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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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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梦一场
她一身汗水醒来,睁大瞳孔注视这个世界,
还以为是陌生的天堂或可怕的地狱。
她抚摸枕边的躯体,还是热乎乎的,她抱住他,
仿佛曾经死去一般珍惜,恍然梦一场,梦见死亡。
一
她,她叫苏西,别人喜欢叫她西西,她却喜欢别人叫她苏苏。问她有分别吗?她肯定地点点头,有啊,西西就稀稀,听起来少得可怜,苏苏就疏疏,听起来多得造反,造反比可怜好。怪人!是啊,她就是怪人啊,她曾经有一个令人发指的想法:别人是从娘胎里出来的,娘用今生最大的力气把孩子挤出来,让他眷念这个世间,甘愿呆下来。她却是从娘胎里钻出来的,她想要舒展筋骨,想要报复这世间的惨淡,所以弄得娘一滩血,鲜红的,一大片。
那只是她年幼时的想法,成年时,她的想法希奇古怪,甚至苍凉,带着哀怨,带着悲伤。她说是这个世间的定数惹的祸。人总难免一死,她越来越认为自己会红颜薄命了,女人总是在年轻貌美的时候死去,堪称传奇。
终于,定下了这个念头,她是会死去的,而且是在青春年华时。
她开始做一切即将死去的准备,轰轰烈烈,又悄无声息。
二
她不再强求别人叫她什么了,西西可以,苏苏也可以,苏西也可以,苏苏西西就苏苏西西吧。甚至一声喂,她都不会介意。她是这样想的:反正我要死了,记住也罢,记不住也罢,我扮演的角色,不过是全是人口中的亿万万分之一。记住的话,我死了,他们会悲伤,我不想他们太悲伤,节哀顺便。人还是要继续活的,我太渺小了。记不住的话,我死了,他们会毫无知觉,我不希望他们太麻木,敲醒记忆,人还是要记住一些难忘的人难忘的片段,我挺伟大的。
她开始学习微笑,无时无刻地微笑,近乎僵硬的笑。她想让别人认为,她是幸福的,她快快乐乐地生活在杂乱无章的碎片里。她要让爱她的人羡慕,不爱她的人忌妒。她是这样想的:反正我要死了,笑着呢,可以留给别人美好的印象。当别人回忆起我时,就会说,啊,那个女孩啊,很可爱啊,她总是笑脸盈盈的,无忧无虑。我喜欢听呀,赞美的话,一辈子也听不腻,尽管我的一辈子那么短暂,我还是固执地倔强地执着地听。我是可爱的,因为我有张永不言败的笑脸。
她学了八年的舞蹈,却很少在众人面前献媚。然后她光着脚丫在圆环广场的中央花园里跳了一天,跳到月光洒满圆盘,洒在众人的黑发上。她听到雷鸣的掌声,她看到热情的面孔,她的心笑了,满意地笑了,这不是她梦寐以求的结果吗?满广场的人,满广场的目光,热切而期待。但在众人惊喜间,她又拎着鞋子串入人群,恢复那个垂死的她。她是这样想的:反正我要死了,学了十八般舞艺,怎可能带进棺材,受世人冷漠。我是聪明智慧的女子,端庄贤惠,又知书达理,淑女的外表下,其实有一颗感性的心灵,崇尚放荡不羁,崇尚桀骜不逊,但又有那么一点保守,不想太招摇,不想太光鲜。我要的是平淡似水中,又泛着几道荡漾的水痕。转啊转啊,荡啊荡啊,生活依然平静如水。
她喜欢吃甜食,尤其是精致的蛋糕和冰淇淋。以前,她很少吃,会妨碍美观,身材变得臃肿不堪,还是少女时期,便犹如怀胎五月的妈咪,走在街是,没有回头率,没有口哨,没有色咪咪的目光。只有自己低着头走路的影子,肥肥大大的,活脱脱一只米奇老鼠。现在,她吃五层的结婚蛋糕,忌廉的,好多好多甜甜的奶油和朱古力酱。她在超市买一桶大号家庭装冰淇淋,吃起来狼吞虎咽,甜的冰,流进她的肠胃,疏疏麻麻,她想,这就是爱情的味道了。她吃的时候,毫无察觉旁人的目瞪口呆。她是这样想的:反正我要死了,吃一点甜食弥补我上半生由于爱美而犯下的错误,是可以原谅的。死后,是肥是瘦,只有别人在乎,就算在乎也会因为在意我的死去而微不足道。我是不在乎的啦,我又没有镜子可以照,唾弃自己的身材,又没有俊男在墓里等我相会,又没有做工华丽精美的衣服让我穿,又没有舞会演唱会记者招待会生日聚会同学聚会结婚宴会请我参加。我只用乖乖躺着,一动不动,待时间老去,化为灰烬。
她会打电话给老爸老妈,然后疯狂地,撒娇地在电话里叫爸,爸,爸,妈,妈,妈,然后爸妈莫名其妙地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心满意足地挂上电话,笑嘻嘻地坐在角落里哭泣,她生怕老爸老妈听不够她的呼唤,就轰然死去。她觉得自己拖欠他们太多的爱,来不及偿还,来不及给予。她是这样想的:反正我要死了,我应该在有生之年对老爸老妈好一点。但我又不会做饭烧菜,让他们吃顿好的,又不会洗衣擦地,让他们享受一下干净的,又不会裁剪缝衣,让他们穿件温暖牌的,又工作赚钱,让他们住幢舒服的。我只有一张嘴皮子吃他们的长大,穿他们的长大,用他们的长大,这张嘴皮子生来薄的,不说谢谢,就会关键时刻无聊时分,来个电话,对他们娇爹爹地叫呀,叫呀。我生来一张惹人疼爱的嘴皮子,孝敬爸妈,就不送其他什么礼了。等我走后,少一点属于我的东西,他们也不会那么难过。女儿我,对不住你们啊!
她认识一个男生,大学时的同学,念美术的,她因为喜欢他,便转进美术系,男生跟他说话时,害羞又傻愣愣的,她也是腼腆又沉默不语,只是笑起来,两个深深的酒窝,很灿烂。他们没什么结果,也许当时年幼无知,对爱情的憧憬太强烈,夭折了这段近乎白纸的爱恋。后来,她遇到一个爱吹萨克斯的男人,长得超帅,个子超高,身材超标准,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年轻版的基督山伯爵,满脸憎怒,愤世嫉俗。他人不怎么的,但她就钟情他呀,然后想到自己快要死掉,去向他告白。嘿嘿!居然成功了!他说可以,要先亲一下。她傻掉,然后激动地抱着他来个天旋地转的热吻。男人当场收他她为关门女朋友,他是这么说的,开玩笑啦!有这么大的勇气,真不容易。她是这样想的:反正我要死了,爱上他不过是填补一下没有恋爱过的空白,死后有可以说,我爱过啊,爱情,是很美妙的,只可会意,不可言传。向他告白呢,需要一点勇气和一种阿 Q 的精神。他愿意跟我交往,代表他对我有意思,或者喜欢我爱我,他认为我美丽呀漂亮呀可爱呀,很多人都这么说。说一个事实,我一点也不会谦虚。他不愿意跟我交往,就是不喜欢我不爱我了,他有意中人了,他认为我不够美丽咯不过漂亮咯不够可爱咯。唉,都是最近的抑郁症惹的祸,人之将死矣,皮肤松弛,严重缺水,导致原本堪称完美的面容憔悴不少,真是凄凄惨惨戚戚。
三
那个吹萨克斯的男人,叫征,征服的征。不就是征服了她的心而已,干嘛叫个那么俗的名字。
征陪她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等化疗室的门打开,他握着她的手,握出一手的汗水,却不想放开。
门打开了,护士小姐领她进去,他紧握她的手不放,生怕一放手,再也握不牢,生怕放她走,她再也不回头。
“我很快就出来了!”她给他一记灿烂的笑。她已经习惯从悲伤中寻找快乐了,她可是花了许多时间来精心导演的。只是,现实何其残酷,她的那个玩笑似的念头,成了定数,她真的要死了,肠癌,等到发现时,都末期了。
征对着她,说了一句“我爱你!”用口型传递的,说到他心坎发麻,脸颊发热,热泪盈眶。每次她走进这扇门,他都会说,说到天荒地老,说到满目萧条。
她点着头,示意她知道,随着缓缓关上的那扇门,一身悲怆。
她躺在病床上,注视着房间里的一些余光,她想这样的结局,后悔不已。当时,她只是以为,以为自己会在青春年华时死去,她只不过看悲情电视剧太多了,男女主角都是这样了结的,故事好凄美,她只是想享受一下下像电视剧那样轰轰烈烈活一场而已。现实中,男女主角都还身体健康,活得好好的呀。为什么她不行,为什么她活得如此真实,真实到绝望,绝望到哭泣。
她是这样想的:我不想死了,反正我不要玩了!老天,可不可以把多余的生命还给我,我不是怪人,我要过正常人的生活。我不要现在死去,八十岁再说!我要健健康康地直到老去,风烛残年。
老天没有理会我,也许她太任性了。
只有她的灵魂拍了拍她的肩膀,跟她说,这就是你的命!
“我不要!”她倔强地吼道。
四
她已经躺在阳光下的草坪上了,闭着眼睛,因为阳光强烈,因为浑身乏力,因为生命即将逝去,所以闭着眼睛。
征在她身边,也躺着,给她他所能给予的全部温暖,但她仍感觉不到。
“好冷哦!”她轻轻地蠕动双唇。
他抱着她,让她紧紧贴住他的每寸肌肤,哀痛的肌肤。
“还冷吗?”他问她。
“不冷了”。她撒了谎,除了心是热的暖,其他的地方一片冰冷。
“征,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感觉到你的体温了!”她的声音很轻,轻飘飘的,飘进他耳际。
“我知道!”他红着眼,说。
“我叫苏西,今年二十六岁,你可以叫我西西,或者苏苏,或者苏西苏苏西西也可以。我喜欢微笑,无时无刻地微笑。我学了八年的舞蹈,我在圆环广场跳了一天。我无聊时打电话给老爸老妈,然后撒娇。我爱吃冰淇淋爱吃蛋糕。我的初恋是一张白纸,然后遇上了你。你吹萨克斯,你叫征,名字好俗,我却很喜欢……”
她一直念着念着,念着念着,累了,便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抚过她的面,她的嘴角在笑,笑起来,仿佛一道弯弯的桥。
他吻上这道桥,冰凉,苍白,已经褪了色彩。
五
好漂亮,她住进一座陌生的天堂,到处是鲜花,繁华似锦。
她掉下一个地狱,可怕的地狱,到处肮脏恶心。
她讨厌这个梦,讨厌死后的世界,讨厌浑身的淤泥。
她一身汗水醒来,睁大瞳孔注视这个世界,还以为是陌生的天堂或可怕的地狱。原来,那身淤泥是汗水,天堂或地狱是温床。
她抚摸枕边的躯体,还是热乎乎的,她抱住他,仿佛曾经死去一般珍惜,恍然梦一场,梦见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