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阳春白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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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明很没有形象地蹲在楼梯拐角处抽烟。他很想像之前一样告诉自己：不过是录音没有通过，一首歌而已。可是，现今不比往昔。
半年前，作为金羽影音一线偶像歌手，他习惯随便唱一唱，把平淡的声音扔给后期制作。但是，这半年发生了很多事。先是被交往的女士甩了，对方没有给出任何理由，他也找不到原因——于是他情绪不好。开始只是有点厌食，新接的偶像剧开机之后，整个人忙起来了，食欲却没有恢复，不出两个月就瘦了一圈。
谢明原先是娃娃脸，粉嫩可爱的邻家弟弟形象，瘦下来之后线条凌厉起来，有了男人的韵味，可以说比原先还要耐看。但是，这个圈子从来不缺少帅哥，偶像的外形改变了，粉丝的审美不一定会跟着改。三个月前，他新发行的专辑销量极差，之后，制片方也开始挑剔他的外形——至于演技，导演之前都骂过无数次了。一个月前，金羽的老板接下这部偶像剧的主题曲的创作，交换他演唱该曲的资格。
谢明知道：必须抓住机会转型了。可是，这首曲子真不是一般的难！老板不会以为自己赶得上当年的他吧？谢明想到了金羽影音的老板——杨醇。
杨醇家很富。他有一把好嗓子，自小喜欢音乐，家人便由着他满地球飞着学声乐。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出道就遭遇了一场车祸，虽然不影响生活，却再也不能唱歌。他的家人为了让有机会以另一种形式圆梦，出资成立了金羽影音。
杨醇的编曲和作词都是极好的。他自己说：只要你有个好嗓子，我可以用一首歌就叫你红起来。金羽影音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帮他证明这一点。
谢明却觉得这次杨醇的名头要载在自己这里了。他烦躁地捻灭手中的烟蒂，抽出烟盒中最后一支烟，叼在唇边，摸出打火机来，还没有点火就看到了白雪。他差一点让烟从嘴里掉出去。
白雪是杨醇的女人。她发黑如墨、肤白如雪，却不够漂亮。白雪对人冷淡得近乎傲慢，经常参与一些高端的声乐课程，却从不开口。谁都不知道杨醇怎么就看好了她，自从金羽成立来，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女人。
谢明环顾四周，确定自己是在十二楼的安全梯拐角——这个楼层，很少有人会走楼梯。在他将视线移回白雪身上之前，就听到她说：“戒了！”
这还是谢明第一次听到她开口。白雪的声音并不甜美，却极其独特，就像生命中所有不能明言的美好杂乱无章地堆砌成岌岌可危的高塔，仿佛一碰就会坍塌毁灭。
谢明产生了一瞬的恍惚，他觉得有什么应当抓住的感觉在她开口的瞬间流泻，又随着她的声音消失。然后，他才意识到：白雪的声音，如果用来唱歌，不知会多么好。
在他回神之前，白雪已经越过他，走向十三层的老板办公室。
谢明用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白雪对他说了什么。不过是老板的女人，连他吸不吸烟都要管，未免太过！谢明自动忽略了经纪人都被他熏得下楼去等的事情。他想起有人抱怨过，老板请欧洲的专家为他纠正唱法，白雪居然有脸坐在一旁听。谢明不爱八卦，不屑于搬弄是非，却着实讨厌了白雪。至于她独特的嗓音——既然杨醇没有让她成为艺人，那便只有一个用途。
她叫起床来一定格外动听。谢明不无恶意地想。
三天后，谢明再次试录这首歌的时候，录音室里多了两个人：杨醇和白雪。
谢明唱了三遍，自己都觉得越唱越烂。录音师听得直摇头。谢明放下麦克风，走到外间，对杨醇鞠了一躬，说：“对不起，老板。”
杨醇皱了眉，视线却瞥向一旁的白雪。白雪向另一侧偏偏脑袋，微微扬起下巴，使得整张脸上多了一种类似于冰雪冷凝而成的贵气。她一下子站起来，几步跨进录音室。她走得很急，带起的风吹到了谢明身上，令后者的视线不自觉地追着她进入录音室——瞎子都看得出她心情不好。
杨醇眯起了眼睛。他很专注地盯着白雪。她站在麦克前。那麦是根据谢明的身高和习惯调试的，并不适合她，但她似乎不在意——她连录音室的门都没有关，就开始唱歌了。
没有伴奏，她轻轻哼出开头的旋律，继而歌唱。
歌词和旋律都是谢明之前唱过的。杨醇的词曲极好，但白雪所唱的歌远远超出了谢明的想象。旋律仿佛活了起来，生机勃勃地演绎每一句歌词。这转变，就像骏马在奔驰中生出了翅膀，转瞬间便由陆地升至晴空。
谢明被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无心观察旁人，所有的精力都集中至双耳，倾听。
白雪闭着眼睛清唱，她的歌声如同天籁。
谁都看得出她正全身心地享受歌唱的愉悦。那全神贯注的样子甚至能令人产生羡慕和妒忌。
谢明想起，自己最初想要成为明星的时候，只是单纯地喜欢唱歌。
高潮的部分是一段复杂的花腔。白雪唱得极高，比杨醇做的曲子整整高出一个调来。她的声音婉转高亢，有一种濒临破灭的美感，与她自行调改的调子极为契合。这段旋律被她演绎得华丽张扬，美得令人屏息。然而，高潮部分的最后一个音颤了一下，没有唱稳。杨醇立即站了起来。
接下来应当转回比较容易唱的抒情段，白雪却再也没有发出声音。她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杨醇，眼眶已然泛红。
“如果你不唱那么高，可能就唱下来了。”杨醇对她说。
白雪固执地摇头，然后看向谢明。
谢明正在流泪。他终于知道这首歌该怎么唱，也确信自己可以唱得好了。
录音师飞快地捣鼓了一阵设备，猛地爆出一句：“录下来了！不是很清楚，但是能用！”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颤抖，充分说明之前听得多么投入。
杨醇叹了一口气，问谢明：“想用？”
“只要效果好。”谢明说，“我会珍惜这首歌。”
杨醇点头，说：“能用就用吧，白雪一开始就相信你能唱好。加油！”他说完就带着白雪离开了。
白雪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谢明却已经不觉得奇怪——人总是能够接受足够有才华的人有那么几个怪癖的。
之后的录制进行得十分顺利。后期制作的时候，录音师将曲中一段没有歌词的部分的伴奏声音调得极低，将白雪所唱的高潮部分放了进去。其他部分，白雪的声音经过处理之后，作为和声或者伴唱加入，使得整首歌曲协调完美得像一件精巧的艺术珍品。
谢明跟经纪人打趣说：这次的监制爱死了白雪的声音，要是歌手是她，搞不好会感动得哭出来。
经纪人以为他想多了，好生劝慰了一番。
谢明参演的偶像剧播出没有多久，这首歌便迅速串红，点击率居高不下。
以这首歌为主打的专辑很快发售了。谢明的唱功得到诸多音乐评论家的肯定，说他靠一首歌获得了新生，再次证实了杨醇作词谱曲的功力。
节选歌曲段落的手机铃声开始泛滥，白雪所唱的那一段居然大热，甚至有人发帖求这段歌声的演唱者的信息。
有人辗转问到谢明处，谢明表示无可奉告。但是，仍有记者挖到了实情。杨醇的女朋友是个值得炒作话题。没多久，白雪的身世就见了报。
白雪形魏，是孤女。她十三岁的时候遭遇事故，全家人只有她活了下来，获得了保险公司的巨额赔款。可惜她伤得极重，那笔赔偿金甚至不足够她完成治疗。替她付后续治疗费用的人是杨醇，在这之前他们并不认识。
甚至有记者找到白雪当年的主治医师，得知白雪的咽喉部在事故中严重受损，出院时也只能勉强发音不超过5分钟。这样的嗓子显然是不能唱歌的，于是，有人质疑那段声音究竟是不是白雪所唱，甚至详细分析了金羽旗下的几位实力派女歌手，猜测金羽可能要借机捧名不见经传的新人。
杨家的大宅中坐落于城郊的私人山地中。宅子极大，四周绿树环绕。
杨家的现任当家，杨醇的哥哥杨明鉴坐在采光良好的大厅里，一边喝茶，一边捧着报纸细读娱乐版。杨醇坐在他对面，不怎么耐烦地皱着眉头。
最近，已经有不少娱乐媒体到金羽来挖消息，他被缠住了好几次，很是不胜其烦。比这更糟糕的，是他的几个竞争对手放出风声，想要同白雪签约。杨醇细算了以下，他在白雪身上花的钱并不少，能被人看到的却不算多。他不知道白雪会怎么想，只能拜托家里帮忙压下消息。
杨明鉴好一会儿才放下报纸，对杨醇说：“这个姑娘，不太适合我们家。”
“我知道。”杨醇说。
“你有什么打算？”
杨醇沉默了。他发现自己之所以回来寻求帮助，是因为害怕。他很怕白雪离开。白雪的身体决定了她无法从事一般的工作，所以这些年都是他为她提供所有的生活所需。他不知道，如果她发现了另一种生存途径，会不会离开——毕竟，他对她不算好。
就拿近期来说，她让出他为她写的歌来挽救谢明的明星地位时、她在录音室里当着那么多人唱歌时以及得到对手公司想要签下她的消息时，杨醇都很不开心。每次他都忍不住刻意地在床上弄疼她，逼着她哭叫，直到她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杨醇有时候会想：白雪之所以不离开，是不是只因为自己在家里收藏了极为丰富的唱片且有一间堪称奢华的试音间。除了这些，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对她有吸引力的东西。所以，他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我不知道。”杨醇将脸埋进手掌，艰难地说：“如果她有一点点喜欢我，我想向她求婚。现在，我只怕她走。”
杨明鉴一惊，问：“她不喜欢你？！以你的相貌名气，以咱们家的财富地位，她会走？”
“是啊，”杨醇无奈地笑了，说：“你不知道我是怎么遇到她的……”
那时候，杨醇出事不久，很不适应自己平淡的声音，需要定期做心理咨询。即便如此，他的心情依旧很差，经常驱车到人迹罕至的海岸。那片海岸没有沙滩。嶙峋的礁石被海浪拍打出千奇百怪的轮廓，退潮的时候，便像一片山崖。
那一天，杨醇在海浪中听到了歌声。难以形容的美好声音，让他想到了塞壬——那些栖息在水中用优美的歌声诱惑水手的美丽魔物。他不自觉地走过去，看到一个女孩子坐在最高的礁石唱歌。
她穿了一件款式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双腿顺着石壁垂下。风掀起的海浪拍击在石头上，破碎的水花溅湿了她的裙摆。杨醇怀疑，下一瞬她白皙纤细的双腿会变成鱼尾。
她唱得十分专注，没有意识到他的靠近。
绝妙的歌喉在海涛中逐步扭曲嘶哑，渐渐微弱。
杨醇同时扭曲了表情——他感到心痛。疼痛强烈到连呼吸都困难的地步，令他不能质问她为什么不珍惜那么美好的声音。
嘶哑而又微弱的声音持续了不足一分钟便消失了。这一分钟对杨醇而言，就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下一刻，女孩子突然站了起来。杨醇这才注意到她很瘦而且很白——白得几乎没有血色。
然后，毫无预兆地，她向前迈了一步。杨醇看到她跌下的瞬间便直扑过去，恰好抓住了她的肩带，并在带子撕裂之前握住了她的手。
坠在岩石下方的女孩子抬起头来，用漆黑的眼睛瞪他。她的表情十分平静，眼睛中是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泰然决绝。他从中了解到，她是真的想要掉下去。
下边，很浅的海水之下是突兀的礁石。这样摔下去，不死也要重伤。
海浪从下方拍上来，将她扑到岩石上。他紧紧地抓着她湿漉漉的手，大声吼：“我拉你上来！”
漆黑的眸子眨了一下，蓦然多了嘲弄和轻蔑。白得泛青的嘴唇轻轻蠕动。他从那唇形中看出她的话——你懂什么。
紧接着，她开始转动手腕。被海水打湿的手腕很滑，杨醇感觉到她纤细的骨骼在自己手中转动，莫名地感到绝望。
又一个浪打上来，浪花没过她的头顶。这一瞬，她没有活动。他拼尽全身的力气将她往上拉。
好在她很轻，所以他成功了。
把她拉上来之后，他几乎脱力，却不敢休息。于是，他抱着她，赞美她的声音，诉说自己的羡慕，讲他为什么不能再唱歌……他请求她活下去。
之后，她将他带到自己住的医院，包扎两个人被礁石划得血淋漓的胳膊。
见到了她的主治医师，他才知道，她的声音极为脆弱而且不可能恢复，她就是想要唱到不能再唱，然后，给自己一个终结。
杨明鉴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接听之后，对杨醇说：“你的小姑娘被媒体堵着了，一起看吧。”说着，他打开了电视。
屏幕正中，白雪被一堆记者围着，问一些“请问你跟杨醇先生是什么关系？”、“您有没有想要出唱片？”、“你觉得杨醇先生会不会让你出道？”之类的问题。
白雪冷冷地看着他们，没有回答任何问题，也没有回避。
问题很快升级。
“魏小姐，有几家音乐公司想要同你签约，你知道吗？”
“有人对杨醇先生提出想要以每年三十万的价格邀请您录制唱片，杨先生有没有告诉您呢？”
“杨先生的家人已经开始压制有关你们的报道，您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
“魏白雪小姐，您似乎没有经济来源，一切都靠杨先生的。你觉得几年之后，杨醇先生还会这样对待你吗？”
“魏小姐，您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白雪盯着摄像头。她的眼睛漆黑明亮，眼神冷冽坚定，透过镜头射入杨醇心底。
“如果不能唱歌，你以为，我很稀罕活着吗？”
极为独特的嗓音被无数个麦克风记录了下来。
“真了不得的自负啊！”杨明鉴感慨。另一边，杨醇已经泪流满面。
当天晚上，杨醇紧紧地抱住白雪，问：“你知不知道，只要你想唱，在哪里都可以唱歌的。”
白雪回答：“我知道。你需要我。”
一年之后，杨醇与魏白雪在杨家的大宅举行了婚礼。他们只邀请了颇有私交的音乐界的朋友，并在宴会上放了他们制作的第一张私人专集《阳春白雪》。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阳春白雪
