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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幕 ...

  •   1.第一场
      整个过程很快就结束了。只是镇静剂让夏瞳昏昏欲睡。手机又在不停地响,但她无力去关掉。心想:闹吧!闹吧!看你还能闹出什么来!没电了,你就不闹了!
      后来果然手机不响了。只是她朦朦胧胧听到了关海的声音:“夏瞳!夏瞳!”
      她懒懒的,不想回答。
      “嘘!”有人在一边说道,“她现在需要休息,如果大出血,就麻烦了!”
      “我还没和你们算账!”这次是莫莉的声音,“怎么能随随便便给她做这样的手术?都不经过她家人的同意?你们这是什么医院?草菅人命!信不信我告你们?”
      “小姐!”有人冷冷地回答,“你的朋友身份证上已经年满十八岁,没必要征询家人的意见。她说她没结婚——就算结婚了,也不是一定要征询丈夫意见的。这是她自己选择的,怎么可以赖我们?反倒是你们这些家人朋友,怎么没不问问你们自己,为什么她要瞒着你们来做手术?为什么不肯听你们的电话?要不是看她忽然有大出血的迹象,怕她出事,我们也不会随便看她的手机联系你们。”
      “你——你——你算是什么医生啊!”莫莉气愤。
      “都怪我,带她出门……”这是关妈妈内疚的叹息。
      “不怪你,妈!”关海忽然道,“我知道是谁搞的鬼!”
      “什么?”莫莉不明白他的意思。
      “是那个老混蛋!”关海跳起来,冲出门去。
      “关海!关海!”莫莉跺脚,但是又不能撇下夏瞳。
      “你们安静点!”医生轻斥,“这里好歹是医院!不光只有你们家里的一个病人!”
      “我真想拆了这间医院!”莫莉恶狠狠。但是没有再大声说话了。
      夏瞳的世界变得一片静谧。她感觉不断地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流出来——她想,那是她的厄运和烦恼。当这一切流淌干净,她就会恢复以前的模样——可以跳舞,想跳什么就跳什么。
      身体轻飘飘的,从这医院的病床上飞走。来到国家大剧院,看到马修洛尔笑眯眯地站在舞台上,对她伸出手:“来吧,我的睡美人!”
      她低头看,发觉自己穿着朴素的运动短裤,光着腿,没有穿连裤袜——这是《睡美人》中所描写的,桑德拉独自去练功房,巧遇巴兰钦那一幕的造型。说的是,舞团在放假,舞者们纷纷去别的地方充电。而桑德拉,因为父亲的精神病和家中压抑的气氛,迫切地需要通过跳舞来寻求解脱。
      “不要思考!只要体会!”马修洛尔命令。
      体会?夏瞳经过《舞姬》,已经掌握了其中的要领。再说,当她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她不也总是求助于舞蹈吗?不,她没有生活,她只有舞蹈。那是她的一切!
      于是,她如饥似渴地舞了起来。
      桑德拉的脆弱无助吸引了巴兰钦。老人和少女,每天都相约在剧院里。然后巴兰钦灵感大发,要为桑德拉创作《睡美人》。只是这位大师没有想到,他梦想中的不谙世事的少女,竟然有着那样黑暗的人生。而那最吸引他的纤弱气质,其实是一种神经质,让少女越来越无法处理生活中的种种压力。终于,不堪重负的桑德拉在亚当母亲的怂恿下堕了胎——亚当悲痛欲绝,不知怎么面对她。而桑德拉更加不敢说出来——是双胞胎,她怀的是双胞胎!她坐在病床上,捂着脸痛哭起来。
      夏瞳也痛哭。却不是为了那个孩子——无辜的生命就这样被她扼杀了。原来她可以这样残忍这样冷血?那个谦逊温和的夏瞳,果然是假象吗?她杀死这个孩子,为了要得到一种释然的痛快,可是为什么,此刻并没有体会到呢?
      她为自己痛哭。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对不起……对不起……”她喃喃。
      “对不起。”她朦胧地听到有人回应。
      是谁?是谁在向她道歉?
      她拼命想睁开眼睛,可是没有力气。
      到底是谁?是谁?
      “对不起。”这次那声音更加清晰了。
      她认了出来——是李亚。
      “李老师——”她“腾”地一下坐起来,抓住床边的那个人——却是陈岩。
      “夏……夏瞳……”陈岩被吓了一跳。
      “刚才……李老师来了?”夏瞳问。
      “啊,是……”陈岩道,“下午李老师回团里来拿东西,刚好……刚好听说你……出事了……就……就和我一起来看你。不过,他舞蹈学校还有事,所以先走了。你……你感觉怎么样?”
      “我……”夏瞳感觉冷,且头晕,身上的衣服都湿了,是冷汗。“我……还好。”她抚了抚头发,“你……你们……怎么知道我……出事了?”
      “啊,这个……”陈岩低着头,斟自酌句,“其实……其实……我说出来,你别着急……其实关海他,他跑去找洛尔先生算账,争执的时候,不小心把洛尔太太推下楼梯去了。事情有些麻烦……不过,莫莉已经找了飞天的律师去保关海。一定会没事的。你想,这关乎国立的面子,江团长一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放心。”
      夏瞳怎么能放心——其实她是惊愕多过担忧:“为什么?关海为什么会去找洛尔先生的麻烦?”
      “这个……”陈岩小心翼翼地看了夏瞳一眼,“洛尔先生是不是送给你一本《睡美人》?就是,他说要改编成舞剧的哪一个?”
      “是……是啊。”夏瞳道,“你怎么知道?”
      “关海今天早晨到宿舍来给你收拾东西。”陈岩道,“出来的时候刚好遇到洛尔先生宣布要和国立合作《睡美人》,而且指明要你和关海担任主角。当时团长就叫关海留下来一起听——”
      据陈岩说,关海虽百般不情愿,但团长的命令不能不服从,只得勉强留下。马修洛尔就向大家介绍《睡美人》的故事。众人听罢,无不大皱其眉头——吸毒、乱性、同性恋、艾滋病,这是什么舞剧啊?正议论,关海已指着马修洛尔骂起来:“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怎么每次都编这种莫名其妙的故事?我和夏瞳才不会演这种破剧!我警告你,趁早别打夏瞳的主意!上次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吗?还给你!”说着,从那堆在夏瞳宿舍收拾出来的书本和碟片中翻出马修洛尔送的《睡美人》来,狠狠掷到这位编舞大师的脸上。完全无视江美华的呵斥,怒冲冲走出练功房去。
      “我猜他回家之后,才发现你……你……”陈岩不知怎么说出口,结巴了半晌,索性不提夏瞳的行为,接下去叙述道:“所以关海认定是洛尔先生送那本书给你,怂恿你。他就跑回团里找洛尔先生算账。当时我们几个正在楼梯口谈事情——因为洛尔先生坚持要你演主角,宁可多等一年,团长却觉得换个人也可以。正商量着呢,关海就来了,大骂洛尔先生是杀人凶手。纠缠的时候,就出了事。”
      原来是这样!夏瞳才明白过来。
      但这不关马修洛尔的事。她想,是她自己不想要这个孩子,不想被这个孩子拖累。
      “关海现在怎么样?”她问。
      “被警察带走了。”陈岩道,“本来团长想瞒着,可是洛尔太太虽然摔得严重,人还清醒,自己报了警——也不知这些老外都是怎么想的,成天就喜欢把事情闹大!关海也是气糊涂了,见到警察,还骂骂咧咧,说要杀了洛尔先生偿命。警察就把他带走了。团长可急坏了——要是不能劝服关海,这事一定会越闹越大。眼下,除了你,还有谁劝得动关海呢?所以本来团长是让我和李老师来探望你,顺便做个说客。不过,我看你现在这情形,还是别折腾了。况且莫莉找了飞天的律师,总可以先把事情缓一缓。你别着急。”
      夏瞳不着急。她的头脑还是混乱的。
      李亚……李亚来看她……李亚对她说了“对不起”。
      这是什么意思?
      他有什么事情对不起她了?因为让她看到老楼小练功房里的那一幕吗?是因为之前不肯接听她的电话吗?还是因为多年来,他所展现在她面前的,全是虚伪?
      当一个人以假面示人的时候,给人带来多少不切实际的盼望,又因此造成多少伤害?
      夏瞳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手术结束时,瞥见医生血淋淋的手套。
      那就是一种伤害!
      那么她自己呢?她的沉默,她的温和,她的谦恭,她扮演那楚楚可怜需要人保护的少女,那与世无争默默奉献的舞者……她又给多少人带来了伤害?
      那没出世就已经死去的孩子,不计算在内。
      现在身在警察局的关海——他是为了夏瞳!当初那个美丽的误会,到了今日,成了残忍的误会,明天又会怎样呢?
      夏瞳咬着嘴唇,尝到血的腥味。
      “我要去警察局。”她说,“我要去见关海。”

      陈岩虽然极力反对,可是夏瞳坚持。他只好陪着夏瞳到警察局来。
      国立的公关部虽然屡遭江美华诟病,但是保密工作还是做得很到位的——警察局那里连一个记者都没有。夏瞳到的时候,先看见面色铁青的江美华,还有同样满面怒容的莫莉。
      “国立的招牌大过天,国立的演员都不是人,是奴隶!”莫莉嚷嚷,“你们自己请了禽兽回来当菩萨,出了事,就要人家把苦水往肚子里咽,这算什么?”
      江美华一副“这丫头真忘恩负义”的表情,懒得和莫莉争论,仿佛与她多说一句都有失身份。扭过头去,就看到苍白如鬼的夏瞳了,神情变得更为厌恶,似乎在说:都是你这个不安分的丫头!都是你搞出来的麻烦!
      但这责备之色只是一闪,立刻为毫无破绽的关切之情所取代:“你怎么来了?怎么不在医院休息?陈岩你也是的,怎么能把她带到这里来?”
      陈岩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莫莉已抢上前去扶住夏瞳:“你来干什么?这里的事情,我会搞定的!律师在办手续了,关海马上就能走。”
      “我要……见他。”夏瞳的声音很低。
      莫莉看她,好像随时会倒下去,简直就是苦情韩剧的女主角。叹了口气,扶着她往里面走。
      原来警察局并不像在电视里看到的那样,有口供房或者临时的羁押室,只不过是一间开放式办公室,尽头处有一张桌子,关海就坐在那儿,一看到夏瞳,就起身迎上来:“你怎么来了?快坐下。医生说你要好好休息。”
      “不用。”夏瞳扶着桌子,“我……是来告诉你……孩子的事……”
      关海僵了僵:“你……你不用告诉我……我知道这不怪你……都怪那个老混蛋!他是个疯子!是个变态!他就是喜欢破坏别人!这都怪他!我们不用怕他!”
      一个凶手,当别人对他说,“你是无辜的”,他应该是什么心情?应该松了口气?应该庆幸?可以逃避责罚,这是多么大的诱惑!夏瞳几乎又回到自己一贯的轨道上——沉默,把一切交给别人,随便人家怎么看,怎么想,怎么做……她低下头,看到手上的戒指,在这灯下发出耀目的光芒——十字形,似乎是在提醒她,她若怯懦,就会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
      于是她抬起头,望着关海:“不是的,不关洛尔先生的事。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
      关海一呆:“你……你说什么呢!”倒退了两步,继而又走上前来,握着夏瞳的手,温柔又急切地道:“是不是他们逼你?是不是要咱们向这禽兽妥协?”
      夏瞳摇摇头:“真的,是我自己决定的。我……想要跳舞……不想要孩子。”
      “说什么呢!”关海道,“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等孩子生下来,再一起跳舞……如果不是那老混蛋骚扰你,你怎么会……是他们让你这样说,来劝我是不是?他们怎么威胁你了?如果你不这样说,如果你不能劝我去向那个老混蛋道歉,就把咱们两个都开除是不是?真是惯用伎俩!上次,他们也是这样逼我参加《舞姬》的演出。”
      夏瞳皱了皱眉头:“《舞姬》?怎么回事?”
      “就是那老色鬼编的《舞姬》。”关海愤愤道,“去年那老色鬼欺负你,我本来不肯继续跳这破烂舞剧,但是团长说,如果我不跳,这舞剧搞砸了,就要把我们两个都开除。我说我们不在乎,反正我们要去飞天了。可是团长说,去飞天也没用,只要是被国立开除,无论我们以后到哪里,档案上都有这个记录;而且,潜规则,乱搞男女关系,不负责任,搞砸演出,这些事一传出去,再没有舞团敢用我们。我害怕了,才答应继续参加演出,还骗你说是我自己想要参加……结果……”
      结果他摔伤了华眉,自己也不敢再跳双人舞,直到夏瞳帮他找回自信——也就是那一夜,有了这个孩子。草灰蛇线。原来还有另一番隐情。这样看,夏瞳岂不又多欠了他一笔?
      “你不要被他们威胁!”关海抓着夏瞳的肩膀,“我们在一起,什么都不怕!除名就除名,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不在国立呆下去了!这包庇杀人凶手的地方!这个杀人的地方!就算真的不能再继续跳舞了,又怎么样?不跳就不跳!我就不信他们真能把咱们给毁了!咱们偏要幸福给他们看!”
      不能再跳舞?那就不是被毁了吗?她一直以来所做的一切——伪装也好,有意无意地被马修洛尔轻薄也罢,包括成为杀人凶手——忍着伤,忍着痛,忍着那些目光,那些议论——不就是为了要站在舞台上吗?如果不能再跳舞,这一切还有什么意思?
      她欠了关海太多,她已试着偿还了,也许还不清,但是要她用她今后的舞蹈人生来交换,她断然不肯!宁愿被他恨,被旁人唾骂,宁愿死,也不要如此!
      马修洛尔说,对于自己想要的,要去追求,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哪怕不能百分之百得到,得到百分之五十也是好的。
      所以她才会来到这里,为的是要把一切说清楚!
      她掰开关海的手:“你不要乱猜了。真的,没有人威胁我,也没有人教唆我,是我自己……我自己选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关海试了试她的额头,“咦,你发烧了——别再说下去了。我带你回医院去——”
      “不要!”夏瞳提高了声音,虽然微微有些颤抖,但是很坚定,“我不是在说胡话——不关任何人的事,是我不要孩子,我嫌他拖累我!我从始至终,就没有想要孩子!是你们劝我,你——莫莉——李老师——你们劝我,逼我——我不要这样!我不要孩子!我不要孩子!你们根本就不明白!”
      关海呆住——也许,他早就隐隐感觉到了,但是一直在自欺欺人。他放开了夏瞳,退后,直到撞倒桌子,退无可退。
      夏瞳的原本苍白的脸因为激动和发烧变得通红,连眼睛也红了,噙着泪水。喘息,使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整个人颤抖得更加厉害。
      “夏瞳……”关海又向她走过来,“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是因为我的错……现在不要孩子也没关系……将来还有很多时间……你不要这样……我去向老外道歉……来,我们回医院去。”他想要抓住夏瞳的手,想要安抚她。
      可是夏瞳甩开了:“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不是你的错!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
      就把一切都说清楚吧!她有这种冲动,不要再稀里糊涂地继续下去了!
      她推开关海,她朝后退,她激动地挥舞着双臂,不让关海再靠近她。
      她要把一切都说出来。可是,要从哪里开始?她骤然感到惶惑。
      “怎么了?”莫莉和律师办完手续,一走进来,就看到这疯狂的景象,“夏瞳,你干什么?关海,还不拉住她?医生不是说了吗?她可能会情绪不稳定!唉!你们两个!”她跺脚,自己上前来,要抱住夏瞳。
      可是夏瞳把她也推开了:“什么?你们以为我疯了吗?我没有!我是来告诉你们,你们以前看到的都是假象!我根本不是那个样子的!我不要再假装下去了!”
      莫莉皱眉看着她:这可不是疯了吗?“好,好,好,是假象!”她哄孩子一般,“先回医院去,等你身体好了,再慢慢说,好不好?”
      “不!”夏瞳摇头:要趁着现在的勇气,也许真的是因为发烧——烧昏了头脑的勇气,也要趁着这个时机——天下大乱,什么都可以发生的时机,她要把一切都说出来。因为也许明天,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不明白。”她的眼泪流下来,“我不是……我从一开始就不是……我……”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爱我?”关海忽然插嘴,“是不是根本就没想要和我结婚?所以你才要杀了我们的孩子?”
      “关海!”莫莉尖声打断,责怪他出言刺激夏瞳。
      可是夏瞳却陡然感到轻松——真讽刺!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要靠关海主动说出这句话来!
      她笑了起来,不置可否——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爱”关海。但她脱下了手上的戒指:“还给你。”
      “你真疯了!”莫莉一把夺过来,“不许胡说八道!快回医院去!”
      可夏瞳还是笑。眼泪不断地流下来,但是她感到了释然——她亲手杀了那孩子所想要追求的那种释然,此刻才稍稍感觉到了。她还想要更多。
      “嗷!”关海发出野兽般的一声嚎叫,直扑了上来,高举着拳头。
      “你……你……疯了吗!”莫莉想要阻拦他。
      可是夏瞳迎上去:他的拳头落下来,那么一切就真的有个了断了!
      “你……你……”关海瞪着他——从十二三岁的时候就爱上她,是他快乐的泉源,拼搏的动力,以及他所想要拥有的一切。是她忽然疯了?还是他一直只是傻瓜?
      他的拳头狠狠砸了过去——打在夏瞳身后的墙上。
      左拳,右拳,左拳……墙上的奖状和锦旗摇晃,仿佛这里正遭遇一场地震。
      饶是莫莉自诩泼辣胆大,也被吓得呆住了。偏偏夏瞳,柔和沉默的气质仿佛随着那个死掉的孩子一起被抽出了她的身体,面对着纷飞的石灰和关海血肉模糊的拳头,她还继续微笑——又哭又笑。
      好嘛,这才算是把伪装都撕开了!
      马修洛尔的风格——把丑陋的东西放大一万倍给你看,然后把美丽的东西撕得粉碎抛在你面前。
      现在算是体会到为什么他的作品会风靡全球。

      2.第二场
      夏瞳醒来的时候,睡在莫莉的家里。晨曦微露,她的头像要裂开一样的疼。
      警察局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好像看到警察冲出来,拉住关海,然后,就变成了空白——不,不是空白,而是电视节目完结了,满屏幕雪花点。
      她下了床,走出房间去,看见莫莉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趴着,一只手垂在地上。咖啡桌上有两三个酒瓶,还有几个药瓶。她拿起来看了看——Valium,Quaalude……是各种不同的镇静剂。
      心里陡然有些害怕。“莫莉!”她唤了一声。沙发上的人没答应。
      “莫莉!”她又唤了一声,且动手摇了摇——还好那身体是暖和的。
      “干什么?”莫莉嘟囔。
      夏瞳才松了口气。她感觉很疲倦,腿发软,就在沙发边的地毯上坐下来。
      莫莉睁开眼,看到她,又合上眼。片刻,忽然诈尸似的坐起:“好你个狠心的死丫头!你醒了?”
      夏瞳点点头:“你……你喝了很多酒……又吃这些药……很危险的。”
      “哦?”莫莉冷笑,“你还会管我的死活?你不是说,我们以前看到的你都是假象吗?既然是假象,什么闺蜜死党也是假的了?你还理我的死活干什么?”
      夏瞳也不知道。沉默不语。
      “你这个疯婆子!你到底是中了什么邪?”莫莉抓着她的肩膀用力摇晃,“你知不知道,关海的两个拳头都粉碎性骨折!警察差点儿要多告他一跳毁坏公物罪!你知不知道?昨天带他去医院急诊室,他哭得昏天黑地,医生还一个劲说,怎么一个大男人受了点儿伤就哭成这个样子——我想你应该明白他到底哭什么!你这个狠心的疯婆子!你到底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为什么要做那么残忍的事?”
      为什么?为了舞蹈。这理由牵强吗?可笑吗?是真的吗?她也不知该怎么说,索性盯着地面发呆。
      “你在警察局里那么多话,现在哑巴了?”莫莉推她,“你倒是说话呀——你说,我认识了这么多年的那个朋友,到底是不是假象?”
      夏瞳答不出来。
      莫莉一拳砸在她的肩头:“你这个死丫头!你这个死丫头!你知不知道,昨天我真想把你扔在警察局,或者扔在医院里了!不过,我做不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自从我来到这里,来到舞蹈学校,只有你一个人对我好——这不可能是假象!你跟我说,这不可能是假象——你昨天晚上发神经了——你快说!”
      也许那的确不是假象,夏瞳想,她和莫莉同病相怜,一起面对同学们的排挤。那些日子,记忆犹新。所以,莫莉没有丢下她。她看到莫莉瘫在沙发上,才会这样担心。
      但是,仍有些东西不是真的。她的自私与丑陋,她要如何向好朋友解释?
      莫莉忽然扑上去抱住她,哭了起来:“死丫头,你不要丢下我。我跟你说过,我乡下的爸妈早死了,叔叔婶婶只当我是摇钱树。我在飞天,也一个朋友都没有。我就只有你一个朋友。你就算是骗我的也好,都不要丢下我!”
      夏瞳呆了呆:莫莉,一向坚强泼辣的莫莉,一直在为她出头的莫莉,竟有这样的一面?看来,一直以来以假面示人的,不止她一个。
      “傻瓜。”她柔声道,“我要是会丢下你,刚才就不会被你吓得半条命都没了——你真的不能这样乱吃药,还喝酒,很危险的。”顿了顿,又道:“是我不好,为了我的事情,让你担心了。”
      莫莉擦了擦眼泪,在沙发上抱膝而坐:“别胡乱把责任揽上身——这不关你的事。其实我是……想起我自己做的错事来……杀掉自己的亲生孩子,你不是第一个做这事的人。”
      “你……”夏瞳一怔,“你的意思是……”
      莫莉看了她一眼:“我跳槽飞天之前,不是在四处参加那些见鬼的芭蕾普及演出吗?那时候我认识了一个男人,他说要和我结婚。我开始不相信。但是我的每一场演出他都来看,他飞去各个地方看我的演出。我可能是太寂寞了,就跟了他——结果,他有老婆。我就——嗯,把孩子给处理掉了。如果我没那么做,你现在已经是我孩子的干妈了。”
      “你……以前从来没说过……”夏瞳惊愕。
      莫莉把掉到眼睛跟前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耸了耸肩:“我不知怎么说出来——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你有爸爸妈妈,还有关海——很多女人都为了男人搞得头破血流。你呢?从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白马王子。你不知道你自己多幸福——你想要什么,关海都会帮你找来,你出了什么事,关海就比他自己出事要紧张一百倍。他身边那么多女人——华眉不用说了,还有那么多粉丝,可是他眼睛里就只有你。你多幸福!我怎么敢跟你说?我怕说了,我会更加觉得自己悲惨,更加嫉妒你。真的……”莫莉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用力擦了擦,接着去拿桌上的酒瓶,对到嘴边,才发现已经空了。
      夏瞳定定地看着这位挚友——别人看来的幸福,并不一定就是幸福!她曾经羡慕莫莉成为《卡门》的主角,后又在飞天呼风唤雨,是舞蹈界人人皆知的新星。而莫莉却在羡慕她,默默无闻,和一个对他无微不至的男友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
      她们果然一点儿也不了解对方。
      夺过空酒瓶来,她拍了拍莫莉的肩膀:“天亮了,去洗洗睡吧。”
      “夏瞳!”莫莉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你很拼命,很上进,我知道……我也……理解你为什么不想要孩子……但是我希望你和关海幸福……希望你……希望他幸福!”
      夏瞳呆呆的,体会着这句话,猛地心中一动:“莫莉……你……你是不是喜欢关海?”
      这时莫莉才彻底崩溃,嚎啕大哭起来,扑倒在咖啡桌上,将酒瓶、药瓶推倒一片,稀里哗啦。“是……我是喜欢关海……从第一天进屋舞蹈学校就喜欢他!”她哭道,“那时没人理我,但是他帮我扛过行李……我喜欢他!可是,你是我的朋友,他喜欢你,我……我真心希望你们两个幸福!我不想看到你们两个现在这样——夏瞳,你相信我,我真的希望你们两个幸福!我没有别的奢望!”
      夏瞳傻愣愣的:她要说什么好?应该说“既然你喜欢关海,我让给你”?多么可笑!她和关海还能幸福吗?她看看自己的手:戒指都已经脱下来了。她已经做了那么决绝的事。他们应该完蛋了吧!
      “你要答应我!”莫莉抬起头来,摸索着口袋,掏出夏瞳的订婚戒指,硬是给夏瞳带上,“你和关海要幸福!你们两个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们要幸福!”
      夏瞳真不知该说什么好——莫莉现在这样疯疯癫癫的,万一说错了什么话,后果会很严重。
      真可笑!她不是决定了不再伪装吗?
      难道说,有时候,只有假面和谎言才会令人幸福,才会让世界继续运转下去?
      “来,睡吧。”她拉起莫莉。一同走进主人房去。
      之前,莫莉曾在这里帮她洗澡,换衣服。今天换她来做这些事。拖着疲惫和酸痛的身躯,她想,她也只能做这些了,她抢走了好朋友所喜欢的人,然后无情地将那个人也摧毁了。
      她为了换取什么呢?
      舞蹈!她所疯狂追求的舞蹈!
      看到莫莉像个婴孩般睡着了,她想,她要回到国立去,看看江美华到底打算怎么处置她,也好知道自己的牺牲有何报偿——自己的恶行有何代价。
      时间刚好八点半。
      她穿衣出门。看了看滚落在客厅里的药瓶,想,还是把这些带走比较好,免得莫莉一时不开心,又乱吃药。于是,将那几瓶药都装进包里,又去卫生间、厨房,把所有她能找到的药全都拿走了。

      乘出租车来到国立,正好早晨九点半。全团练功已经开始了,夏瞳不用担心撞到团里的其他演员。她直接来到江美华的办公室。
      张秘书看到她,愣了愣:“团长正忙着……”
      夏瞳只当没听见,直接推门走了进去——江美华果然忙着,正和崔宁不知商量什么事。被夏瞳的莽撞吓了一跳:“你……你怎么来了?”
      夏瞳微微欠了欠身:“我……来销假。我不需要再休产假了。”
      这谁都知道!江美华皱起眉头,看看崔宁。崔宁就开口道:“那也不用着急。你……先休息休息,把身体养好嘛。嗯,如果你是担心芭蕾明星节的闭幕演出,还有《天鹅湖》,我们都已经安排好顶替你的人了——王艳艳,在洛桑拿过奖的,顶替你,你可以放心了。明年你的演出还照旧……嗯,我是说,只要你恢复得好,等着看你演出的人还很多呢!啊,就连洛尔先生,也还没放弃那个《睡美人》的计划。他还是指名要你担纲主演。”
      夏瞳不关心《睡美人》。王艳艳——她怎么会不知道呢?身材几乎可以和华眉媲美。芭蕾的世界就是这样残酷的“长江后浪推前浪”,舞蹈学校出来的年轻学生,一个比一个身体条件好,一个比一个技术过硬。夏瞳这前浪就快死在沙滩上了。若不是为了避免这样,她何苦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我不需要休息了。”她说,“芭蕾明星节也许……也许我不能参加。但是《天鹅湖》我完全没问题。”
      崔宁不知怎么反驳她,望了望江美华——还得由团长出马。
      “夏瞳,”江美华语重心长,“最近发生的事情,虽然媒体没有报道出来,但是我想,我们也不能当作没发生过吧?你和关海两个人,小两口吵架吵得团里不得安宁,你要我怎么批评你们?”
      夏瞳咬着嘴唇不作声。
      “你们年轻人和我们老一辈不同了。”江美华道,“我也不好说什么‘作风问题’,免得你觉得我老掉牙。但是你问问崔大师,我们当年,哪儿有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哪儿有人和编舞大师乱搞男女关系?哪儿有人未婚先孕的?就连结婚,就还要先和团领导打声招呼呢!你们倒好,爱怎么就怎么——这都算了!我不是你的家长,你和关海也都是大人了,我没资格批评你们。但是,为了这事,上次把洛尔先生给打了,这次又把人家的太太推下楼梯摔了个脑震荡——影响多坏呀!你说,我们是国立芭蕾舞团,代表的是国家的最高水准。就算外面的人不知道,团里也多多少少有些风声。这种情况下,你要我怎么用你?是不是想让其他年轻演员有样学样?那将来国立还成何体统?”
      这番话早在夏瞳的意料之中,于是默不作声,听候宣判。
      江美华看了看她,好像颇为惋惜的样子:“夏瞳,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团里很需要你。不过,还是要等事情稍稍平息了,才能再安排你上台。”
      “那……要多久才会平息?”夏瞳问。
      “这个……很难说。”江美华道,“你知道关海昨天闹得那么厉害……洛尔先生说不追究,不过……总要过一段时间吧。我想……听说之前飞天想请你和关海去做客席主演,我觉得你们去试试也好啊。你在瓦尔纳得奖的时候,也有不少国外的舞团邀请你,你可以趁这个机会去看看世界——出国镀镀金,多好呀!”
      这是要赶她走?夏瞳看着那一脸“公事公办”表情的江美华,忽然想:是啊,走也不错,的确有许多舞团邀请她。她为何要吊死在国立这一棵树上?以前她非要留在国立,是因为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后来在瓦尔纳,当那么多著名舞团向她抛来橄榄枝,她却连想都没有想。为什么?
      那时她的眼里只有李亚。跟着李亚,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李亚!想起来就让她无比心痛。
      也好,离开这里,去彻底忘记李亚,忘记这段荒唐的往事。
      “怎样?”江美华在等着她的答案——又或者是已经从她的脸上解读出了她的想法。“你的位子我们会保留的——你始终是国立优秀的演员。只要事情淡了,欢迎你随时归队。”
      “我……”夏瞳几乎答应了。但这时候,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喂?”江美华拿起听筒,瞬间,脸色就变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为什么?关我们什么事?喂……那好吧,千万别让记者知道了。我这就让人去处理。”
      她挂上电话,一直打颤。
      “出什么事了?”崔宁问。
      “李亚!”江美华道,“舞蹈学校那边打来,说发现他在练功房里吊死了!”
      “什么?”夏瞳和崔宁同声惊呼。
      崔宁还跟着追问“为什么”,而夏瞳只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僵立在原地。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江美华不耐烦,“也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好好的芭蕾大师不做,忽然要辞职——手续都还没办完,他就自杀——搞什么鬼?舞蹈学校那边说,人还是我们团里的人,这事要咱们善后。你说——最近为什么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事?”
      “别急,别急。”崔宁道,“现在还这么早,应该还没出大乱子。我这就去处理。”说着,快步走出办公室去。
      “你还愣着干什么?”江美华喝斥夏瞳,“你还嫌团里的事不够多吗?还不回家去休息?见到关海,让他快点去向洛尔先生和夫人认错!”
      夏瞳完全听不到她在说什么。游魂一样走了出来,又下楼。
      练功房里传出音乐声,又传出老师的指令声——可不是李亚。李亚死了!
      李亚怎么会死呢?为什么会死呢?
      夏瞳一步一步走着,心里一声一声地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了那天在小练功房里的事吗?她不会说出去的!为了她去堕胎的事?这也完全不怪他呀!为什么?为什么要死?到医院来,到她的床边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就去了结了自己的生命?这算什么?她不要他说对不起!他没有对不起她!她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况且,她已经决心要离开,要忘记以前的事,要重新开始——但是他却死了!
      夏瞳觉得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脖子,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挣扎,她奔跑,但是那双手却一直掐着她。
      然后她跌倒了,撞开了一扇门——正是老楼的小练功房。她在这里和李亚排练过《吉赛尔》,李亚指导过她的各种比赛变奏,她在李亚的面前哭,又静静地听李亚的教导。然后,那一天,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事。
      如果她没有独自到这里来——如果她没有在钢琴后面睡着——如果她一开始就走出来,打断李亚和马修洛尔的对话——如果她后来没有从钢琴后闯出来让两人看见——如果——没有如果。
      是她害死了李亚。
      不用深究下去——是她害死了李亚。没什么可争论的。这就是事实!
      她至今仍能记得那一天,江美华劝她去读大学,她是那么地伤心和委屈,她冲进这间小练功房,放纵地哭泣。
      是李亚,用把杆来安慰了她。
      如今,她的把杆彻底没有了!
      她想嚎啕大哭。可是却没有眼泪。
      李老师!李老师!她扑倒镜子的跟前,握拳一下一下捶在镜子上好像要在那里打出一个洞来,通往幽冥的世界。
      李老师!李老师!她的手不够力气,就用头去撞镜子。可是镜子纹丝不动。
      她瘫软下去。
      这时候,该做什么呢?回到把杆前练功吗?如果李亚还活着,会这样对她说吧?
      她伸手到包里去拿舞鞋——可是包里没有舞鞋——这还是昨天,她从关海家里出来时带的那个包。
      但是她摸到了药瓶——Valium,Quaalude……还有些她听有没有听说过的药。
      这一瞬间,她好像又抓住了救命稻草——实实在在的掌握,就好像从前握着把杆的感觉!
      于是,她把药瓶都拿了出来,一个一个打开,各色药丸都倒在自己的面前。四十粒?五十粒?
      她没心思去数,抓起一把就塞进嘴里。
      又干又苦,她差点儿就被呛住,又险些呕出来,可是她捂着自己的嘴,全都吞了下去。
      这才是真的结束了!

      3.第三场
      她下一个有记忆的场景是医院——到底要多少次在医院醒来?
      但这一次守在她床边的是她的母亲。她母亲说,一接到关海的电话,她和夏瞳的父亲立刻就去订最早的飞机票赶回来。只是没有想到,本来他们是打算来参加婚礼,照顾女儿安胎的,结果,不仅外孙没了,女儿还吃了大量镇静剂进医院洗胃!
      不过,她母亲还是一如既往的民主大度:“你不用和妈妈解释——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最重要——你什么时候想和我说了,再和我说。”
      想,说,什,么?
      夏瞳望着天花板。
      莫莉来看她,告诉她,是关海在练功房里发现她的。因为那天上午,关海到莫莉家里来找夏瞳,莫莉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起来才看到夏瞳在桌上留了个条子,说到团里去了。接着,就发现家里的药全都不见了。立刻有了不祥的预感。她和关海火速赶到国立——江美华说,夏瞳早就走了。关海就和莫莉分头去找。后来关海发现了夏瞳——他手上还打着石膏,挣扎着把夏瞳抱起来,跑出老楼去求救——如果不是关海,夏瞳可能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做这样的傻事呢?”莫莉道。
      夏瞳不答。
      “你是不是觉得孩子的事……对不起关海?”莫莉问,“其实,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不会……不会离开你的……你没有看到他当时的样子,整个人都傻了,只要是你能好起来,要他的命他都不在乎。”
      夏瞳呆呆的——为什么要好起来呢?为什么要救她呢?
      莫莉见她神情恍惚,十问九不答,只得叹了口气:“你要相信,关海真的很爱你,无论你做什么都好,他还是很爱你——他迟些会来看你的……你好好休息。”
      挥挥手,她走出门去。此后没有再来。也许是为怕撞到关海,会尴尬吧?毕竟她已经把心里的话都告诉夏瞳了。
      可是关海却没有来医院。夏瞳在床上躺了三天,仍然没有见到他。
      这样也好,夏瞳想,本来她也不知道见到关海要怎么和他解释。如今看来,只怕关海也不晓得该怎样面对她。不见面反而省了麻烦。
      倒是陈岩来探望她了。跟她说了些团里的琐事——那个江美华安排来顶替夏瞳的王艳艳,虽然单独看来高挑漂亮,但实在也太高了些,一立起足尖来,比陈岩还要高出半个头,给双人舞配合带来种种不便,视觉上也大煞风景。所以陈岩满腹牢骚。“我还是喜欢和你搭档——你要快点好起来,回团里来。”
      夏瞳不说话——就算她好起来,她也回不去了。江美华已经给她贴了封条,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她扫地出门。
      陈岩看来还不知道这消息。给夏瞳带了好多芭蕾舞剧的DVD来解闷——在他看来,夏瞳这样的“舞痴”,这样的“拼命三郎”,要她乖乖躺着养病,简直是一种折磨。身体还不能跳舞,解解眼馋也是好的。
      连夏瞳的母亲也这样认为。所以拿了笔记本电脑给夏瞳,支在床上给她看。第一部播放的,就是Svetlana Zakharova和Roberto Bolle于2005年在米兰斯卡拉剧院主演的《吉赛尔》。这是浪漫芭蕾的巅峰之作,一个关于爱,欺骗,宽恕,以及救赎的故事。Zakharova与 Bolle版尤其为人所称道——男的高大英俊,女的纤细优雅,堪称经典。
      夏瞳静静地看着,那样色彩绚丽的第一幕,在疯狂和死亡中结束了。第二幕整一幕都是阴森冷清的——幽暗的森林和硕大的十字架,深蓝色的夜幕,飘着白色的幽灵。雾气腾腾的舞台上,满是心碎的人,有的在怀念逝去的爱人痛不欲生,有的因爱成恨,发誓要向一切负心人报复,还有的虽然阴阳永隔却依旧想守护自己的心上人。
      薇莉姑娘们围住了阿尔伯特。幽灵女王强迫他跳舞直至筋疲力尽。吉赛尔冲出来,挡在他的身前——这是多么熟悉的场景,多么熟悉的舞步!小小的电脑屏幕瞬间无限延展,占满了整间病房。夏瞳好像来到了斯卡拉剧院的舞台上,感觉到了干冰烟幕的丝丝凉意。
      薇莉姑娘们的白纱裙磨蹭着她的腿,Roberto Bolle所扮演的阿尔伯特穿着夜蓝色丝绒的上衣。他向夏瞳转过头来——忽然间,那雕塑一般的脸变了——变成了李亚,淡定平和,微微有一丝忧郁。
      “我跟你跳,《吉赛尔》第二幕大双人舞。”他这样对夏瞳说。
      夏瞳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了起来。
      李亚向她伸出了手。
      她是他的吉赛尔。她应该把他从幽灵的世界里救出来。当太阳升起,如露水一般消失的那个人,应该是她。
      可是为什么,渐渐模糊的却是李亚的脸?
      他分明伸出了手,却越离越远。
      夏瞳尖叫了起来。将电脑推下床去。
      “什么事?”她母亲和护士闻声而入。
      夏瞳在床上挣扎——分明面前什么都没有,她却手舞足蹈地要推拒:“拿走!拿走!我不要看!不要看!”
      她母亲皱起眉头;护士的眉头则拧得更深——这人,不是疯了吧?
      可能真是如此!
      不仅是《吉赛尔》,陈岩带来的所有碟片,她一张都不敢看——哪怕只是DVD的封套。无论是《天鹅湖》的王子,还是《胡桃夹子》的骑士,无论是ngel Corella还是Vladimir Shklyarov,她看到的只是李亚。
      他充满她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她逃脱不了。
      马修洛尔说,别让李亚毁了她。有谁会想到,其实是她毁了李亚呢?
      为什么不让她死了干净?
      医生时常在门外和她的父母低声私语——显然是为她的精神状态感到担心——自从她因自杀未遂入院,之前她一直否认的神经性厌食症也被确诊。“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医生说,“就算不自杀,也会因为器官衰竭而死!”
      她的父母终于无法再“民主”下去。
      “当初爸爸妈妈让你去学跳舞,是希望你做你自己喜欢的事,开开心心生活。现在你这个样子,让爸爸妈妈怎么安心呢?”她母亲道,“如果你在国立这样难过,不如离开吧。我和你爸爸之前接到美国大学的邀请,打算去那边做研究。你跟我们过去读大学,好不好?你也应该知道,一个舞蹈演员的舞台生涯是很短暂的,总要为将来做打算。趁这个机会,去读大学吧。”
      放弃芭蕾?
      夏瞳看着她母亲——这怎么能够呢?除了芭蕾,她什么也没有。再放弃芭蕾,她还活着干什么?
      她摇头。
      “傻孩子,除了芭蕾,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呢。”她母亲道,“你都没有去尝试过,不可惜吗?”
      她还是摇头。
      “妈妈不是逼你。”她母亲道,“你也不用立刻做决定——我和你爸爸要到圣诞节的时候才去美国。你就算不去读大学,跟我们去散散心也好啊。你慢慢考虑吧?今晚想吃什么?”
      她什么也不想吃。看到床头柜上有削苹果的小刀,就一把抓了起来,朝手腕上割了下去。
      她母亲吓坏了。虽然眼明手快地抓住了刀,可是没想到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夏瞳有那么大的力气,竟还是在手臂上划出一条两寸多长的伤口。待医生护士闻声赶来,床单被褥都已经被鲜血沾污了。夏瞳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喊叫,但歇斯底里地挣扎。
      医生护士没有办法,只好给她打了镇静剂。
      她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依然看到舞台,色彩明丽,好像是《吉赛尔》的第一幕,吉赛尔发疯了,在人群中奔跑,但是每一个人都恐惧地向后退去。但又好像是《舞姬》,妮基亚在宴会上起舞,毒蛇从花篮里蹿出来,咬在她的心口。大祭司说,我有解药,吃下去就不会死。大祭司是她母亲的模样,说:“别跳舞了,跟我们去美国读大学吧。”她不要。妮基亚选择了死亡。她也宁愿去死!
      于是,妮基亚死了,去了影子的国度。
      夏瞳在梦里死去,睁开眼,还是躺在医院里。深秋的夜,澄澈清明,星光灿烂。
      她被这样的辉光所吸引,下了床来,走到阳台上,铁栏杆在月色下闪闪发亮。仿佛是一种召唤。将手搭在栏杆上,她的身体就充满了力量。树叶的沙沙声是她的伴奏,秋虫的鸣叫为她打着拍子——Plié,Tendu,Jeté……这些睽违已久的动作。无论发生什么都好,这些永远不会改变。
      她痴狂地练习着,忘记时间,忘记地点。
      早晨护士看到她的时候,吓了一跳,还以为她要跳楼了。可却发现她的神情异常安详,异常的快乐。叫来了医生,又叫来了她的母亲,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感觉怎么样?”
      她不说话,只是以微笑回答。
      “让她跳吧。”她母亲道,“也许能跳舞,她就能好起来。”
      医生护士都半信半疑——这个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女孩,这样跳了一整晚,大概下一刻就会倒下去。
      可是夏瞳却没有。她好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或是一个尽职的神职人员,正举行着一项庄严神圣的仪式。每一个细节都要做到尽善尽美,稍有偏差,就要重新来过。众人在门口看了大半个钟头,她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连许多其他病房的病人也都聚集了过来——没想到医院里还有这样的风景。只不过他们很快就厌倦了——这难道就是芭蕾吗?怎么做来做去都是那几个动作呢?
      夏瞳毫不理会旁人的目光,这样如痴似狂地又练了一个多小时,才总算对自己的把杆动作感到满意了。她用袖子擦了擦汗,走到房间空阔的地方,打算继续中间练习。
      由于空间的限制,中跳、大跳都是不可能的。小跳大概也会被楼下的病人投诉。于是她选择练平衡和旋转。从最简单的Passé Relevé开始。她弯曲双腿,Plié,然后伸直腿的瞬间,吸起左腿,脚尖顶在右腿膝盖处,同时,右脚踮起,只用前脚掌站立,双手在胸前,保持一位。
      身子摇晃了一下。她失去平衡。急忙用有抓住床栏杆。
      慢慢的,慢慢的!她告诉自己,借着栏杆的帮助,重新找到平衡,然后轻轻松开了手——又是一摇晃。这次向后倒了下去。她赶忙踩下左脚,双脚着地,这才没有摔倒。
      才几天没有练功,就退步到了这个地步?她咬牙,不肯放弃,再次重复这个动作——两次,三次,四次……一次一次失败。
      为何会这样呢?以前因为脚伤,也曾中止过练习,虽然肌肉力量退步,但平衡、旋转、跳跃这些技术是不会忘记的。最多不过练两三次,已然找回感觉。这一次,难道是因为怀孕和堕胎,使得舞者最重要的腰腹力量受到了损害?可是,她抓着床栏杆的时候,分明做得到啊!不仅Passé Relevé做得到,就连极考验控制力的Développé也完全没问题。只是,当她松开床栏杆的时候——她试了再试,不仅单腿的平衡无法做到,就连双腿着地的脚尖平衡也做不到。
      怎么回事?若是不能保持平衡,就一定不能旋转,不能旋转,还怎么跳舞?
      她的心焦虑万分。越是焦虑,就越是做不到。起初还只是难以独自保持平衡,重复得多了,甚至练扶着床栏杆也会歪歪斜斜。最后竟手一滑,整个人朝床头柜上撞了过去。还好她母亲一直在旁边看着,及时扶了她一把。“今天不练了吧——明天再继续,好不好?哪儿有一口吃成胖子的呢?”
      夏瞳只是摇头不肯,还要继续练习。纠缠的时候,床头柜上的一摞报纸杂志滑落地上,里面掉出一张漏网的DVD来——《霸王别姬》,国立芭蕾舞团创编作品,主演,李亚。
      李亚!封面上的男旦眼神忧郁,却像薄刃的刀片,割开了夏瞳的喉咙——她不能呼吸。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保持平衡了——这是诅咒!是芭蕾之神对她的诅咒!因为她害死了李亚,所以她要付出代价——让她不能再跳舞!
      一瞬间,她失去了所有的力量,瘫倒在地上。
      她开始不吃也不喝。原本就沉默寡言,现在几乎一句话也不说了。医生完全拿她没有办法,请了精神科的专家来,说不出个所以然,心理治疗师也来了,可是她拒绝交流,人家也没法分析。只能问她父母:这孩子究竟有什么心结呢?
      父母这时也顾不上面子,将他们所知道的全都告诉医生。医生想了半天,建议:“她男朋友……我是说,他先生,能来看看她么?我想,他们得把话说开了,才能解开心结。”
      于是,夏瞳的父母联络关海。关海就来了。
      他的手果然打着石膏,好像戴着两个巨大的白色拳击手套一样。很难想象他是怎样用这双手抱起夏瞳。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远远地坐在墙边,不敢看夏瞳的眼睛。
      “对不起,我那天不应该乱发脾气。”他说,“我没有怪你……我是说,都怪我。”
      夏瞳摇摇头——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真要怪,就怪他救了她。让她活着接受芭蕾之神的惩罚。她真想死!可又觉得自己连死的资格也没有——若不接受这惩罚,去到幽冥的世界,她也不能面对李亚。
      “其实……我早就想来看你了……”关海低声道,“不过……有很多事情要办……嗯,我们都去参加李老师的追悼会了……还有……”他嘟嘟囔囔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然后,忽地抬起头,看着夏瞳:“其实……其实是我……不知道怎么……怎么面对你……你……真的是为了要跳舞,才不要孩子的吗?”
      算是吧。夏瞳微微点头。
      “我早知道你热爱芭蕾,只是没想到你爱芭蕾爱到这个程度。”关海盯着双手的石膏——你爱芭蕾甚于爱我——还是你根本就不爱我?这些话,夏瞳已经准备好他要问。但是,他却没有问。只是低声道:“那件事,老外和他老婆都说不追究了。不过团长说,现在风头还紧,再说我手上有伤,所以暂时不能回去跳舞。不能练功。所以后面安排给我的演出,也都换人了。”
      就知道江美华会这样做,夏瞳想。是我连累了你,是我害了你,她想这样对关海说,但是张开嘴,却发不出声。
      “我不想跳舞了。”关海说,“我跟团长说,我不想跳了。她说,别意气用事,休息休息再回来。我说,我真的不想跳了,跳不下去了。真的。”
      为什么?夏瞳望着关海,虽然心里隐隐猜到答案,可还是禁不住要有这样的疑问——除了芭蕾我们还有什么?你为什么不跳?不跳芭蕾,你要做什么?
      “团长让我再好好考虑。”关海道,“她说,也可以送我去读大学。我说,那就去读大学吧,什么专业都好,别和跳舞有关。”
      为什么?夏瞳还是这样盯着关海,充满了惊愕,充满了惋惜。
      “团长又说,那就去读工商管理,将来还可以回团里来帮忙。”关海笑,很不自然,“我说,不要,我不想再回团里了,不想再和芭蕾扯上关系了。”
      “啊……”夏瞳终于发出了声音来,有些嘶哑。
      “没什么。”关海说,“这都是我的真心话。我都跳了十几年舞了,厌烦了。一点儿也不开心。我不像你——我妈有没有跟你说?我其实是被她骗去考舞蹈学校的。那时候她说,读舞蹈学校可以不做功课,我就上当了。所以,我从来就不喜欢芭蕾。”
      从来就不喜欢芭蕾?不可能!夏瞳的嘴唇打颤:他们一起跳舞的时候,难道没有过片刻的快乐么?
      “我想我能在舞蹈学校坚持下来,在国立坚持下来,是因为你。”关海道,“可是……”
      可是你变了——不,你欺骗了我,用你的假面欺骗了我——他是要这样说吗?若他如此指控,夏瞳不会否认。马修洛尔曾说,关海是一个好演员,他可以成为世界级的舞者。是夏瞳毁了他!毁了李亚,又毁了他!
      脸颊上滚烫的,是泪水。她还以为李亚死了之后,她已经不会哭了。
      护士从外面进来,该是打针的时间了。
      关海就站起了身。
      “关海……”夏瞳唤他——他们两个,以后会怎样?
      关海看着她,深深的,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在这儿呢!”
      什么?夏瞳不明白。
      关海用打了石膏的手笨拙地从衣领里掏了半天,拽出一条链子来,上面挂着他的戒指。
      夏瞳也就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戒指正戴在她的无名指上。
      “我不想就这么完了。”关海道,“至少不是现在。”他笑笑,走出门去。
      夏瞳的眼泪,打湿了半边枕头。

      4.第四场
      《天鹅湖》公演的时候,夏瞳终于出院了。
      自从那次关海来看过她,她的精神状态稳定了许多——至少,在医生和她父母来看是如此。她没有再抗拒父母的提议,答应离开国立芭蕾舞团,随父母赴美国,报读杜克大学舞蹈专业,也许日后会继续攻读西方艺术史。杜克那方面,因为她毕竟是瓦尔纳大赛金奖出身,也愿意破格录取她,春节学期即可开始大学课程。
      她父母开着车,载她从医院回家去。经过国家大剧院,见到《天鹅湖》的大海报——深蓝色的湖水,黑衣王子,衬托出那洁白的天鹅女王。这一次,她看得清清楚楚,王子是陈岩。没有幻化成李亚的形象。
      父母忙着收拾行李。又带着她出去买这买那。他们小心翼翼地问她,要不要去和朋友们告别。她想了想,说,不必了吧。他们也就不再提——其实她看得出,他们是很怕她回去见国立的人,怕一点点小事都会让她再次发起疯来。他们巴不得她和过去一刀两断!
      她有了很多的空闲时间在这座城市里逛来逛去。以前莫莉整天说“逛街”,她却从来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活动。这会儿,她去商场,去图书馆,去博物馆,甚至可以在公园里坐着,复习TOEFL。
      深秋金黄色的树叶,好像一副水彩画——好像芭蕾舞剧《奥涅金》的布景。她合上眼,想,以后再也不要去惦记这些了,再也不要去想着舞台了!芭蕾之神已经将她从舞台上推下来了!
      她沿着落地满地的小径散步。漫无目的,听着脚下的沙沙声。走啊,走,忽然听到背后有几个人唧唧喳喳道:“咦,那个好像是夏瞳耶!”
      她一愣,回过头去,只见是几个小树一样挺拔的女孩子,一例梳着光滑的发髻,显出小巧的头和修长的颈。
      “真的是夏瞳耶!真的是她耶!”女孩子全都围了上来。
      夏瞳再看看周围,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走进了国立舞蹈学校。
      “哇噻!我是你的超级粉丝耶!”一个女孩子道,“你的技术太完美啦!你在瓦尔纳大赛的视频,我看了无数次呢!给我签个名吧!”
      “我也要!我也要!”
      一瞬间,夏瞳被笔记本、足尖鞋、手帕、毛巾等各种可以签名的东西所淹没。
      虽然自从去年跳完《舞姬》她就已经升任主演,但那之后——直到今时今日,还从未主演过任何团里的大制作,所以素不晓得自己还有“粉丝”,更加没经历过眼下这种阵仗。她一时呆住了。而就在那一愣的时间里,更多的女孩子围了上来,甚至还有几个腼腆的大男孩,也加入了“追星”的行列。
      “我将来也要像你一样。”一个女孩道,“我今年就要去参加洛桑大赛。以后也要参加瓦尔纳大赛,要做首席女主演!”
      “我也要像你一样!”另一个女孩挤上前来,“我可喜欢你了!我本来买了票,要去看你的《天鹅湖》,谁知道你生病了。换成了王艳艳学姐——我就不怎么喜欢她——也不是不喜欢她,就是觉得她和陈岩不配!”
      “没错!夏瞳学姐和陈岩学长才是黄金搭档呢!”其他人也附和,“《舞姬》里就很棒了,瓦尔纳大赛汇演的时候,简直美翻天了啦!”
      “咦,你们才不知道!”一个女孩子皱着鼻子,“夏瞳学姐和关海学长才是黄金搭档呢——他们是舞校情侣,舞团情侣,舞台情侣——总之就是芭蕾界的黄金情侣!”
      “八卦女!”别的女孩子笑话她,“这是你羡慕不来的,有本事让你男朋友去赶超关海学长呀!”
      她们嘻嘻哈哈的,似乎是在挑战夏瞳的神经——难道她们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吗?她们不知道夏瞳是因为什么才没有出演《天鹅湖》?不知道夏瞳就要离开国立芭蕾舞团——离开这城市,离开芭蕾?她们也不知道,关海离开了舞台,这一切都是夏瞳害的?
      她们不知道——所以,她们也不明白“像夏瞳一样”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她们真的像夏瞳一样,付出了那样的代价,造成了那样的伤害,走到了今天这样生不如死的境地,她们会不会前来质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们真相?
      但真相,是多么的残忍?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没有看到小练功房里的那一幕,宁愿不让李亚知道她看到了那一幕,也许,她也宁愿没有在警察局里对关海说出那些话……过去的,已经不能回头。眼下的,还可以选择——她应该保持微笑,让这些女孩子继续做梦。
      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说,耐心地签完了所有的名,然后又和学生们一一合影。直到上课的铃声响起。
      “学姐再见!我们永远支持你哦!”学生们挥手跑远了。留下她一个人,静静伫立在深秋的校园。
      她才有机会细细打量阔别多年的舞蹈学校。
      这里的一切和从前并没有太多的分别。虽然盖起了一栋新的宿舍楼,所有的教学楼都还是以前的模样。此外,最大的变化,也许就是这条林荫道上的树,比从前长高了一截——十二岁的那一年,夏瞳也是从这条林荫道走进国立舞蹈学校,那时候,她对芭蕾有的只是美好的憧憬。而当她一步一步走进来,她走进了艰苦的训练,无数的伤痛,同学的排挤,无情的竞争……以及后来的各种麻烦。
      她仍是爱芭蕾的,她想,虽然芭蕾之神从来不爱她,以致现在离弃她。
      顺着那熟悉的道路信步走去,进了教学楼,听到钢琴声,还有足尖鞋踩在地板上“吧嗒吧嗒”的声音,有老师在吆喝:“轻一点!这样吧嗒吧嗒的,哪儿还有梦幻的感觉?”
      这也是她以前常常听到的教训——大家都有一套折磨足尖鞋的方法:用刀削,用水泡,用火烧,用锤子锤,放在门缝里夹,或者干脆拿着鞋子狠命往地上砸……一双鞋子,要经过工匠们多少道的工序才能到她们的手上?又在她们的手上经过了多少的摆弄,才能穿到脚上?而正当一双鞋子穿着最舒服的时候,也就差不多是那双鞋子该报废的时候了!
      芭蕾就是这样,苦学十几年,排练几十个钟头,上台只有几分钟。正当你是最美好年纪最巅峰时刻,你就差不多该走下坡路了。
      而许多人,甚至不能达到巅峰时刻。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这样折磨自己?
      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尽头。她记得就在那里拐角处的一间教室,她第一次遇到李亚。
      她犹豫了一下。她的心在害怕——怕走过去,就控制不了情绪,会尖叫,会忍不住跳出窗户去。可是,她的双腿就好像着了魔,一步步走向那间教室。
      里面空无一人。
      墙上的镜子依旧,把杆依旧,地板依旧。随时等着想要练习的舞者。
      夏瞳的脑子在说:快回头,不要进去!然而身体却已经按照舞蹈学校的老习惯在行动,将鞋子脱了,放在门边的架子上,然后走进去。
      鬼使神差,她找到自己当年所站的那个位置——靠窗那排把杆的中间。伸手抚摸了一下把杆,握住——这光滑的木头碰在肌肤上的触感让她有莫名的喜悦。
      “这世界上如果有一件东西是靠得住的,那就是这把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每天早晨,都要到把杆前来练习。”
      她听到这声音,就捂住了耳朵。
      然而音乐却在她的脑海里响了起来。节奏随着她的脉搏跳动。
      会失望,会痛苦,应该放弃——已经放弃了!她这样对自己说,但又忍不住扶着把杆微微屈膝做了几个Plié。这样一开头,后面的动作便一个一个顺着次序继续下去Tendu,Jeté,Rond de jambe à terre……她停不了,停不了。她的身体需要这一切!哪怕下一刻就是毁灭,此刻她也需要跳舞!
      她忘情地练习,大汗淋漓,连脑子里最后一丝理智的声音——那一直命令她停止的声音——都被汗水蒸腾得无影无踪。脑海一片空白,世界一片空白——是那种耀眼的太阳光一般的白。
      一气做完了整套把杆的练习。该去中间了。她才停下——她知道,她现在无法做中间练习了。无法保持平衡。
      就到这里吧!她轻轻摩挲着把杆,在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
      再见了!她抬头,赫然发现门口有好多脑袋拥挤着,正在朝里面张望。其中不乏方才在向她要签名的那几个女孩。
      她呆住了,本能地想要逃跑。
      可是门已经开了,外面的人一拥而入。
      “夏瞳,你还记得我吗?”一个花白头发的女人首先上来握住她的手。
      夏瞳认得,这就是当初招生的时候嫌夏瞳身体条件不合格的那个老师,目前已经是国立舞蹈学校的校长了。
      “我就知道你这孩子会有出息。”她说道,“我看过很多身体条件很好的孩子,但是都仗着自己条件好,就不好好练功,结果不仅技术没练出来,身体也都跟着长偏了。最后没一个成大器的。你却又一股倔犟的拼命劲儿,不管当初我们怎么说你条件不够,你都刻苦练功。现在到瓦尔纳拿了大奖,可算是为国家争光了!”
      夏瞳笑笑:如果她说,从始至终都看好夏瞳,只怕会令夏瞳嗤之以鼻吧?但现在这样的说法,也不能算不准确。夏瞳没有别的长处,就是肯拼命。只不过,世上也有拼命却不能解决的事吧!
      “今天怎么这么有空回学校来?”校长问她,“之前听说你病了,芭蕾明星节和《天鹅湖》都没参加。怎么样?现在身体好了吗?”
      “好了。”夏瞳不想麻烦,就礼貌地客套。
      “那就好,孩子们都伸长脖子想看你演出呢!”校长道,“大家都跟我说,王艳艳虽然也是我们舞蹈学校的高材生,但是毕竟年轻,跟你还是没法比的。”
      “老师过奖了。王艳艳其实跳得很好。”夏瞳说。不知不觉,她又戴上了以前的假面具,恭顺,柔和。还以为自己经历了这么多事,会彻底甩脱这假面,没想到重新戴上面具是这样的容易。
      “既然来了,就给孩子们分享分享。”校长道,“他们听我的老生常谈已经厌烦啦,还是见到像你这样的明星才有动力。你说一句,好过我说十句。”
      夏瞳腼腆地推辞,说自己不会说话。
      校长当然记得,她在学校里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就不勉强,转而道:“那就带着孩子们练练功——你带着他们,让他们看看自己和舞团演员的差距在哪里。”
      夏瞳婉拒:“校长,我在医院躺了太久,已经退步很多了。会误导学弟学妹们的。”
      “别瞎谦虚。”校长道,“你刚才露的那两手,已经把他们的眼睛都看直啦!我也不强人所难,你需要慢慢恢复嘛——带他们练练把杆,总可以吧?”
      话说到这份上,夏瞳没法拒绝。于是她走到把杆跟前,带领大家再次从Plié开始做起。这一次,有钢琴老师现场伴奏。
      “你们看到了没有?”校长一边点头微笑一边说道,“不管你是舞蹈学校一年级的学生还是国立芭蕾舞团的首席,每天都要到这把杆跟前来——这是芭蕾舞演员必修的功课。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老师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你们千万不要偷懒!”
      “嘻!”现在的孩子已经不像夏瞳她们当年,见到老师就像老鼠见了猫。现在他们颇有叛逆的胆量,听到老师教训,还敢做鬼脸。夏瞳在镜子里看到,不免摇头微笑——校长这话,已经听得大家耳朵起茧了吧?
      回到把杆前来!现在想一想,这也不是李亚专属的名言呀!舞蹈学校的每一个老师都是这样说教的。只不过是她对李亚的教训最为印象深刻罢了。
      李亚是在舞蹈学校的练功房里自杀的。不知是哪一间呢?他的灵魂是否还在这大楼里飘荡呢?他此刻在看着夏瞳吗?
      李老师,对不起!夏瞳在心里说,你要我怎么做呢?你要怎么惩罚我都行啊!放弃芭蕾,这是最大的惩罚了吧?你能原谅我吗?
      “手不要抓那么紧!”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说道,“把杆很结实,但是你们也不能依赖把杆。把杆只是让你们练基本功的,到了中间,你们还是得靠自己——难道不是吗?你们自己想想,到了中间,到了舞台上,你们扶谁?扶搭档吗?你怎么知道搭档靠得住呢?”
      这倒也是一句老生常谈,是每个教基础班的老师挂在嘴边的——夏瞳毕业太久,已经很少听到这话了。
      此时就好像一粒石子,投在她的心湖上,激起一片涟漪。
      大家正练到把杆上的Passé Relevé。她把重心放在主力腿上,一只手轻轻扶着把杆,另一只手在胸前保持一位。接着,她慢慢放松了掌握,好像碰到了把杆又好像没有碰到,在这样的若即若离中,她寻找着微妙的平衡,然后,她彻底松开了,双手都在胸前保持一位。
      她没有倒下去。一秒,两秒,三秒……心底迸发出狂喜。
      李亚——方才是李亚的鬼魂在跟她说话吗?
      大家都转向另一边了,她趁机看了看四周——多么可笑!难道鬼魂会被人看到吗?
      又是Passé Relevé。她轻轻松松地保持着平衡,好像有无形的搭档在扶着她一样。
      李老师,是你吗?她泫然欲泣。
      “都让你不要抓把杆这么紧了!”校长喝斥一个学生,“你要掐死把杆吗?你看看人家夏瞳!”
      看夏瞳什么?
      汗水顺着鼻尖流下来,滴在地上,仿佛能听见“滴答”一声。
      那是心灵被撞击的声音——没有李亚。不是李亚的鬼魂。从始至终就是校长在教训学生而已!
      李亚是夏瞳的把杆。夏瞳就是抓这把杆抓得太紧,以至于自己不知如何跳舞了。其实,李亚在课堂上也必定说过和校长相同的话——把杆也许是坚实可靠的,但是,你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可以抓住它!有些时候,你必须要靠自己的力量!无论你每天怎样忠实地回到把杆前来练功,但最后舞台上的那一程,还是要靠自己去走过!
      钢琴老师停下了音乐。校长拍手说:“把杆练习结束,到中间来。”
      学生们迅速地站队。夏瞳也和他们一起——不过对于她来说,这还有更重大的意义——她人生的把杆练习已经结束了。她要迈向中间,迈向舞台。
      大家一起挥汗如雨地舞着,小跳,中跳,大跳,旋转,组合。
      校长满面欣赏的目光。夏瞳忽然想起了马修洛尔那“有意思,有意思”的表情——这家伙虽然面目可憎,但他说的不错——不要惧怕别人的眼光。世界上没有人能毁了别人,人只能自己毁了自己
      夏瞳不要毁掉自己。
      她是这样热爱芭蕾。《天鹅湖》《睡美人》《胡桃夹子》《吉赛尔》《葛蓓莉娅》《舞姬》《海盗》《堂吉诃德》《关不住的女儿》《仙女们》《梦神》《罗密欧与茱丽叶》《法老的女儿》《雷蒙达》《小驼马》《巴黎火焰》《火鸟》《卡门》……
      还有那么多她想要跳的舞。
      只有跳舞的时候,她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所以她要跳下去,一刻不停地跳下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五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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