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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法会 ...

  •   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我展开手里的诗稿。不禁莞尔,弘昼还蛮细心的,每一篇都标注了年份,按时间顺序排放整齐。

      我一篇一篇看过去,心里像被一只手慢慢揪紧。

      五年,

      夏夜不成寐
      疏帘香散御炉烟,万井沉沉翠幔悬。夜静梵音来水面,月明渔唱到窗边。
      虚堂虑息难成寐,冰簟心清即入禅。惟有团团荷上露,晶莹可拟意珠圆。

      桃花坞即景
      禁园宜雨复宜晴,别馆春深枕簟清。数片落花惊午梦,一声渔唱惹闲情。
      暂移榻向松间坐,恰听禽来竹里鸣。惟有东风知我意,满池新绿浪纹生。

      他心烦吗?失落吗?为什么字里行间,都这么寂寞?他在想念我吗?

      “惟有团团荷上露,晶莹可拟意珠圆。”我嘴里喃喃念出声,当时他的心里,很苦很苦吧?美和圆满,就像荷叶上的露珠,那么短暂,那么易碎……

      我叹气,低头继续看。

      仲秋月夜题于清会亭 (六年)
      深沉院宇桂香浮,寂寂溪园色相幽。静向庭中持佛偈,闲来月下泛扁舟。
      云迷入梦林间鹤,浪逐忘机水面鸥。对此清光神会处,岸芦汀蓼一天秋。

      我细细品了两遍,心里一凛。这,似乎有些出尘的禅意,忙急急抽出几篇。

      几暇偶题(七年)
      识得几暇趣,丝纶不假言。孰知宵旰里,却是绝尘喧。

      花下偶成(八年)
      对酒吟诗花劝饮,花前得句自推敲。九重三殿谁为友,皓月清风作契交。

      观释典偶题 (九年)
      浑忘云驶月轮迟,不悟舟行觉岸移。世界三千皆有量,慧珠一颗净无涯。

      唉,弘昼说那些不至于的事儿,从诗里看来,他一直没释怀过。他一直寂寞,一直孤独,一直一个人背负太重太重的包袱。他无法放下,无法平静,他不停的在俗世与佛法间挣扎,找不到方向,没有人帮他。

      而我呢?我当时在干什么?一心逃离他,一心躲着他,以为那样是对他好,以为那样他可以专心的肃清政治而不被我牵绊,以为那样我们都可以解脱出来,以为,我自以为那样是对的。

      可如今看来,真的对吗?福惠、十三叔、皇后、大义觉迷录……一件一件的事情,都跟历史吻合了。我在其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历史原本就是这样?还是我的到来,让历史变成这样?

      我一直小心翼翼,生怕因行差踏错而改变了历史,可如今看来,历史自有他自己的轨迹,就像沧海,并不会因为一滴水珠而改变。

      我小心折起诗稿,揣入怀中,偶然瞥到一句“追忆安闲成梦幻,双眉锁处为谁开?”心里又是一痛,他已经寂寞至此,孤独至此,可怜至此……

      我暗暗对自己说道,“淑儿,你不可以再软弱,不可以再害怕受伤。他已经伤痕累累,心如死灰。所以,你一定要坚强起来,你要成为他的力量,他的后盾,他的方向,他的动力!”

      我拽出脖子上一直用丝线吊着的同心锁,紧紧攥在手心里。

      有人轻声唤我,我应了一声。轿夫撩起帘子,我出轿子,进府,让何栓儿来见我。

      刚净了脸,何栓儿已经垂手候着。

      我笑嘻嘻的看着他,他上下打量了我许久,眼圈儿慢慢红了。

      “何栓儿,干吗每次见我都这副样子?不高兴我回来?”

      何栓儿“嗤”了我一声,又“噗哧”笑了一下,“格格还是这副心性,这么大了,还打趣奴才呢。”

      我笑笑不语,让他在脚凳坐了,正色道:“何栓儿,你先前是皇阿玛身边的旧人儿,又跟了我这么些年。他的心事,我的心事,你都明白……”

      我顿了顿,有些说不下去。何栓儿也有些黯然,叹了口气。

      “当初的原委,想来你也约莫知道个八九不离十。现如今他这么个样子,我这心里头,说句不害臊的话,恨不得替了他去,我……”我焦急万分,却表达不清楚我的意思,更是着急了。

      何栓儿接下我的话,“奴才知道,格格是想帮着万岁爷。”

      我连连点头,“我心里头,有愧!”

      何栓儿摇头道:“格格万别这么想,万岁爷现如今的情形,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儿,咱们得从长计议。”

      我点头,接过何栓儿递过来的帕子。

      等何栓儿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我心里烦闷的很,在院子里溜哒了一小圈儿,猛想到弘昼说今天晚上有法会。

      急匆匆的赶回屋子,换了身衣裳就打算再去圆明园。

      刚出房门,就看到观音保站在院子里,他没说话,只拿眼睛看着我。

      我朝他走过去,低声道:“他如今过的不好。我,我想帮他。”

      观音保还是不说话,我看了看他没有什么表情的脸,慢慢后退,“我,我去了啊。”

      他拉住我,叹气,“入夜了,你不方便进园子,我陪你吧。”

      我默然,只得点头。

      轿子吱呀作响,我们都没有说话,在园子门口的时候,观音保出去一趟,换了我们的轿夫,我没下轿,直接进了园子。

      秦守礼远远的迎了过来,老远就打千,“给额驸爷,二公主请安……”

      观音保让他起身领路。

      秦守礼本有些踟蹰,观音保道:“怕什么?好歹我也是活佛说过的‘有缘之人’,皇阿玛还指不定会不会怪罪呢,若是皇阿玛责罚了,也绝不会扯到公公身上。”

      秦守礼忙道:“额驸爷这话说的。奴才惶恐。”

      我上前道:“好了,快引路吧。”

      秦守礼领着我们,走了不大一会儿,我抬头一看,匾额上写着——“壶中天”

      我和观音保在秦守礼的示意下等候他通传。

      过了一会儿,秦守礼出来颇有些为难的说,“皇上……”

      观音保道:“劳烦公公跟皇阿玛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儿臣既然已经来了,求皇阿玛随缘赐见。”

      秦守礼上上下下看了观音保一会儿,复又去通报。

      过了一会儿,秦守礼出来领我们进去。

      只见皇上一人坐在中间,两边相对坐了好些人。我跟在观音保身后上前去行礼。偷眼看两边的人们,有臣子有僧人,有弘历弘昼,有十六叔十七叔,有张廷玉鄂尔泰,还有白天那个牛鼻子老道,叫什么娄近垣的,更还有些僧人,两个年纪略大,其他的比较年轻。

      我落后观音保半秒跪下,“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吉祥。”

      “起喀,赐坐。你们既然来了,就一同悟些佛法,参些禅理吧。”

      我们依言起身,谢坐,在空出来的位置上坐下。

      十六叔奉上诗稿一篇,题为“月”,出声吟道:“朔日何曾隐晦。光明仍满三千。莫言三五是团圆。大地依然黑暗。明自暗中折合。暗从明里周旋。明明暗暗两无偏。此月方才出现。 ”

      皇上不置可否,问道:“依各位看,如何?”

      众人皆不语,皇上点卯,“文觉禅师?”

      坐在首位的白胡子白眉毛禅师微微颔首,道:“即心即佛。非心非佛。心佛本空。即非何有。能不守空。真源自通。佛佛祖祖。以此立宗。”

      我瞥到弘昼又开始皱眉努嘴,不料皇上下一个就点了他,“弘昼?”

      弘昼的表情像是吃了不新鲜的食物,郁闷不已,沉默下,道:“空亦本非空。有亦本非有。空有两相忘。三三原是九。”

      我低头忍不住要笑,弘昼连打油诗都憋出来了。忽听皇上问道:“淑儿以为如何?”

      我愣了一下,朝他看过去,他显是吃惊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转开视线,“呃,额,额驸以为如何?”

      观音保略一迟疑,我抢先回答,“天上下雪不下水,下到地上变成水,下雪变水多麻烦,不如当初就下水。”说完之后,毫不畏惧的看着他。什么佛法,太过玄妙,我不懂;什么禅,太过深奥,我更不懂。可是我有的是歪理邪说,有的是似是而非的道理,不怕你不上当!

      弘昼第一个反应过来,吃吃笑个不停。

      娄近垣出言反驳,“二公主此言差矣,下雪是天道,下水非天道也。”

      “哦?下水非天道?那敢问妙正真人,‘雨’是何物?非水?”

      “这……”娄近垣有些语塞。

      “非也非也,”文觉禅师接过娄近垣的话题,“雨,雨也;水,水也;雨亦水也,水亦雨也。”

      在座的人都纷纷发表议论,我微微一笑,坐下,不需要咄咄逼人,不需要冲撞你们,我只是想要他的心,从佛法中回来,变回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够了。

      一次不够,两次;两次不够,三次。我不要他堕入玄妙的佛法,不要他整天纠缠在永远找寻不到答案的迷雾里。

      我偷看他,正巧看到他嘴角最后的一抹笑意,心里一暖;再看观音保,若无其事的淡淡样子,心里又是一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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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法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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