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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感业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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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去了感业寺。
武媚儿从狼狈的少年怀中接过雪儿,和少年交换了个眼神,见少年疲惫的摇了摇头,便不再多问,扶着雪儿向着后院的澡堂走去。
少年睡在了偏殿,他太累了,门窗都来不及关,就和衣带靴的躺在了云床上。
这清幽之地居然多出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是应该抓起来严苛的责罚一通然后逐出山门的吧。
然而,没有。
偶有路过的众人反而都小心翼翼的放慢了脚步,不愿惊扰了他。
感业寺内,大部分都是太宗的遗族,昔日那些不得宠的妃嫔才人,瘟疫爆发时,都被送到过善衣宫,她们都记得,就是这白衣的少年,不惜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也要救她们一命,不眠不休的熬药,也要遵守三日之约,所以善衣宫,疫病如斯,也无一人身亡。
少年只睡了一个时辰,就醒了过来。
武媚儿正托腮坐在云床前,看到少年醒来,斟了一杯茶过来,交到少年手中。
“雪儿呢?”
“我安顿着她睡下了。”
“哦……她……怎么样……”
“还好……只是受了惊吓……”
少年心不在焉的喝了一口茶,笑了起来,“这是什么茶?”
“侍羽,别这样……”
少年放下杯子,笑了笑还想逞强,一抬头对上媚儿湿润的眼神,倔强的面具瞬间瓦解,终究还是吸了吸鼻子,无声的哭了出来。
“媚儿,我害怕。”
“在怕什么?”
“我突然觉得……”少年靠着墙坐在床上,遇到什么无法形容的事似乎的用手在空气中划了几个圈,“自己很无力……”
“没有,”媚儿伸手把少年揽入怀中,柔声安慰道,“你只是遇上不好的人。”
少年并不挣扎,“是我的错……”
“没有,”媚儿拿出手帕,声音有些急切,“记得吗,你抓了蟋蟀给媚儿玩,还治好了善衣宫两千多个人,侍羽是很棒很棒的医生。”
“…….”
“嗯?”
少年吸了吸鼻子,鼻子闷闷的说,“媚儿,你……干嘛那么温柔?”
“哎呀!”媚儿脸颊一红,把少年推开,“你烦死了。”
“媚儿。”
“嗯?”
“你知道是谁的吧……”
“侍羽~”
“你一定知道的吧……”
“不!我不知道!”媚儿突然鼓起了脸颊。
“其实我自己也是知道的。”
“侍羽……”
“那些人之中有一个,我曾和他见过一面的,”少年讽刺的笑了笑,“在王皇后的寝宫……”
“所以,我才不希望你去……”
“是啊……”少年长出了一口气,心不在焉的应道。
“侍羽!”
“媚儿,你知道,那些侍卫是谁吗?”
“别这样……”
“我只是想知道。”
“…….”
“文水河的那批胡匪,也是他们吧?”
媚儿看着少年闪烁的眼神,眉头一皱,心还是软了下来,“他们是十部轮回。”
“十部轮回,好,我记下了。”
十部轮回,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呼名可止儿夜啼的修罗,而且不是一个,是十个,三年前神秘消失,留下一连串的谜团,没想到,竟是投到了王皇后的麾下,这三年,王皇后心狠手辣,后宫之中多少离奇惨案,经的,怕都是这十部轮回的手。
难怪王皇后敢如此肆意妄为。
少年把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第二天,少年盗了感业寺的一匹马,趁着凌晨,甩掉了外面监视的伏兵,一人一骑,杀气腾腾的向西飞驰而去。
少年想起了一位故人。
四年前。
积满落叶的驿道,昏昏沉沉的少年突然听到一阵呻吟声,立刻停下了车,仔细一看,路边果然倒着一个浑身血污的青衣人,浓眉星目,面容俊朗,看起来二十来岁,倒在落叶堆中,面若金纸,脸上神色痛苦至极。
这是少年初出文水河遇到的第一个病人,少年把他抬到马车中,还来不及诊脉,就听见远处传来一片人声嘈杂,疑惑之余,青衣人微弱的说了句,“有人要杀我。”
当时雪儿以“凭感觉。”为理由确定了他不是坏人,决定救他。
少年还没反应过来,雪儿已经一扯露出了自己的右肩,伸手把少年的衣衫弄乱,散下发髻,攥紧了少年的衣摆。
下一秒,帘布被撩开,探进来一张肥头大耳的和尚的脸,一看之下,立刻又脸红的退了出去,“罪过,罪过……”
帘布外传来声音,“回方丈,马车内只有一对狗男女,不值一提……”
“晦气!”有个女人的声音冷哼一声,一甩袖飞掠而起,远离了马车。
此时青衣人正被雪儿塞在两人屁股下的大箱中。
他是顾全城,雪衣门的掌门。
“那群和尚尼姑为什么要杀你啊?”雪儿歪头看着青衣人,好奇道。
“我偷了他们藏经阁的东西……”青衣人摸了摸鼻子,笑了笑。
“哦……”雪儿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
其实雪儿完全没有听明白……
千里马不出半日就到了雪衣门,少年下马望着眼前破败的农舍,有些愕然,江湖上能与少林,峨眉这样的泰山北斗齐名的门派就在这里?
少年很快就确认了自己不是在做梦。
夕阳斜照下,顾全城伸着懒腰,正从农舍中走出来,看见少年,并不惊讶,笑着说了句,“你来了。”
“帮我杀个人!”
“好。”顾全城答应着,又走进农舍,不多时走了出来,在围场摆开一张精致的小桌子,“吃了饭再走吧。”
“这是急事!”
“我知道。”顾全城笑了笑,“不是急事,你也无须来找我。”
少年皱了皱眉,还是拴好马坐了下来,虽是在破败的农舍和竹林边的宴请,可是桌上的菜肴却是不俗,一共九碟,每一样都精致无比,酒也是难得的精品,少年虽不精通饮酒,也认出了是江南烟雨村百年精酿的女儿红。
“美食能让人身心平静。”顾全城替少年斟了酒,陶醉的半眯起眼睛。“你的眼中杀气太重,这不好。”
少年怔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脸,呢喃道,“杀气太重……?”
“是什么改变了你?”
少年放下手,惨淡的笑了笑,“我入宫了。”
“哦……难怪……”
当天艮时,少年回到了感业寺,默默的打开山门,一个人爬上屋顶饮酒。
半柱香之后,一个人影哒……一声落到少年的身边,“好了。”
顾全城青衣依旧,身上受了几处刀伤,血流不止,却并不致命。
少年有些醉了,替顾全城止了血,攥着沾满血污的衣摆,居然哭出声来。
青衣人站了起来,沉吟半晌,叹道,“少年郎,何以至此?”
说罢,一阵衣袂劲风响动,顾全城已经用轻功离去。
夜色浸寒,少年突然打了个冷战,酒也醒了半分,是啊,何以至此?
现在家破人亡,父母双逝,雪儿更是支离破碎,受尽折磨,连自己也遍体鳞伤,这一切,何以至此?
他不该习医吗?不对,悬壶济世,并没有错。
不该外出游历?不对,平泰苍生,文水河绝不是偏安之地。
他不该入宫?不对,对!
对,我不该入宫……
不入宫,就不会遇见太宗,就不会上到太医院统领,不会引起王皇后注意,那么萧淑妃也不必死,萧淑妃的孩子也不必死,文水河,雪儿,媚儿,都不必受罪。
是我的错。
我为什么,要入宫呢?
为什么要揭皇榜?
少年倒在屋脊上,望着水面一般的夜空,呢喃道,我为什么要入宫呢?
耳畔响起了很渺远很渺远的声音。
“你说文水河……有多少个我们这么大?”
“侍羽,你想过离开这里吗?”
“可是去了长安,就见不到你了。”
“拉钩!”
是媚儿……
何以至此?
少年突然惊恐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下了屋顶,慌张的摇醒了雪儿,连夜离开了长安。
少年想起了那个雨后的墙外的约定,想起了善衣宫的重逢,想起了感业寺的流感,想起那张写着萧字的小纸条,想起十部轮回……
这一步步走向沼泽的前头,都是武媚娘在引路!
现在王皇后已死,后宫肃清,如果媚儿回宫,狡兔死,良狗烹,虽是被逼,可是我和雪儿,到底还是东林宫的余孽!
回忆像电影倒带,快放一样在脑海中飞快的闪过,再与媚儿湿润的眼神交织在一起,翻江倒海的,媚儿衣角上淡淡的香气,柔软的手指,娇嗔的羞态,到底哪一幕才是真的?
我只是踩中了她所有的伏笔,替她斩断了前路的荆棘。
她在利用我!
“哎呀!你烦死了。”
不对,对,不对!对!不对!!对!!!
少年甩了甩头,不敢再想。
他只知道,长安,再也留不得了。
小丫头睡眼惺忪,“少……少爷?”
“嘘……”
明宗二年,八月一日,东林宫惨遭血洗,王皇后及十名侍卫被刺客斩首,挂于檐下,死不瞑目。
这个,当然也没被写入史书。
明宗二年,武媚娘回宫,赦封昭仪。
少年一路狂奔,不几日,便回到了文水河,远远地,炊烟袅袅,薄雾笼罩,一切,都如离开时那么美好。
只是这一去一回,就像放出去的风筝,曾经如此贴近过太阳,又如此残忍的摔回原点,一切恬淡依旧,只是回来的,早已伤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