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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二章 刺客风波(二) ...

  •   室中有顷刻静默。正自眉飞色舞说话的韩王就那般咧开大嘴看着我,好似未听懂。太子显然一惊,蓦地站起,一缕惊疑在他眸中掠过,随即将目光投向我,微蹙眉头,不发一言。那神情,似乎并不怀疑我的说法,他虽比韩王年长,容貌却较之清俊,又颇为白净,这般的神色,面颊线条柔和,倒更像正在斟酌好词好句的文人。我亦觉得奇怪,这位文质彬彬,对妃嫔柔声细语的太子,为何似乎又喜爱游猎,以至差些不及换装参加法会。
      太子如此神色,王妃也不敢多话,只伫立一旁,她身着青色袆衣,衣上织锦是细致绵密的锦鸟花纹,腰系一枚双鱼形状的白玉佩,大概正是参加法会的正式礼服,华贵雍容。她偶有转睫扫视我相貌衣着,随即昂首不再看我。
      “罄——”忽听室外传来一声巨响,陡然惊破这片静默,室内诸人刹时活络起来。
      王妃难掩急色,“这,陛下,陛下驾到了。太子,赶紧更衣啊!”原来,那声巨响是圣上的仪仗,圣上已经到达,法会即将开始。
      韩王却三五步冲过来,捉住我的手将我一把拉起,他的手保养得宜,嫩滑又冰凉,劲道倒甚大。简直是咬牙切齿,逼问我道:“你说甚么?母妃究竟怎样?”我早已预料他有此反应,此际与他几近贴面对视,他眸光凶厉,眸底簇起点点火苗,一时真无法分辩他究竟为其母的受伤担忧着急,还是为发生行刺事件贵妃生死未卜影响明日的上书册后气恼。
      “我说,贵妃遇刺,如今生死未卜。”我也豁了出去,盯紧他的双眸,一字一顿,说出事实。韩王重重的喘息声在我耳侧,滚烫的呼吸喷在我的面颊上,我忽有片刻的痛快,随即在心头念了三遍“佛陀见恕,罪过,罪过”。
      “韩王,你放开她。”太子温声命令道。此时,他的声音仿若能平息人心,然而韩王根本不予理睬。
      “说!刺客是甚么人?”他咬牙切齿。
      “是一名普遍宫娥,贵妃下令笞死。”
      韩王倏地松开我的手,转身即走。
      “你这是去看视你的母妃,还是要将此事即刻禀告父皇?为兄且劝你一句,无论做甚么,都该先忖度一下贵妃的用心。”眼见韩王的左脚已迈出门槛,太子不温不火地抛出一句话,韩王不由顿步,霍然回身,冷笑道:“皇兄,莫要以为我不知你的意图?母妃遇刺,你难逃干系!”
      太子微微一笑,“自三年前那件事后,我情知已与你做不成亲兄热弟。你不信我也罢,只得仔细想一想,若是贵妃伤势严重,兴庆宫谁敢隐瞒,此时宫中早该覆地翻天?若贵妃有意将此事扩大,又怎不差亲信宫人给你报讯你可知,只要此刻你怒气汹汹走出此门,此事便瞒不下去。多年来,她一味地息事宁人,你却忒般闹腾,终是辜负她一番苦心。”
      韩王冷哼,道:“皇兄,你舌灿莲花,终归是心虚。你也知我逞强已惯,此事岂能善罢干休。你再三阻拦,无非拖延时间等待刺客被笞,死无对证。”
      王妃怒目视韩王,“太子好言相劝,韩王岂能信口雌黄!”
      韩王看向王妃,连连发笑,“哟,我倒忘记,皇兄还有一位面慈心毒的好妃子,便是皇兄不敢下手的事,还有皇嫂代劳。皇嫂,愚弟说得可对?”
      王妃听了此话,面色一沉,转头看向太子,太子朝她微微摇头,颇有无可奈可之意,朝我与袁公公等仆从挥手,示意我们退下。我向太子和韩王禀报贵妃遇刺的消息,就是希望韩王闹大此事,以保刺客性命暂时无虞,见目的达到,不由暗自窃喜,赶紧躬身打算退出室内。
      “不许去!”室内忽然闯入一人,直接挡在韩王面前。
      这是一名身着青色翟衣的妇人,虽已年逾五旬,眉间额角均有密密细纹,却神采奕奕,举止间有矫健之姿。
      “啊,吴国夫人!”太子即刻起身亲自上前相迎,与王妃、韩王同时躬身下降,持以子侄之礼,显见他们均对这位夫人尊敬之至。
      “太子不必多礼。”吴国夫人步入室中,她说话中气十足,尽有豪迈之风,“我是奉贵妃之令传话给韩王殿下的。”
      韩王连忙追问:“夫人刚从我娘那儿过来?她怎么样?”
      吴国夫人道:“今日法会我晚到片刻,正巧遇上贵妃遇刺回鸾,韩王,我亲自检视伤口,贵妃只受皮肉之伤,并无大碍。她担心此事外泄,特地嘱咐我来知会与你。”我在南薰殿中听到贵妃提到沈荥的母亲吴国夫人,想来就是她。
      韩王听说贵妃无碍,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忿忿道:“母妃想错了,岂能这样息事宁人,刺客身后定有主使之人,不查至水落石出,我与母妃怎能安枕。”
      “韩王!”吴国夫人把脸一板,肃声道:“甚么叫背后有主使?这些年,你恃宠生骄,手伸得一日比一日长,再不自省,当真要将手伸入东宫,也不怕折了你的小爪子。”说话间,毫不客气地抓起韩王的左手手腕,拇指与食指一捏,不见怎样用力,韩王已经痛得呲牙裂嘴,偏他甚是执拗,并不叫痛,只是咬牙道:“夫人是太子的亲婶婶,自然偏向他多一点!”
      吴国夫人大怒,一把摔开韩王的手,“我公孙二娘素来对事不对人,多年来维护你们母子,难道还不算公道?!”怒气上扬,竟提裙一脚踹去,正中韩王肚脯,韩王未曾防备,顿时蹲倒在地,却是不敢起身。
      只听吴国夫人继续怒斥道:“你究竟想要怎样的公道?真要兄弟阋墙,朝廷上下不得安宁,你的父皇更增病痛?”
      韩王十分不服气,指着太子道:“夫人为何不去责打他?他们夫妇二人做出一副时时受气的模样,内底甚么事都敢做!是他们使唤人刺杀母妃,是他们,害死我的莘儿……”说到“莘儿”两个字,他语有哽咽,眸中怒火如炙。
      听到这里,太子幽幽叹气道:“皇弟,我一再说过,莘儿之死,委实与我夫妇无关……”
      大概因为听到“莘儿”两个字,吴国夫人顿了一顿,接下来说话的口气便没有那般凶厉,几近语重心长地说道:“韩王,莘儿固然是你的爱子,更是陛下的长孙。发生那般的事情,莫非陛下不曾心痛,未曾彻查?说句诛心之论,陛下这些年潜心佛事,似乎对政务、宫廷放手不理。然而,陛下之能,由来不是你们所能想象,他想要做到的事情,从来没有失手。韩王,你可以疑心太子,可以怀疑我偏袒护私,实在无须怀疑陛下的判断。”
      她言辞恳切,韩王一时讷讷语塞,垂头思忖。
      我在旁听他们说话,吴国夫人身份实在尊贵得惊人,她不仅是沈荥的母亲,还是沈皇后的嫂夫人。我未曾料到她既如此凶悍,又如此深知当今圣上,善能开解韩王,实是女中豪杰。既为可恶的韩王得到惩诫暗自叫好,又为救人计划可能搁浅而担忧。正在思前想后,忽听吴国夫人道:“这里还有一位惟恐天下不乱的,你是什么人?”我并未意识到这是在说我,直至袁公公连连拉我的袖笼,这才反应过来,惶恐以极,连忙跪下,报上我的名字和职务。
      吴国夫人看我两眼,说道:“模样生得不错,却是个爱生事的祸害!”陡然沉声道:“贵妃明令不许生张,你为何故意告知韩王?”
      “我,我……”我心头大慌,没料到救人未成,反而将自己陷入其中。
      吴国夫人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在她注视之下,托辞与谎言简直难以遁形。
      “再不说,一同笞死。”见我只是啰嗦,并不开口,吴国夫人断声道。
      我真不想死。可是环顾室内,太子、王妃、韩王、袁公公、小宦人,他们或冷冷地看着我,如等待一副即将开场的好戏;或探究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身上找出一些“阴谋”的痕迹;或如袁公公那样,既同情又只想自保,手执拂子不住打冷颤。如同过往许多年,除了师父,无人飞天而降,救我于水火。
      既然不想死,只好说出实话,至少,要说出一半实话,否则无法蒙混过关。
      “我说,我说……”我控制着慌乱,“我告诉韩王,是希望韩王查出真相主使,不要杀死那名行刺的宫娥。”
      “哦?莫非你认得那刺客?”吴国夫人问道。
      “是,她与我同乡,本性良善,刺杀贵妃必定有苦衷,说不定……”我心念一动,抬起头大声对吴国夫人说道:“说不定她受人胁迫,被逼无奈!”
      “与你同乡,你们是哪里人?”吴国夫人追问。
      我犹疑片刻,答道:“敦煌。”
      “敦煌?”吴国夫人略有惊异,“敦煌距此有千里之遥,你们为甚么来到长安?”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也来到长安。至于我,我是尚未剃度的佛门弟子,来到长安,为的等待师父东归。”
      我的回答让吴国夫人更觉惊异,问道:“你的师父?佛门弟子?你师父的的法号是----”
      “一羽。”我笃然答道。很久没有在旁人面前提起师父的法号。然而,此际只是吐出这两个字,心中已是一片安然静谧。
      “噫,竟然是高僧一羽。”吴国夫人轻轻吁叹,与太子对视点头,似乎对我的话相信几分,“听说一羽法师效法昔日的玄奘法师,西行印度求取佛法,也不知何时才能回返大唐。”
      “师父临行前说,多则五年,少则三年,定能东归。我仔细推算过时间,本月即满五年,师父的归期已经指日可待!”我回答道,定是我神情中流露出的期冀感染了吴国夫人,她竟然亲手扶起我,和声说道:“好吧,我且相信你的话,今日饶过你不再追究。你赶紧回署衙复命吧。”
      我本已站起,闻听此言,心中一急,复又跪下,昂首殷切恳求道:“夫人,求您也饶过我的同乡吧。”
      吴国夫人看着我,坚定地摇头,“不行。只有她死,才有朝野安然,兄弟和睦。舍一人而救天下苍生,她死得不冤。”
      “一条命也是命,佛经上说,众生平等。她的性命就在夫人眼前,为甚么要牺牲她的性命去救苍生?牺牲她的性命,便一定能够救得苍生?”
      “夫人饶你一命还不知足?说什么众生平等,世人本有贵贱,否则你何必向我们磕拜叩首----”王妃满含讥俏地在旁煽风点火,我听得甚是刺耳,不由看她一眼,她轻蔑一笑,还待再说,太子按住她的肩,道:“小青,不可对佛法出言造次。”王妃大概想到圣上十分推崇佛法,惊悔失言,连忙掩口不说。
      吴国夫人难得还记得我的名,说道:“流光,佛法与朝政,是互不相干的两样东西。便有淘天的法意,也抵不住利益的权衡。”
      听她这样说,我不由绝望,撑起身子紧紧抓住吴国夫人的手,哽咽道:“难道是我错了?佛法不能救恕一切罪过与无知么?夫人,您听,外面梵音阵阵,圣上为苍生祈雨,我的同乡不在苍生之列?为甚么,不能饶她一命,将她赶出长安城吧,赶回敦煌,永不回来,这样,行不行?”
      吴国夫人仍然摇头,她没有扳开我的手,尽管这对于她实在轻而易举,她简短而肯定地说:“不行。”
      我慢慢地瘫倒在地。
      此时,一名宦人进室通传:“太子、太子妃、韩王殿下、吴国夫人,法会即将开始,陛下特令奴婢通传,还请速速就位。”
      听了这话,王妃急速走到榻前,腰间白玉佩叮当脆响,拿起放置于榻上的玄色公服,再次催促太子道:“太子!速速更衣!”
      我的目光随着王妃腰间的白玉佩流动,瞬息间心意已决,朝吴国夫人叩首道:“既然如此,求夫人容我与同乡见最后一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二章 刺客风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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