼睛像甜蜜的毒药,他愈想从炯炯目光中逃逸,双眸愈是磁铁一般吸引他。只可惜,那天后这双眼睛就再也没有睁开。
二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天是刻进他生命里的烙印。烙印用火写在他心上,化作鲜红色华丽的疤,在思绪绵绵的日子里,撕咬他的身心,无处躲避。
早春二月,朔风依旧霸占北国的山林,千里冰封依旧坚硬如铁,京郊各处依旧是茫茫雪原。皑皑白雪,永远是最洁净的。它用自己无私的银白,掩盖世间肮脏与腐臭,阴谋与罪恶,冤屈与痛苦。以白雪为窀穸,埋葬了多少伟人的英魂!白雪掩盖下,暗潮汹涌的世间显得肃穆宁静。
福临在御辇中微合因昨夜辗转反侧而困倦的双眼,心中却被狂躁而危险的兴奋充斥。纵横捭阖,不可一世的多尔衮,今朝将落得“将军百战身名裂”;浮华荣光,笼罩在福临头上的那团阴影,将随着掘墓鞭尸、挫骨扬灰的结局烟消云散!他,这个少年天子,今日将脱离那人耀眼的光芒,终于自由了!他将成为锦绣河山的真正主宰,成为一啸山川震恐的盖世英豪!
下辇,陵墓琉璃瓦明黄的光燃起他心底的火焰。多尔衮以天子礼下葬!然而这一切不是济尔哈朗告诉福临稳住那人亲信的权宜之计吗?他等了太久,总算到了复仇的神圣时刻,开棺,他要亲自鞭尸!
出于一种对那双眼睛狂热的迷恋,得不到的就要亲手毁灭。只是他略显担心,喀喇城到京师的颠簸,两个月天寒地冻的折磨,那双眼睛是否明亮如初?微微震恐的心情,使他愈加兴奋地望着华丽的棺椁。寒气,在林海雪原中更加强烈。
福临细细用目光抚摸着那人的面容。由于山间飒飒寒风,面部鲜活如初,鼻梁秀挺而富于英气,白皙而冷峻坚硬,散发着月华般的光辉,像晶莹的冰雕。然而再美也像纸人一样没有生气,那双明星秋水一般令他痴恋不已的眸子,为什么再也不能睁开!
屈辱弥漫了他稚嫩的身心,为什么?五岁那年,他被那人抱上九五之尊的宝座,旁边狐狸一般精明的济尔哈朗眼中甜腻的神情使他微微厌恶。多尔衮的眼中,只有对万里河山志在必得的醇厚和淡然。他是个孤山冷月般的男子,为何福临追寻时,却成了镜花水月?
为什么他被那人带上朝听政时,大臣们山呼万岁,为什么他们眼中或忠诚或谄媚的目光,只为那人闪耀?他们对他这真龙天子,根本不屑一顾。那人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双目为大清国流光溢彩。那眼睛时而威严,时而和蔼,一颦一笑,嗔亦含情。为什么对自己,他眼中只有严厉呢?
福临忘不了,他眼中的柔软,是去年他病重之际对自己闪现的。自己被他那几个张牙舞爪的亲信挟持进比皇宫还富丽的南城,他斥责手下,眼底对自己一闪而过的愧疚!只是前几天审讯时,那些软骨头竟供述:“那逆贼说:‘若以我为君,今上为太子,我就不会得这病了!’”那时起,他便发誓将那人碎尸万段!
棺中那人身材文弱颀长。这么修长的腿骨,如果自己像高洋那般精通音律,可以拿腿骨做一把绝世的好琵琶。自己弹唱:“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抒发自己对他爱恨交织的情感。琵琶音质想必深沉清越,像那人富于磁性的声音吧?可惜他不通音律,好材料荒废实在可惜。
得不到的就毁灭吧!这么美的躯体,被虫豸啮咬与草木同腐,令他痛心!他执鞭“啪啪!”一声声使山无陵,江水为竭。他闭上眼睛肆意施暴,不敢看他心爱之人皮开肉绽的样子,尽管这天他等了太久。他的吻化作鞭子,在那人身上留下一道道鲜红的血痕。
多尔衮的脑袋被砍掉,双眼依旧没睁开让他看最后一眼,今日福临化作恶魔,下令将他挫骨扬灰,只为毁灭关于那人的一切一切!
天边一抹斜月,越过夕阳凄惨的华美,用冰凉的光轻轻抚摸世间。然而,月光却难照亮孤魂野鬼回家的路。
三
“臣从前畏罪吞声,今冒死奏闻,伏厚重加处置。”济尔哈朗的小胡子一抖一抖,眼中射出毒液,小心翼翼揣度喜怒无常的少年天子的心意。
够了,他趋炎附势,妄图一家独大的嘴脸让福临恶心。他的地位越来越尊崇,福临却把他当成老古董束之高阁。
他发誓要超越多尔衮,成为一代雄主。然而治国却没有他想象的那般简单。陈名夏、陈之遴、李若琳……眼见朝中汉官阁老一个个倒下或离开,他心中的汉化改革宏图靠谁实现呢?贪污、党争像恶鬼吞噬他的雄心。身后,有那人寒彻骨髓的眸子盯着他,让他感到芒刺在背。他苦闷不已,在温柔乡中寻找慰藉。董鄂氏的容貌并不出众,然而她的眼睛蓝中泛黑,悄怆幽邃,像极了多尔衮的眼睛,他发誓,要永远拥有那双迷人的眼睛!
他恋酒贪花,心爱的女子却屡遭母后打压,郁郁而终。他心灰意冷,想要出家,背后,有双春雪般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令他惶惶然却感到自虐般奇特的快感。董鄂氏的眼睛再美,也只是赝品,没有他眼底的儒雅与刚劲,没有他眼底的厚重和悲凉——那是一个男人生命积攒到一定深度和厚度的结晶。如今连赝品都失去了,俗世荣华曷足贵乎?应弃掷逦迤。
四
福临手捧自己收藏多年的多尔衮的骨灰罐,到五台山上决定隐瞒身份,削发为僧。那双眼睛是缠了他一生的怨孽,此刻,他将剪去三千烦恼丝,与尘世、与那人的阴魂了断。那双鬼魅般的眼睛,他也该摆脱了吧,只是想倒掉骨灰,心中还有浓的化不开的温润留恋。
禅院中多了一个叫“行痴”的怪僧,他睡觉时恋恋不舍的搂着一只骨灰罐。梦中,那双眼睛凝聚着月华,将威严、悲愤、慈爱一股脑倾注到他身上,使他既恐惧又欲罢不能。
再没了俗世牵绊,梦中相会,除了恐惧,还有那人给自己的温暖吧?他在佛前长跪不起,为心爱之人祈祷,祈求佛祖原谅自己对那人的罪愆。
这样日日夜夜受梦靥,受愧疚与痛苦的折磨,使他身心俱疲。他发誓,要用自己的方法生生世世与那人融为一体。他在一个月夜,打开了多尔衮的骨灰罐。骨灰洁白晶莹,像朦朦月光。;骨灰本无味,然则心爱之人的骨灰却对他有罂粟般毁灭性的妖香。
他贪婪地吸着骨灰,任凭那人的骨灰阻塞呼吸道,带走自己生命的气息。修罗地狱虽可怖,自己毁灭了那人,再无别的去处;那人战功赫赫,却杀伐者众,一定在那里等待自己的爱抚。
鬼魅世界再可怖,也挡不住那双眼睛的诱惑。这一次,他要永远拥有那双销魂蚀骨的眼睛,在阴间和心爱的叔父做一同上刀山下火海的鸳鸯。
耳畔传来了飘渺清越的声音,如同那人清倩温柔春水般的笑影:“福临,你终于来了。”
他微笑着闭上眼睛,看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叔父的眼睛。他生生世世和叔父融为一体,再没有力量将他们分开。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