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阵仗》月色深蓝

7、第六回

　　第六回·织锦

　　“柳兄……到了没有……”凌弃世捂着胸口咳嗽，眉头紧皱。他这病夏畏酷暑冬畏寒霜，越往南走越觉得热不可耐，连着咳嗽也厉害了几分，骑在马上只觉得晕头转向，若不是旁边古苍溟时时着紧着他，怕是早掉下去摔个半死。
　　“快了……快到了……”柳凇夜举起手在眼上搭起个凉棚，看看远处青山如黛，也不知是不是记忆中那座南越深山。
　　“我们可是走了四天了！”洛五公子叫苦不迭，这几天连觉都不曾好好睡，懒惰如他简直是难过的要命，但是他又没有骑在马背上打瞌睡的胆子，只得强睁着眼死熬。
　　“看见前面那座山没有？”柳凇夜用鞭稍指着远方高山。
　　“啊？那座山就是？”苏瑾一喜，这几天他也实在是受够了。
　　“啊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像这样的山我们还要爬十几座。”柳大楼主露出大大的无辜笑容，对上旁边同伴们射过来的怨恨死光眼。
　　想死就直说，我们挺乐意满足你！
　　“走吧……多说一句，就少走一步。另外……柳兄……”风太皓是这群人里少数能看清柳凇夜在搞什么鬼的，所以一直才保持着冷静，“……柳兄若是不想带我们去天蝎门也请直说，这条路我们好象已经走了四遍了。”风太皓板着脸，斜睨着柳凇夜。
　　“啊……这个啊” 柳大公子笑的大慈大悲，眼中金光闪烁，“其实呢……早点到也不是不可以……诸兄只要稍微‘意思意思’就行了。”
　　八只捏着银票的手伸到柳凇夜的鼻子下面，衬着八张铁青色的脸。柳楼主笑眯眯的接过银票，细心的收好放到怀里，才牵起缰绳一挥手，“这边~~~”
　　“妈的……搞定这次的买卖……我第一个就干掉这混帐东西……”顾冷心面上笑的怯生生，眼中狰狞之色真是凹凸有致，走在旁边的越千里冷然打了个寒颤，心虚的摸摸头……
　　“还没立冬啊……”

　　十夜楼主拿了银子，带路也爽快的多了，众人纵马绕过一个山头，穿过一片树林，渡过一架浮桥，再越过两处山谷，山回路转了不知几次，才看到远处郁郁葱葱的一座青山。
　　“到了……”柳凇夜勒住骏马，眯起眼睛。回想起出入江湖多年，自从与师傅分手就再没回过师门，心底下也有半分黯然。
　　“到了么？”洛洵半信半疑的瞅瞅不晓得因为何故又笑的极邪恶的柳楼主，“真的到了么？”不用我们再加银子了吧？
　　“哎呀……洛兄怎么能不相信小弟呢……象小弟这么老实诚恳纯真善良的人会骗大家么……”柳楼主心头酸涩一闪而过，做西子捧心状，神情哀怨，“真的到了啦……”
　　“呃……我们没说不信，洛贤弟只是想确认一下……是吧洛贤弟……”古苍溟一脸想吐的表情，悄悄的扯了扯洛洵的袖子。
　　拜托，你自己想吐别拉上我们……
　　“是啊是啊……”洛洵无力望苍天，“我没说不信你啊……”
　　柳凇夜待要再哀怨下去，却听见身后一声不耐烦的冷哼，回头一望，凌弃世惨白的脸放大无数倍凑到他面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快点走！”

　　秋日风起，落叶如金，薄薄的日光将一片湖光山景衬的极为出色，风吹过粼洵的波涛，带起一尾尾跃动的浪花。
　　山涛起，风行烈，满山的芦蒿宛随风舞，猎猎有声。
　　天蝎门远垂天南，门人行踪隐蔽，本来名声不显，但是近几代出了一个怪才，一身武功简直是天下无能出其右，最多找几个跟他打平的。在云南一省地界里，只要一提起天蝎门主分陀利的名号，黄犬闻之不敢吠，雄鸡闻之不敢鸣，小儿闻之不敢夜啼。
　　分陀利二十年前勇夺天下第一之名，一场华山论剑化江湖为血雨腥风之地，名成身退后豹隐苗疆，建天蝎一门，武林人仕莫不谈之而色变，闻之而避退三舍，实在是不出则已，一出天下皆惊。
　　柳楼主洋洋洒洒的介绍着天蝎门主的丰功伟绩，却不知身后有人心中暗叹：“这世道乱喽……”

　　顾宁笑的怯生生，扯扯皓的衣角：“怎么在下听起来……柳兄的师傅是个妖怪似的……”
　　皓紧绷着面皮，嘴角不受控制的抽搐，想笑又不敢笑。努力着面无表情的回答：“不太清楚……也许真是妖怪也说不定……”
　　身后苏瑾好奇的凑过来，歪头看着忍笑的二人，“首座和顾先生在谈什么呢？”
　　顾宁回过头，一本正经的答道：“小弟和风兄在谈论一些高深的学术问题。”
　　“是么？”苏瑾疑惑的瞅着二人，扯了扯马颈上缰绳，“那么不打扰二位做学问了，请继续，请继续。”
　　“好说，好说。”二人不动声色的抱拳拱手，肚内笑的打跌。

　　一个三面环山的谷地，美丽的小河悠然前行，潺潺流水，啾啾鸟鸣。一座农家小院临山而立，半掩在河岸的绿树当中，神秘，平和，宁静。
　　谁能想的到，恭为苗地三十一奇门之首的天蝎门，天南第一人分陀利，就隐居在这个小小的院落之中。作为天蝎门的总坛，似乎是寒酸了点，但是几位当事人都不怎么在乎罢了。
　　分陀利在院子里猛的打了个喷嚏，很愕然的揉着鼻子，看着坐在对面拎着鸟笼子，看起来很闲的织锦。
　　“阿大，是不是你骂我？”分陀利看了看徒弟，只看到织锦脸上满是不耐烦。
　　“我有病？”织锦不甚高兴的把鸟笼子放在桌上，“我吃多了撑的去骂你？你有什么值得我骂的么？”
　　“那到是……”分陀利思量织锦说的确实有理，自己确实没什么值得他去骂的……“不过你说我忽然打喷嚏是怎么回事？”
　　织锦落出一个怜悯的笑容看着他的师傅大人：“你昨天吃多了吧？”
　　分陀利眼睛一瞪，刚要发作织锦，却听见小屋的门“咣咣咣”三声轻响，一个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声音轻轻的在门外喊起来：“师傅在家么？”

　　织锦开了门，黑压压的一群人马涌进来，分陀利大师就觉得有点头疼。
　　想他分陀利纵横江湖十数年，阅人可谓无数，一双神眼早就修炼的比电还锐，武功高低他一眼就看的出。但是他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江湖人，准确说，从来没见过这么惹人嫌的。
　　洛五公子进门二话不说就占据了一张床，开始打瞌睡，凌弃世本来想抢另一张床，但是上官紫玉先下手为强，早就捷足先登一步，无奈之下只得去与洛洵凑合凑合。
　　越千里不愧为当今轻功身法第一人，向分大师强讨了一碗牛肉面之后，一个拧身旱地拔葱掠上房梁，坐在上面边看四书边吃面。
　　风太皓拎着一个酒坛子，摸出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两个酒杯，兴致勃勃的要去教顾宁喝酒。
　　小小的一间屋，七扭八歪的挤了一屋子人，分陀利大师与古苍溟苦笑着站在门口看着一群浑然不晓得自恃身份的黑榜高手们，面前还站着挤眉弄眼的织锦和柳凇夜师兄弟。

　　分陀利瞧瞧屋里的一团狼籍，甚是悲观的看了看柳凇夜，柳楼主抬头看天，仿佛事不关己，事实上，也确实不关他的事……
　　“阿二，你好久没回来了哦。”
　　“不能时时给师傅请安，是徒儿的不孝。”柳凇夜恭恭敬敬的作鞠，将腰弯的深深的，额头几乎要触到地面。
　　“回来好……回来就好……”分大师叹着气摸摸柳凇夜的头，就像摸一个小孩子，“这次回来，要住几天再走吧……”
　　“不行啊师傅……”柳凇夜低着头，心里一暖，眼睛湿湿的，但是没敢说这次是要把师傅的另一个宝贝疙瘩给带出去，“徒儿还有要事在身……不能久留。”
　　“嗯？要事？”分陀利的眉眼高高的挑了起来，“有什么事比你师傅我说的更重要么？”
　　柳凇夜不敢言语了，眼睛低低垂下，温顺的像一只小猫。
　　这时候谁去迎着师傅的火气谁就是大傻瓜，聪明狡猾如他才不去当那种冤大头。

　　古苍溟见柳凇夜哑了，只得咳嗽一声引起分陀利的注意，上前一抱拳见礼：“分前辈，柳贤弟实在是有事要办，不能久留，这次回来是大家的意思。”古苍溟这边厢正说着话，那边柳凇夜杀鸡抹脖子的瞪眼，只是碍着师尊在前，不敢出声提醒。
　　“哦？有事？”分陀利斜眼看着古苍溟，有看看柳凇夜，柳楼主连忙把目光从古苍溟身上收回来，又恢复成老实诚恳善良纯真状。
　　“阿二，这位是……？”
　　“是徒儿的至交好友，云南邪异门的古苍溟古兄。”
　　“哦？”分陀利饶有兴味的打量起古苍溟，银发银眼在中原似乎很少见，不过倒蛮合他胃口的。“古啸天的徒弟？”
　　“分前辈说的正是在下的养父。”
　　“原来是世侄啊……”分陀利笑咪咪的拉住古苍溟的手，越看越满意，“你那养父还在世的时候，常来我这小庐喝酒谈诗的。”
　　“是。”古苍溟不动声色的抽回手，心里疑惑这位奇人怎么这么自来熟，好象他们是第一次见面耶……
　　古苍溟深吸一口气：“家父活着的时候常谈起分大师，按辈分小侄似乎应该称您一声世叔。”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分陀利执着的再拉起古苍溟的手，不肯放开，“古贤侄难得来我这里，同住几天再去。”古苍溟很想晕，难道留不住柳凇夜就拿他当抵押么……
　　“不了不了……多谢世叔好意……小侄实在是身有要事……住不得……住不得……”
　　正是古苍溟与分陀利委蛇的时候，站在一边的柳凇夜与织锦悄悄的交头接耳着。
　　“师兄……你说师傅是不是又犯病了……”
　　“搞不好是哦……师傅最喜欢收集漂亮的小孩，这毛病十多年一点没改，也许这位古兄被师傅看中了哦。”
　　“是啊，当初师傅说咱们是被父母丢掉不要的孩子……天知道是不是他从人家手里偷来抢过来的……”
　　“师傅前几天还看上前村里阿牛家的二狗子，教唆我半夜蒙面去接回来呢。”
　　支着耳朵听了二人这一席话，古苍溟吓的两眼发直，手心黏黏腻腻的渗出一层冷汗，触手冰凉……

　　这不分明就是拐带儿童么……

　　“这么说来，你们是来请我家阿大出山帮你们打劫的？”一群人挤进屋，屋里人也都闹的差不多了。分大师这才好容易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坐在椅子上端着茶碗沉吟。
　　“正是。”风太皓见分陀利进来，抛下酒坛子和醉的半死的顾宁走过去，歪身坐在一张梨花木太师椅上，“小侄等人碰到大麻烦，又无奈何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柳贤弟本着人多好办事的意思，来请织锦贤弟出山帮我们对付萧临川。”
　　“萧临川？”分陀利手中茶碗定在唇边，忽然想起了点什么，“十三年前，我在泰山跟他比试过一次……那老小子不好对付啊……光凭你们十个人，绝对硬碰不过他们。”
　　众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知道萧临川是不是真的象分大师说的那么厉害，只有风太皓眼内闪过一抹赞赏的光。
　　“世叔，既然萧临川这么难对付，那便一定要加上织锦贤弟才有胜算，毕竟您也不希望我们这群小辈给□□丢人，对么？”
　　“丢人不丢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家炕头。”分陀利漫不在乎的喝着茶，看都不看风太皓一眼。
　　风太皓并不气馁，“世叔，您老也是出身□□，难道□□荣辱就与您半点关系也扯不上？家师常常跟我提起您胆大妄为，霸道自我，是为一代人杰，怎么到老来把一切都放下了？莫非您怕了萧临川？”
　　分陀利白眼一翻：“小孩子家胡说八道，你师傅是谁？教的你嘴巴这么没规矩！”
　　风太皓恭敬的回道：“家师姓左，讳作，字抽风，号镜庄孙子。至于小侄的嘴巴，是天生父母养的，跟师傅无关。”
　　“啊哈！？左抽风那个老东西的徒弟？”分陀利眼睛一亮，手里茶碗重重顿在桌上，跳起来按住风太皓的肩膀摇晃，“你就是左抽风的徒弟！？”
　　风太皓吃痛，却不敢叫出声来，当下强笑着颌首：“正是。”
　　“他妈妈的，左老头的徒弟……”分陀利放开风太皓，背着手在厅里来回踱步，也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
　　“小侄这次谋划抢劫和氏璧，到也不全是为了夺宝，主要是为咱们□□出这一口恶气。萧临川心狠手辣，凡是落在他手上的江湖人物，轻者断手脚，重者送性命，师傅也是看不过眼萧临川的所作所为，才吩咐小侄撒江湖贴聚集这几位兄弟，联手给天杀星一个教训。”
　　“……”
　　“师傅常说您老急公好义，叮嘱小侄一定要来找柳贤弟与织锦贤弟共商大事，然世叔却百般阻挠小侄，这可让人心冷了。”不顾后果的说了这些，也有些后怕，皓从分大师进屋时就一直在揣测他的实力，正如江湖人所描述的一般无形无迹，只知道就凭刚才那一按，肩膀痛的几乎咳出血来，百招之内击杀自己，绝对不是难事。
　　分陀利盯着风太皓的眼睛，幽黑的瞳仁深不见底，更不见一丝紧张与犹豫，只觉得那是一个无底深潭，魔魅的要把人灵魂一起吸进去。
　　若光从容颜看去，只能觉得柔弱的令人惜怜，但是看他那双清澈的眼，却有无坚不摧的锐。至刚至柔本不能同存在一个人身上，但是这两种交融的气罩着皓，又是那么浑然一体，无懈可击。
　　□□有此才俊，扬眉吐气的日子指日可待了。这几个孩子个个神华内敛，双眼晶莹，每一个都能跟他拼上数百招，试问白道能有几人如此呢？
　　“世侄，我家阿大阿二托你照顾了。”分陀利忽然一笑，拂袖而起，上前拍了拍风太皓肩膀，“你很好，不枉费你师傅十多年心血。”
　　皓心虚的笑了笑，没敢再说话，见好就收是他的长处，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可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

　　“阿大……虽然师傅舍不得，您还是跟你这位风世兄下山去吧。”
　　“是，叩别恩师，长祝恩师多福多寿，万福金安！”
　　“免礼免礼，咱师徒不用来这套客气，记得在外面闯荡累了，就回家来看看师傅，知道么？其实啊……”
　　“是，叩别恩师，长祝恩师多福多寿……”
　　“你让我把话说完行不行？其实为师还有好多东西没教给你那……你那点半调子暗器功夫虽然还称不上一流，但是起码自保还是够了。不是师傅自夸，什么拳掌功夫，刀剑功夫，暗器功夫，师傅我……”
　　“叩别恩师……”
　　“……你这个混帐东西，实在是有够不受教，连听我把话说完都不肯……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是嫌说，我是个糟老头子，听我的话没有意思，对不对……”
　　“……师傅您真聪明。”
　　“………………”

　　一行人洒泪挥别，织锦并无半点眷恋的跟着众人纵马而去，反到是柳凇夜与分陀利依依不舍十八相送，好不凄惨，连铁石人都闻之心酸掉泪。
　　众人绕出深山，踏上云南官道，顾宁这才好奇的扯着皓的衣角，将皓的身子斜扯到他嘴边：“风兄，你刚才跟分大师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皓诧异的看着顾宁：“什么真的？”
　　“就是你刚才跟分大师说，你师傅说他急公好义什么的……”
　　“怎么可能是真的？诓人我还不会么？”皓看着顾宁的脸讥诮一笑，抖起马缰急弛而去，身后黄沙漫舞，腾起一路飞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