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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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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江走进钟家大门时背着他的破行囊,草席一卷,浊酒一壶,就地可死还不劳动别人置办葬仪。唯一舍不得就是自己的老菜刀,不过相信它业已做好陪葬的觉悟。于是他自得其乐地傻笑两声,爱抚了一下他那口破刀,然后径直闯进后院,中气十足大喊一声:“厨子来了——!”
院内不多的几人却没人看他,都习以为常各忙各的,有拔毛的有炒菜的,连吹着口哨闲着没事儿干的也懒得看他。
只有一位面容严肃的婆子猛然跃出,先上下打量了他几下,随后问道:“新来的厨子?我们这儿厨子都干不久,你可要想清楚。”
屈江拎出他的大刀在胸脯上拍了几下,“只要管吃管住,任他什么嘴挑的主我也能喂饱。”
灶下管事的蔡婆终于满意地点点头,目送过那么多厨子万念俱灰地走出这里,见到如此一条皮糙肉厚汉子简直像久旱农民遇甘霖,恨不得一滴滴揉碎了洒在地里。
于是她立刻雷厉风行走至屈江面前一把扯下他的行囊:“正炖着鸡汤呢,今天有客还得再添个肉菜,先说好,我们这位小主子可不是好伺候的主儿!”
屈江嘿笑一声,也不洗漱,净了净手便掏出菜刀,先摩挲半晌,自刀刃至刀面,这口寒光灼烁貌不惊人的刀可是身经百战,从未言败。管它是陈年老筋还是生猛牛犊,一刀下去,分寸机理,顷刻间分崩离析。
蔡婆抱着盆青菜略带怀疑地看他下了几刀,眼神渐渐转为喜悦,伸出粗糙的手猛拍了他几下便急匆匆喊着“当心炖的汤!别过了火!”去嘱咐他人。
钟家世代行医,掌管着百草门,家业兴隆。按理说府中不应只有这几人料理杂事,但自从现任家主当家,因他年纪尚轻,又是半途捡回来的儿子,所以不少人都避之不及。这钟子玉也是个怪人,索性都赶走了干净,自己住除了吃饭的时候比较挑剔,倒也少了晨昏定省那些繁文缛节。
如此行事自然惹得族中大怒,可惜钟奇知作为说一不二的长老由着他的性子,说什么只要他能救日渐凋敝的百草门于水火,管他怎么折腾。
执掌家业三年来,钟子玉确实一改先前百草门任人唯亲的行事作风,为人随意,却也不知怎么渐渐地就拔除了瞒报账目等分号的弊病,几千个日夜下来,这位门主虽让人捉摸不透,却也已树立了自己的威信。
不过他最出名的一点,还是挑食。
屈江可不管这些,他只知道管饱就是自己的职责。猪爪剃去大骨后,他想着正好有鸡汤,就索性又整了几条筋一同清煨。瞅着手里的猪爪子,时间又紧,他便用素油灼皱蹄膀皮,又加作料红煨,堪堪忙完时,蔡婆便慌慌张张喊上菜。
噼里啪啦一通忙乱之后,大家伙这才歇下手来,互相看两眼,只待听到钟大少的评价。
——到家就能开饭这种事总是让钟子玉心情很好,尽管做了他也未必吃,但不管他回来的时候是什么点儿,只要没备下饭他就不爽。
今日他有客,是扬城分号的新掌柜,他自己一身白衣,身材瘦削,还长着张娃娃脸,也就恃小而骄,坦然走在人家前面,毫无引路的意思。
那掌柜的本是他舅舅提拔上来的人,暗里干了不少偷梁换柱的事儿。此番得蒙召见,也有些忐忑,便也顾不上计较这许多了。
开席后钟子玉依旧笑眯眯的,和他有一搭没一搭扯着闲话。菜在他看来是不错,钟子玉却是一筷子都没动。他便也不好多吃,然而被钟子玉拉着闲扯了一天,早就腹中饥饿。
见他渐渐面露难色,钟子玉这才恍然醒悟般:“我倒忘了,我吃饭有个规矩,没加些料不好入口。方才谈兴正浓,倒是耽搁了余掌柜,失礼失礼。”
接着他唤来蔡婆:“今儿这菜谁做的?”
蔡婆笑答:“是新来的厨子,黄老头荐的人,身家是清白的。”
钟子玉“哦”了一声,似笑非笑看了看正盯着猪蹄膀忍口水的余掌柜,亦笑言:“烦您替我把他请出来。”
屈江腰上系着破布,手里拿着菜刀,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地见到了钟子玉。
钟子玉上下扫他两眼,忽然转头问余掌柜:“掌柜的觉得今天的汤如何?“
只浅抿了一口的老余此刻已经饿得腿打颤,觉得窝窝头都是山珍海味,忙不迭点头道:“咸淡得宜,极好。”
钟子玉于是笑了,他眼睛大,笑起来显得天真无邪,只一口森森白牙有点破坏气氛:“既然这样,可见是还缺些酸辣苦,烦请加一盆醋,一把辣椒,一把黄连来。”
钟家是开药铺的,自然不缺作料。其他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不敢行动。屈江却觉得好玩,哼哧哼哧搬了童叟无欺的一大盆醋和其他混在一起,呼啦啦就毁了一碗好汤。
眼见清汤瞬间转黑,余掌柜心下一咯噔。
钟子玉满意地看了傻不愣登的屈江一眼,“吃饭要求精细,做饭却非得有点豪气才行。虽然我看你不像个会做饭的,不过看在这种壮举的份上,你被留下了。”
屈江挑眉,也不道谢,抱拳致意一下便溜达着退场,他走路开阖大,破布一扬一扬,这跨马扬鞭的气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戏台上的楚霸王。
且不论其他人如何惊讶,钟子玉悠然地看着余掌柜:“掌柜的现在还想喝?”
余掌柜也有些怒气:“请门主明示。”
“也别这么生气,我也就图个有趣。话我是说了,不过干不干是别人的事。三舅舅嗓子是好听,可惜说出来的话还是不伦不类——偷工减料,毁了一剂药,也就毁了我百草门的声名。”钟子玉慢条斯理地说着,余掌柜却渐渐有些心慌。
“一把辣椒或许是不碍事,一滴醋也不碍事。但少了几味药的方子多了,人就要胡思乱想了。保不齐几剂吃下去,就算饿成您这样,看见佳肴也像看见这醋汤,根本难以下咽。”钟子玉一手托腮一手用筷子闲闲拨弄盘中鱼肉,他手法极有分寸,一下鱼头尽断,两下鱼肉见骨,三下骨架光洁一寸肉都不见。
正当他准备换另一面继续玩时,余掌柜终于颤抖着道:“门主的意思,属下明白了。属下以前是猪油蒙了心,绝不敢再犯……!请门主饶恕属下这一回!”
钟子玉瞪大眼睛:“老余你别这么紧张,我又没说什么。不过有时候收钱也是个有意思的活儿,我摆弄算盘是比不上你,不过本本分分做条小鱼,总比做贪心吞钩,结果变成盘中餐的大鱼来的惬意吧。”
他白皙的手腕轻轻一转,指间筷子一敲,那盘鱼便自己翻了个身,一跃之下,丰腴骨肉尽散,只见森森白骨。
余掌柜双膝一软,几乎就要倒下座椅。钟子玉一拍,桌子便朝余掌柜挪近好几份,刚刚好把他牢牢挤在座上。
而后他蘸着醋水在盘中画了个笑脸,“今天的鱼肉散了,不够紧,我倒是可以换个新厨子。不过余掌柜新上任,还没坐稳位子,若是再迁移,只怕更难吃顿好菜了。”
余掌柜擦了擦汗,竭力诚恳地道:“属下日后定以门主马首是瞻……只求……只求门主……”
钟子玉画罢笑脸犹嫌不足,又添了个花辫子,满意后才抬头看了看余掌柜。笑着说:“其实我就是觉得三舅说话声有点太低了,我是不太喜欢,不那么亮堂嘛。余掌柜上任也小半年了,账本之类的是该查查,倒也没那么严重。旧账本我都着人替你翻了出来,是该上上心。天儿这么晚了,也不耽误你吃饭啦,我叫人送你回去。”
待脚步虚浮的余掌柜走了,他才伸个懒腰,自己走进后院,拍了拍屈江的肩膀。
“嘿,你叫什么。”
屈江闷声不吭,蔡婆从旁解释:“黄老头说他不爱说话,不过人确实是勤快的。才来不多久,明天的菜色也备齐了。”
“哦,那我跟他说会儿话,大家今天也辛苦啦,鸡汤那事儿真对不起,都怪他。剩下的菜你们分了吧,我在外面吃过了。”
蔡婆叹了口气,“好好,那我们就出去了,您可别欺负他。”
屈江心想我一壮汉怎么会被这小娃娃欺负了去,忍不住就哼了一声。钟子玉见他终于有反应,也高兴起来,“你做的菜太咸,不够甜。”
屈江把刀在木桩上一劈,“我做菜就是这么咸,甜的吃多了不长个儿。”
钟子玉讶异:“不怕我把你踢出去?”
“你要真打算把我踢出去,泼醋那会儿就踢了。”
“嗯,说得好。认死理儿的人我喜欢。不过作为即将供你吃住的人,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你的,实在不大公平。”
屈江不耐烦地呲牙一笑,皮笑肉不笑:“叫我大傻就成。”
钟子玉拿了个西红柿咕滋咕滋啃起来,啃得尽兴才抬头赏他一眼,活像屈江以前养过的一条认食不认人的土狗。他啃光了又拿了把菱角,诚恳地对屈江说:“我觉得这名字也不太高明,我给你取一个好了。我这人吃饭其实没那么挑,你别听他们瞎说,就是管饱就行。门口摊子上的牛肉面我一顿能吃两碗,那就叫你牛二吧,因为看起来你吃不过我。”
他一边说一边还不耽误啃菱角,好好的水嫩嫩菱角被他当成花生那样嗑,用后槽牙嘎嘣嘎嘣嚼得很香。
钟府的新大厨终于忍无可忍:“……屈江。”
钟子玉于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拿走俩馒头仨黄瓜四个小白薯,“看在你刚来的份上就不用做宵夜了,我先拿这些凑活凑活。好好干,我可是喜怒无常。”
然后他吹着口哨回屋睡觉,屈江则是看着他的背影严肃地问了蔡婆一个问题:“他指的一碗到底是多大碗?”
蔡婆怜悯地看了看他,然后带他去菜地里,指了指猪食槽。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