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倾天下柳依然》溯世而眠

6、唐·贞观·十七年

　　【一月十三日曜日】
　　国丧。皇后驾崩。
　　唐管家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突然很想去看看李世民究竟如何了。
　　不是幸灾乐祸，只是觉得他一定也会很伤心。

　　和唐管家说了想去探望“皇上叔叔”的想法，他说要跟我一起，并且认为近日大明宫内事务繁杂，建议二月再去。
　　我默然点头。

　　【二月初一火曜日】
　　和唐管家一起去了大明宫见到了李世民，几月不见，他真的比在秋收大典那时感觉苍老多了，明明不过五十的人，竟已两鬓斑白。

　　他和我谈起皇后，从初识，至相知。皇后的贤良淑德宽容大度鼎力扶持，还有他们之间的点滴。
　　他说做秦王时被哥哥压迫欺凌的最难过的日子里是长孙皇后陪着他一点点熬过来的，当时这个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却要自己织布裁衣洗浣下厨做种种粗活可是毫无怨言。
　　他说被劝充实后宫时他也犹豫过，反而是长孙皇后在夜里劝他忍一时被动换此身平安，并替他答应了名利场上身不由己的各种婚事、替他选出才德兼佳的妃子。
　　他说被忠臣直言过失时也很愤怒，是长孙皇后举镜正衣冠告诉他以人为镜才能知得失，这才成就了现在这个因善纳谏而受称赞的明君。
　　他说自己一生做过一些或许会被时人、后人不解甚至辱骂的事，但是唯一亏欠的就是长孙皇后。前者是往日被逼无奈，后者是再也无从弥补。
　　他一直说着，我看到他眼中有泪。

　　虽为帝王，亦是人。

　　爹，娘，长歌不孝，长歌真的不想报仇了。

　　【二月十八日曜日】
　　明月当空，幽静竹林。无喧嚣华尘，心中清净。
　　南宫让今日约我出去月下谈心。
　　“十年寒窗，空有满腹经纶，却寄住白马寺。读书为何？”他惆怅望月。
　　“公子何不考取功名，倾平生所学，日后朝廷之上定能展人生抱负。”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心中话全然相诉。
　　“官场腐朽，处处人情世故。小生犹豫很久，既然小姐希望在下考取功名，小生定当全力以赴。”他亦一口饮尽杯中酒。
　　这一夜，我们喝得畅快淋漓。未来如何，我们都要各自前行。

　　其实有一瞬想到过：如果有南宫让辅弼，皇上叔叔大概会轻松许多。

　　【三月初一月曜日】
　　今日得空先去了白马寺。
　　住持大师看到我，微微一笑：“看样子施主已经放下。”
　　“是啊，放下了。”拱手一揖，“多谢大师点化。”
　　“施主灵慧，自己走出困厄，与老衲关系不大。”
　　“南宫公子可还在厢房？”
　　“南宫公子已搬离敝寺。”
　　“希望他一切平安顺利……”
　　“施主心善。”
　　“让大师见笑了。”

　　从白马寺出来，便直接去探看皇上叔叔。他已经好多了，只是似乎身心俱疲。
　　或许这也正是帝王的悲哀：不论心中多痛、身体多累，总要以国家为重，每日处理各种政事、做出最痛苦的决定。
　　陪他聊了一会儿后见他心情不错干脆和云侍卫一起劝他休息。

　　放下复仇，真的身心俱轻。
　　只是想到李佑，心里又难过起来。

　　嘿，你还好么？

　　【四月初二木曜日】
　　唐管家今天递给我一封信和一葫芦酒。
　　信封上是我朝思暮想的“柳长歌亲启”。
　　是“柳长歌”！
　　不是“柳如是”而是“柳长歌”！
　　知道我叫“柳长歌”的人不超过七人，可是其中只有他，只有他才会给我写信！
　　双手颤抖着打开信笺，真的是他从淮南寄来的！
　　信上说他一切都好，最后落款“赞”字下是他走时吟的那首诗。
　　“折柳丝丝心已乱，长歌声声胡不还。诗话淮南赞无断，曲倾天下柳依然。”
　　打开酒葫芦的盖子，真的好香，和那日我们在草场上一起饮尽的味道一样，不曾改变。

　　阿赞，我想你了。

　　【四月初九木曜日】
　　爹爹今天给我送来一件嫁衣，说是前几天让云锦阁的师父赶制的，要我试试是否合身。
　　我微愣：“嫁衣？爹爹现在已经急着将我嫁出去了么？”
　　爹爹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女大当嫁嘛，今年媒婆都快吧家里的门槛踏破了。总得准备准备。”
　　我笑，拉着爹爹的衣袖撒娇：“我才不想那么早出嫁呢，我要留在家里照顾爹爹！”

　　其实我也没有想到，转眼间，我就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
　　只是不是阿赞，谁都不行，换言之，不是阿赞，谁都一样。
　　呵，或许一个出入青楼尽一年的女子仍是处子之身，说出来谁也不会信吧。

　　【七月初七月曜日】
　　本该是乞巧节，可是今天钱万三又到了青楼来私下找我。
　　“柳如是，我愿出高价将你包下，今后也会如妻妾般待你，绝对比你每天在这里卖艺挣得多，你跟我如何？”
　　闻言我轻笑，挣脱了他握住的手腕，“抱歉，钱公子，前段日子我看开了，家中积蓄尚殷实，虽然不能跟钱公子的家底相比，但是至少吃穿不愁，钱财再多又有何用，衣服我够多，首饰也够多，该有的不该有的我一样不缺。如果钱公子真是喜欢我，那这样好了，不如我们看天意，倘若今年的秋收大典我仍能夺魁，便许了钱公子此生，如何？”
　　他看了我许久，终是点头同意。

　　【八月初一木曜日】
　　皇上叔叔竟然出宫微服私访，路上偶遇时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看他精神大概恢复得不错，所以陪他逛了逛。
　　如果能够让他知道他是我的亲叔父，该有多好。
　　然而这只能是奢望。

　　【九月初九土曜日】
　　参赛，竟然仍旧夺魁。
　　或许一直在青楼的缘故，技艺仍旧娴熟，魅力不减。
　　按照赌约，我的确是应该随了钱万三的，在暗处，无名无分，连个侍妾都算不得。
　　因为，我出入于青楼，所以纵使一直是清白之身，仍旧不能见光。
　　这次没有溜走，和皇上叔叔一同参加了歌舞大会，或许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里见面了。

　　【九月十二金曜日】
　　唐管家的机器竟然启动了。
　　看到灯亮了，唐管家开心地直接把我抱了起来：“修了六年，终于把机器修理好了！”
　　“你……可以回去了？”我愣愣地望着他。
　　见状，他放下我，挠挠后脑勺：“我……我得把唐朝的历史资料交回我那个时代。”
　　虽然难过，但是我仍故作轻松地笑着揉乱了他的头发：“没关系啦，反正你想我的时候也可以经常坐着这个大家伙回来看我嘛！”
　　他点点头，只是仍旧难过的样子。
　　我也笑不出来了。

　　可是的确，我是配不上他的，怎么可以阻止他回去，又有什么资格阻止他回去。

　　【十月十一木曜日】
　　唐管家回去了，我流着眼泪为他唱《折杨柳》，连平时总是气他打自己脑袋的阿萱也哭了。
　　一路顺风。

　　其实我不奢望别的，我只是希望，在他看到“柳如是”三个字的时候能想到他曾经为一个唐朝的女子取过相同的艺名，而这个女子的名字其实只有特别亲近信任的人才知道——“柳长歌”。

　　看着书页中夹着的他曾留下的字条，上面是他用遒劲笔力写下的“唐哲修”，我再也忍不住，哭得声嘶力竭。

　　【十二月廿五月曜日】
　　南宫让一举独占鳌头，同时探得金花，成为驸马。
　　我回家喝了一整坛酒，又哭又笑，最终却是吐了个天昏地暗，吓得阿萱哭着找来了安神医给我开安神的方子。
　　南宫让，再也不会是那个偷偷在扇面上描摹我画像并题写情思还在闲暇时约我一同鉴赏字画的书生了。
　　就如同唐哲修再也不能回来做那个事事护着我的管家、阿赞再也不能回来做那个同我分享喜忧的五皇子。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全都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