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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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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局中有局
这时,忽然起风了。
客栈的门窗本来是被店小二关的严严实实的,将门外的秋风阻隔在一扇门板之外。但在店小二抬头仰面的时候,竟然带起好猛的冷风。
透骨的寒。
风吹动烛火,火苗在风中瑟缩着颤抖着,哔哔剥剥作响,在要灭未灭之间喘息着。辉映的这小小客栈,仿佛是血池无间地狱一般的诡。
青衫公子的脸在阴影中,照的一张俊脸半边是黑,半边是白。他满不在乎的喝了一口酒,端住酒杯停在唇前,看着一脸杀伐之气的店小二。
“你要杀谁?”
“我要杀谁?”火苗忽地一炸,室内马上又亮堂了起来,店小二的脸色也一下子由肃杀转为惊讶:“客官,小人是本分生意人,怎么敢杀人啊?”
公子怔住了,“你刚才……”
“刚才?刚才咋了啊?”店小二一脸的迷惘。
“你说……你要杀我……”
“客官,您这么说俺就听不过了。”店伙计有点不高兴了,甩了甩手中的抹布搭在肩上,“咱这客栈好歹也有三十年名头了,您出门打听打听,有哪家客商在俺们这旮旯出过事儿么?俺们家客栈是金字招牌童叟无欺货真价实,从不做那犯法伤命的事儿。再说公子爷您又不是大福大贵,俺们图了你的命好谋你的财,俺阿狗哥一个月在这里能挣三钱四分银子哩!俺们还图您的啥?俺‘吹破天’水逐水老三,也是这黄石镇响当当的一条汉子,您这么说俺,可真是坏了俺的名头咧!”
青衫公子上下打量这伙计,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普通的实在不能再普通了。脚步虚浮,面黄肌瘦,双眼虽亮却少神,想来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至于什么‘吹破天’,更是听都没听说过。当下一笑道:“既然伙计这么说了,倒是在下的不是了,这一两银子伙计拿去压惊,也算是在下赔罪。”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银锭子递过去。
“银……银子!?”伙计瞪大了眼,抖着手接过一锭银子,哆嗦着嘴皮子问公子:“真的……给俺!?”
公子含笑点头:“真的。”
伙计不敢置信的咬了咬银锭子,又伸出舌头舔了舔,才狂喜:“银子!真的是银子!好大的银子!!”一翻身向公子连连躬身:“公子爷真是大善人!大好人!小的谢公子爷的赏!”
公子笑着摆摆手:“不必客气了,再来一壶酒。”
“是是是……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伙计满面谄笑的躬身控背,连连倒退,退出有五尺光景才转身一溜烟跑向后堂,喜气洋洋的一路大喊:“公子爷再要一壶酒~~~~~~~~~~~~~~~~~~~”
元飞暗骂自己疑心生暗鬼,这好端端的,又有什么局来了?这里是江南武林道的禁地黄石镇,□□贼寇万万不敢上线开扒的,再说这公子身无四两肉,袋无多少钱,谁能没事来找他的茬子。
很快,刚才的小二手脚利落的端着一壶酒送上来,谄媚的为公子斟满酒杯,才千恩万谢而去。元老板独自咕哝了几句,忙忙乎又跑到后台掌勺去也。
江南黄酒称一绝,其中又以绍兴为第一,这酒入口芳冽,清雅绝伦,酒液浓的似一块透明的琥珀,确实是黄酒中的极品。公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果然是好酒,老头和驼子也喝了不少,千金小姐虽然不擅饮,也点点滴滴沾了几口。
而这边几人酒意正浓,另几桌客人已三三两两的结帐告辞。
瞎子掺着瘸子,一步一蹒跚,临走时终归摔破了客栈里的两个碗,让掌柜的好不肉疼。
官老爷吃饭不给钱,率先一步出店,衙役抡着刀子跟在后面,伙计们也都不敢追去讨债,连元飞也只是恶狠狠咒骂了两句作罢。官字两个口,有理说不清,何况只是吃白食,认倒霉罢。
两个村妇娇声软语的结帐,偏偏掌柜的色与魂授之下,竟然少算了一半的钱,二人也不等掌柜的清醒过来查帐,唧唧咕咕的你推我,我推你跑了出去。
青年相士从桌底抽出虎撑,含笑结帐而去,元飞本来是要答谢相士的一卦,从厨房里出来吩咐掌柜不可收那人的饭钱,而那相士却早就走了。
西风蜀道,烟雨江南。
一群人并肩走在路上,嬉笑怒骂而来,正是刚才聚在有间客栈里打尖的那一行人。瘸子、瞎子、官员、衙役、相士,村妇甲、村妇乙,还有那不知来历的店伙计。
原来这一行人竟是熟识,若是元老板在此,定会大跌眼镜。
虽然他们每个人的面相都是平凡的很,但是仍掩不住双目中的神采飞扬,看去令人有一种高山仰止,无论谁也得仰其鼻息的感觉。
“越兄。”青年相士整了整身上白袍,悄悄的撤住店伙计的袖子,偷笑道:“方才你装的可真象,跟那种低俗的市侩没丝毫区别,连东方凛那小子也看走了眼。”
店伙计抬头横了相士一眼,阴霾的眼神与方才判若两人,他淡淡的回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小弟只是平素瞧柳兄的样子瞧多了,心有所感而已。”
村妇乙一脸杀死人的温柔,笑的大慈大悲金光灿烂,丝毫不见羞赧之色,可见脸皮上功夫实已练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官员摇着扇子,不慌不忙的走在众人前头,仿佛他和这一群人没丝毫关系似的,只是身后的衙役笑着说了一句:“上官老弟不愧是江湖第一的易容好手,天工妙手之名也绝非虚传,只是他吃饭不给钱这本事,我们大家就学不来。”
众人忍不住露齿而笑,作官员打扮的上官紫玉好整以暇的回过头,看着身后的衙役,露出一个柳凇夜式的微笑。
“小弟这一两手本事,怎值得古兄称颂,只是众位莫要忘记,这人皮面具都是小弟耗费时间心血制出来的。诸位个个福可敌国,只有小弟一介穷士,偏居云南草庐。这面具的工本费用,也就不多跟大家计较了,每位三百两就好。”说罢,上官又补充一句:“金子。”
众人无语,乔装成瞎子的凌弃世第一个跳起来,揪住村妇打扮的柳凇夜:“说!这些要钱不要命的东西是不是你教给他的!”
闹了好半晌,这群人才说到主题。黑榜八位高手连袂而来,为的正是漠北的那一批贡物。
“风兄,你真的确定,方才在客栈里那几个人,就是东方凛他们?”相士打扮的青年人自然是风太皓,运筹帷幄不符他的性格,亲自决胜千里才是他的风格。
“嗯……”风太皓点头,神色忧虑,两道秀眉淡淡的蹙起,带着远山依稀斜阳残的韵味。“东方凛,月无语,马它,百里长青,都在。”
柳凇夜拍拍胸口,笑道:“好在苏神医一早就将无色无味的雀胆蛇涎露交给了越兄,下在他们酒杯里,想来眼下这几人早就死的透了。”
风太皓摇头:“不会,赶鬼一族东方家的高手,天生有抗拒毒物的异能,区区雀胆蛇涎,还毒不死东方凛。”
越千里神色凝重:“我也是这般想,东方家的搜神指,拿鬼手,自作自受神功皆是高深武学,只怕这会儿东方凛已经察觉到酒中的蹊跷,正运力逼毒呢。”
织锦冷哼一声,眼里射出毒匕般凄厉的狠色,这年轻人狠起来,竟然也是这么好看的。
“毒不死我们就杀!”他的语音里有不耐烦,“大不了我与柳师弟折回去,杀个干净落个清净。”
“不成……”风太皓伸手拦住织锦,缓缓的摇头:“如果要杀了他们,刚才就可以动手,我们何必要走到这里再折回去?”
“那你说要怎样?难不成等他们解了毒,再压着红货上路?”
“也不是……你可知道,我们为什么只来了八个人……”风太皓抬首看向穹苍,神色淡然。浓浓的月色在夜色里静静的流淌着,像乳钵里的一钵牛奶。
织锦摇头:“不知道。”
“苏瑾上了官道。”风太皓虚指前方路迷漫,“他要去布毒。”他深吸一口气,展颜笑道:“顾老大也埋伏在客栈里,如果有什么不对的,他会干掉那一群人的,难道凭顾冷心的本事,大家还要担心么?”
“皓……”虽是这般说法,越千里目光中仍不解忧虑,“你真的认定,那十口箱子里,装的都是石头么?”
“我敢肯定。”风太皓冷笑,“以萧老鬼的诡诈,绝对不会放心的让东方凛押着这批珍贵宝物,这些东西只有在他手里,由他亲自押送,他才能放心的下。”他进一步指出:“而且那些大汉吃酒时,竟然敢把这么一堆重要的东西放在角落里不加看管,我更加断定,这批货,走的不是黄石镇一条路。”
“那萧临川也当真是滑的很……”洛五公子皱眉,“只是不知道,除了黄石镇,还有哪条路能穿过江南省,直达京城。”
“路有三条。”风太皓轻咳一声,略一沉吟,“一是经过黄石镇,改道下马寨,落凤坡,沿水路到达京城;二是由真武庙、六龙寺、过苏州杭州,由陕西、山西、河北三省到达京城;三是走萝卜口,过插天岭、攀天绝峰,然后取道洛阳,过郑州,上济南,绕太原,走的是一条远路。只不过这第三条路险,我也不确定他们走的是不是这一条路。”
“这般说来……我们岂不是要兵分两路?”
“万万不可!”风太皓断绝道:“萧临川自恃武功天下无双,即使分散实力也能保不败之地。但是咱们分不起,对手正是要我们犹豫不决,然后分而灭之!”
“那我们也总得有条路走吧……”洛洵一阵头疼,心不在焉的扯着路旁的芦蒿,有些焦躁无聊的以芦苇杆做枪,去捅前面凌弃世的脖子。
“我们上天绝岭。”风太皓远目前方依稀青山,离开黄石镇已经走了两三个时辰,以他们的脚程,约莫离镇有二十里左右,夜已经深了,荒郊野外静的听不到一点人声。只有巡林猎户居住的小屋里,透出一点灯火阑珊。
“为什么?”织锦两条秀眉拧成一团,心中的疑惑半点未解,“你便这么肯定萧临川会走这条路?”
风太皓低头弯着他的手指,他的指骨很有力,手指很长,指头很尖,像女子的纤指。
“织锦贤弟可知道兵法有云: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插天峰这条路看似艰险难走,稍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萧临川不会犯傻去走那条险路。但天杀星一代枭雄,怎么会想不到这些鬼蜮伎俩?他偏偏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如果认定他走好走的路,他就一定会去走难走的路。这点连我们都能想的到,他又何尝没想到?如果我们猜测他会舍易取难,他便按着我们的想法改道而行,所以他会走那条易走的路。”说到这里,风太皓微微一笑:“只不过萧临川虽然狂妄,但绝对有自知之明,他料定了我们能推论出他走的是那条易走的平坦大道,所以他想到了第四层,他仍是会上天绝岭。如果顺着他的想法去猜,是猜不到结果的,认定他走真武庙的才是傻瓜蛋,明白吗?”
织锦老老实实的摇头回答:“不明白。”
风太皓为之气结:“你……”
众人听了半天,也实在是佩服风太皓一肚的弯弯肠子,难得他能消化这些而不累。
“不用多说了。”柳凇夜从身后拽住织锦,果断决定道:“我们就走天绝峰!”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各人都心知肚明,天绝岭一行,说不定就是形同不归路。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战场如此,江湖亦如是。
结局如何,就只凭天意了。
十二天前中都皇宫保和殿
景朝自景元帝拥兵横扫天下一统九州以来,已经传了六世。景元帝一代枭雄,手腕狠辣,南破虏北驱胡,平三公之乱,剿灭七省五郡四十一路反王,南京城黄袍加身,奉前朝太子为宋王,改年号为承运,帝号为嘉德。
元帝在位十八年弃位而去,不知所踪。皇室为掩盖这一事实,讹传元帝大行归天,皇位传其长子景重光,即景顺帝。
顺帝亡,传恭帝,自下平帝、和帝,传到今日,正传到和帝三子——嘉平王景缘舟。
景氏出身武林,景元帝自一江湖小混混起家,入江湖屡得奇遇,练成一身无敌天下的绝世武功。二百年前泰山大会夺得武林盟主之位,才能驱动武林群豪南征北讨,打下一片锦绣江山。后世皇帝秉承治乱世用重典,几代人无暇分顾江湖事。慢慢的,江湖也忘了,武林中原有景朝容这么一个人。
自平帝以来,天下渐渐安定,和帝精励图治,将铁桶江山治理的天安地泰,海晏河清。
和帝逝,遗诏三皇子嘉平王景缘舟以七岁稚龄接位,改年号为盛德,帝号为彰武,即是景睿帝。睿帝自幼聪敏好学,几个师傅都曾叹其长成后必是一代令主,十多岁年纪出落的英伟不凡,学富五车,文韬武略无一不是上上之选,王霸之道与机关谋略更是天下屈指的不世奇才。
睿帝亲政后,大刀阔斧地下令改革,刷新吏治,同时也将触角伸到了祖先五代人不及兼顾的江湖。
龙行江湖,不知是福是祸也……
\\\\\\\"哎呀……实在是好无聊啊……\\\\\\\"穿着龙袍戴着皇冠的皇帝陛下伏在龙案上打了个哈欠,旁边立刻有人对皇帝的哈欠加以订正:
“陛下,请注意您的言行,皇帝乃天子,一言一行皆是天下表率。”
皇帝很无辜的看着说话的人一眼,叹气:“哎哎,柳卿,朕也是人啊,是人就会有无聊的感觉,有什么不对么?再说,朕贵为一国天子,难道连无聊打哈欠的资格都没有么?”
内阁大学士、右丞相加礼部天官衔,实为彰武帝左膀的柳孤帆大人硬邦邦的甩回一句:“陛下如果有无聊的时间,倒不如静下心来处理西线军报,臣下以为圣上现在确实没有无聊的资格。”
“哦?”皇帝斜睨了板着脸的柳大人一眼:“那柳卿认为朕该怎么做呢?”
“自然是以政务为先。”
“可是朕累了。”
“天下为公,请圣上三思。”
“朕真的很无聊……”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请圣上三思。”
“朕不想看也不想处理,这些事有兵部处理,不过要朕的一个批示,你说,朕看这些干吗?”
“西线军情不是小事,请圣上三思。”
“三思三思三思,三思你个大头鬼!”皇帝龙颜大怒,拂袖而起,横眉立目的瞪着太监总管:“传朕旨意,朕要微服私访,去……去……”
皇帝想了想,忽然问站在龙椅左首的左丞相梅大人道:“漠北来进贡的那个富商现在走到哪了?”
柳尚书手一摆,阻住梅丞相的回话,恭敬一弯身:“臣以为,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圣上不宜出游。”
皇帝居高临下的看着貌似忠诚恭敬老实谦虚的柳尚书,恨的牙痒痒:“朕问的是梅大人,不是柳大人。”
柳尚书低头斜睨着皇帝,继续恭敬回道:“臣与梅大人同殿共事,都是为圣上尽心竭力,自然要互相提点携带。”
“朕问你……”皇帝额上青筋乱爆,只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踢死眼前这个爱卿,“漠北来的那个商客,现在走到哪里了。”
柳尚书很诚恳的看着皇帝:“臣可不可以不说?”
“不可以!!”
如果怒发冲冠这个词可以具体化,一定就是皇帝陛下现在这个样子,只见万乘之尊双眼充血,目眦尽裂,便不难看出,这个爱卿有多讨人厌。
“柳卿……”皇帝的声音几乎可以用嘶吼来形容,“朕说的话,叫什么?”
“圣上所言,乃是圣旨。”
“圣旨下,为臣者应该如何?”
“圣旨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朕不要你死,朕要你领旨!”皇帝将所有不满皆发泄在这一声怒吼,“说,那客商现在到哪了!”
柳尚书咳嗽了两声,抬眼看着上面的主子,丝毫不惧。
“圣上,敢问臣下何人?”
“柳孤帆。”皇帝暗骂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那圣上可知臣下现居何职?”
“自然是礼部尚书兼右丞相,难道你还想当皇帝么?”
“臣不敢……”柳尚书见皇帝这话说重了,扑通跪下,以头触地,砰砰有声。“臣只是想提醒圣上,根据本朝礼部规条,口传圣旨者,必为六宫都太监之职……敢问陛下……”
“柳孤帆!!”皇帝气黑了脸,平时是太纵容这群臣子了,一个个都放肆的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了,长此已往,国将不国!
柳尚书跪在地上,忠诚恭敬老实谦虚的让人不忍苛责,睿帝只恨元帝多事,废除前朝十大酷刑,若是酷刑现存,一定让柳尚书轮着试一遍。
“禀陛下……”左相梅若影终于找到一个插话的机会:“漠北商客葛鄂哈四十天前由天水出发,现在算来应该已经到了杭州地界。”
“那朕就去杭州。”皇帝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偷笑的柳尚书,满面乌青地对六宫太监总管说道:“小春子,还不快点去传旨?”
“喳。”太监总管磕了个头,从地上爬起来,一溜飞烟而去。
远处,听得一个公鸭嗓子急促大吼着经过保和殿,中和殿,太和殿……
“圣上摆驾杭州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